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般的風聲低泣，夕陽斜灑辦公室，點燃地板上的凝血。我低著頭，散髮垂在眼前，遮蔽伊爾莎怒悲交加的身影。那天史丹利並非因為挨揍而落淚，而是因為安潔莉卡的死，他……這就是他想宰了我的原因……我殺了他的愛人……
我從喉間擠出聲音、撬開腫痛的下顎放聲嚎叫。「史丹利！史丹利啊！啊啊啊啊啊！」他本應替天行道、用死神的力量將我碎屍萬段，親手血刃我這個斷送他美好未來的罪人，可是，他卻選擇原諒我……
「我殺了安潔莉卡啊！是我殺的啊！」盈眶的熱淚滴落，我跪倒在地，吼出我的悔恨、我的愧疚、我的自責、我的悲慟，情感在雜亂無章的吼聲中宣洩而出，耗盡所剩不多的體力。要不是安潔莉卡的死，他怎麼可能答應那場交易？他怎麼可能走進那個陷阱？他怎麼可能會死？我……我害死了史丹利……是我殺了他……
「我把你殺了啊！史丹利！史丹利……」我力竭而倒，放任情緒的巨浪將我推上幽暗的高空，再摔入深沉的浪谷，是我殺了史丹利……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就在我即將昏暈過去時，伊爾莎冷不防抓住我衣領，把我摔回