湯英理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等到她醒來,陶謙雅已經完成錄音檔的翻譯。
『老師辛苦了!冒險取得這樣的關鍵證據。』
「別這麼說!周警官也幫了不少忙。」好不容易找到眼鏡戴上,湯英理隨意扒梳著頭髮,才剛踏進浴室就大叫,「對了!解剖呢?」喬姆斯基的遺體解剖!
『昨晚為了翻譯都還沒動,我等一下就會開始進行……』
「等我、等我!」她抬眼,已經八點了!「我很快就過去。」
『老師不用這麼趕的啊?』
「喬姆斯基教授究竟為什麼而導致異常的脫序行為……他的大腦一定能夠提供答案,為了了解這一切,我非在場不可!」
『原來如此,放心吧,我會等妳……」陶謙雅被她這番話給感動了,『哎!這就是老師常說的「
大腦不會說謊」吧?』
雙腳套進高跟鞋,披上大衣的她忍不住對著話筒說,「不要搶走我的台詞!」
*
湯英理與陶謙雅一同做了司法解剖,並由她親手將安德魯.喬姆斯基的大腦自顱骨內取出。
她們在右側後腦顱骨內側發現了輕微的腫脹,不過1570克的大腦本身,在外觀上沒有任何明顯異常;湯英理不禁慶幸靖琳那一槍讓喬姆斯基的彈道偏移,否則絕無法得到如此完整的大腦。
「看似一切正常。」陶謙雅說。
「嗯。」
在確定他自殺身亡後,湯英理致電威廉醫師,並取得腦部斷層與核磁共振的各項掃描資料,與醫師宣稱的結果一樣,並未發現明顯異常。
但她並不打算就此罷休。
「我會將這顆大腦送檢,做病理切片染色診斷。」
切片染色……「老師懷疑這位教授是得到了CTE嗎?」
慢性創傷性腦病變,(Chronic Traumatic Encephalopathy, CTE)是透過特殊染色切片診斷的症狀,CTE患者會產生失智、認知障礙、自殺傾向、憂鬱、衝動行為等,由於需要經過特殊的免疫組織染色與大腦切片,因此目前只能在死後才能進行相關診斷。
「如果得以證實,那就能夠完美解釋出他的脫序行為了。」
在切片染色技術下,喬姆斯基的大腦被檢驗出典型的CTE症狀,細胞外類澱粉蛋白(extracellular amyloid plaques)、稀疏的tau蛋白、神經纖維纏繞(neurofibrillary tangles, NFT)等情況遍布他的大腦,包括額葉、顳葉、枕葉、頂葉、腦島等重要區塊。
顯著的病灶已經被找到,至於其成因,恐怕與他熱愛美式足球、狩獵等運動有密切關聯。從大學的球員時代開始,多次腦震盪造成的閉鎖性頭部外傷,是造成CTE的關鍵因素。
答案揭曉了,喬姆斯基的確下手殺害了梅塔.穆勒,但他同時也是名深受腦部病變所苦的病人。
「他的右枕葉在死前曾受過明顯傷勢,這可能使他罹患短暫的卡普格拉綜合症,導致他錯判了穆勒的身分……」提交解剖報告時,湯英理特別提出此點,作為他殺害穆勒的原因。
無庸置疑,若在採納精神診斷報告的法庭上,安德魯.喬姆斯基將獲得
酌量減刑。
至於擁有完整行為與判斷能力的喬治.米勒,則不在討論的範圍之內。
*
好不容易完成偵查,洗過澡,靖琳舒舒服服地窩在沙發裡,喝著湯英理供應的氣泡礦泉水。
「……所以還好我開了那一槍?」她差一點嗆到!「真的假的?」
她這次出手符合警械使用條例;犯人手上有槍,具有極高危險性,且還挾有人質,儘管最後喬姆斯基將槍口對準自己,但只消稍有偏移,受傷的很可能就成了距離他最近的湯英理……
想到這裡,她的雙手不禁微微顫抖。
不過湯英理的道謝完全是另外一個層面的。
「嗯!妳的那顆子彈造成了射擊角度偏移,令他的大腦得以完整保留。」如果是貫穿腦部,他的CTE很可能永遠無法被檢驗。
「穆勒女士死前……真的反覆說了米勒的名字嗎?」
「她的唇語是這麼說的。」而且重複兩、三次。
「就算知道喬姆斯基親手殺了她,她還是試圖保護他……」雙腳蜷縮著,靖琳不由感嘆,「哎!成也愛情,敗也愛情啊!」
「妳確定這樣用沒問題嗎?」
「不然該怎麼用?妳的老師不是因為感情因素才設計這起案件……對了,我說的那句很標準吧?」在監聽她們談話的過程中,她一直反覆練習哩!
湯英理勾唇,「是很標準!」
靖琳笑容裡有幾分得意,氣泡水不知不覺喝到剩下最後一口;她打了個小嗝。
不知不覺中,她也逐漸變得習慣喝氣泡水了?
「妳在看什麼?」從剛開始就一直盯著筆電螢幕。
「學術論文。」她托腮,迅速且確實的閱讀螢幕上的文字。拉到最後,右下角明確顯示撰文者——安德魯.喬姆斯基。
這是他生前發表的最後一篇具理性思考的文章;睿智犀利、切合重點的行文,字裡行間無一不顯示這是她所熟悉的喬姆斯基。
論文內容橫跨了犯罪心理學與精神心理學,不得不令她感嘆,即使因病症侵擾而陷入瘋狂,他依舊是那個天才。
靖琳繞到她背後,看見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噁!看不懂!」
湯英理笑睨靖琳一眼,「無論如何,案件終於告一段落了。」按下收藏,她蓋起筆電起身,忽然掩唇。「啊!」
「怎麼了?」
「妳的fMRI與PET結果,學長已經發送給我了。」
「咦?」她完全沒獲得通知!「在哪裡?」
湯英理不知從何處變出一只牛皮紙袋,「在這裡!我已經印出來了。」
「我看我要看!」靖琳緊張又興奮地接過,「欸,妳看過了嗎?」
「嗯,稍微看了一下下。」
「結果怎麼樣……不!妳先別解釋。」靖琳伸手制止她發言,「我記得妳那幾張圖的大概樣子,讓我憑印象比對一下!」
拆開紙袋的過程中,靖琳感覺自己就像是得到聖誕禮物的小孩;掃描圖是黑白的,顯示角度與湯英理的那一份相同。
「跟妳差不多嘛!」
她雙手環胸,「是嗎?妳說說看?」
靖琳反覆查看這三張不同角度的大腦剖面圖,「這邊中間的位置,還有頭上……這叫頂葉嗎?還有額頭這塊,都有很大一部分的黑色區塊。」她嘟嘴,抱住自己的掃描圖,「我記得妳也有啊,難道不對嗎?」
「說得不清不楚的……來!讓專業的解釋給妳聽。」
她交出掃描圖。「我本來就不是腦科學家!」
湯英理邀請她在餐桌旁坐下,並對著燈光攤開三張掃描圖。
靖琳本以為她會很快開始解釋,卻沒想到她看了好一陣子,「怎麼了?」
「在看懂檢驗結果之前,我先跟妳講解幾個重要的功能區塊;」她托腮,像是在沉思。「首先是這裡,下視丘裡的杏仁體,它負責掌握恐懼情緒、令人害怕的記憶與體驗,也能觸發戰或逃反應。」
靖琳睜大眼睛,只差沒拿出筆來做筆記,「嗯嗯!」
「側面中間這個黑色的部分,則是位於大腦中心的扣帶迴皮質與腦島;前面這部分是前額葉皮質與眼眶皮質,上述這幾個被統稱為『邊緣皮質』(limbic),因為與情緒控制高度相關,又稱『情緒皮質』,腦島則是銜接扣帶迴、額葉皮質與眼眶皮質的連接器。」湯英理頓了一會兒,以冷靜的口吻陳述:「從結果來看,妳的杏仁核功能正常,前額葉皮質可能有部分損害,但問題不大;比較主要的問題出現在扣帶迴,那極有可能造成妳在情緒控管或行為抑制上出現障礙。」
靖琳盯著她所指的部分。「扣帶迴……障礙?」
「嗯!前額葉皮質的腹側顯示深色,也表示妳在面對刺激時會產生較大的情緒波動……
深色區塊意味著功能不完全或受損,越淺則是趨於正常。」她持筆指向腦島的部分,「例如妳的腦島在連接情緒反應上是正常的,但在抑制衝動的部分……」
「等一下!所以我的腦不是正常的嗎?這麼大片的黑色區……」靖琳激動地陳述忽然中止。她望向湯英理,「妳的大腦
也有?」
相較於現在才知道事實的她,湯英理的反應冷靜多了……甚至可說是冷酷。
「妳的大腦也有一大片黑色區塊不是嗎!尤其是額頭這邊!」
「
是呀。」湯英理大方承認,「我的杏仁體與前額葉部分都有著像妳一樣的黑色。」
「所以妳的大腦也有缺陷?而且是這麼大的部分……」
湯英理卻是瀟灑地搖搖頭,她淺淺一笑,「妳記得我告訴過妳什麼嗎?」
靖琳聲調顫抖,「什麼?」
「大腦有缺陷,不意味著那個人一定會變成罪犯。」湯英理溫柔按壓住她發燙的額際,那是眼眶皮質的位置。「我們的大腦雖然有缺陷,但成長過程中他人給予的關懷,以及後天良好的教育……足以阻止我們變成失控的犯罪者。」
靖琳的呼吸逐漸平緩,她回望著湯英理,用力點點頭。
「認識妳的大腦,妳就能在遇到外在刺激時,給自己適當的心理準備,而不是被情緒一味地牽著鼻子走。」她拿起其中一張掃描圖,「這就是我建議妳做完整檢查的原因。」
「原來如此,我懂了!」她深呼吸,「虧我之前還很擔心萬一我的大腦不正常,妳會對我……結果妳也是?」不得不說,當湯英理親口承認自己的大腦有缺陷時,她是鬆了一口氣的。
「嗯。」湯英理偏頭,喃喃自語。「所以我跟妳又多了一個相似之處?真難以解釋……」
「啊?」
「沒事!不過即便都是缺陷,」她把靖琳的腦部掃描圖重新裝回紙袋。「我們遇到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
「截然不同?」
「妳試著回想,遇到案件時我們各自的情緒反應,妳就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不等靖琳反應,她提起電腦,瀟灑地走回房間。
關上房門,面對一室黑暗,湯英理回想著米勒在咖啡廳裡對她提起的話。
『妳也算是個例證吧?』
相較於靖琳的衝動失控,她的大腦一反常態給予了更多的情緒壓抑,這讓她更冷靜、更精於規劃,但相反的,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在乎任何手段。
縱使別人不提,湯英理很清楚;她的心底,也潛藏了一隻
野獸。
而自己是否能夠永遠成功駕馭牠?
她沒有自信。
===================我是分隔線=================
這個案件就這樣順利結束啦~(灑花)
當初在接觸到CTE這個題材時我就很想要製造一個類似病症的兇手,終於在第六個案件得償宿願了ww
在接觸過資料後,其實不管是任何腦部的掃描圖,乃至於各種心理測試,目前在法庭上採納與接受程度還是相當的不一致,而當初我在設想這部作品的時候,就確定了希望作品中的各項元素能盡可能地貼近事實,所以會發現到我還是會更注重在案件偵辦的部分,而不會把腦科學或檢驗等相關內容放在法庭上(可能往後會寫到吧?但始終會是少數),因為就算檢驗結果發現犯人身上有病理徵兆,但對於這些徵兆是否能確切影響人們的心智能力,又影響到什麼程度,目前依舊是沒有辦法精確量化的,這也造成了這部作品的「故事性」啦。
希望大家在看見作品中一些較實際的舉例時,能夠同時抱持這樣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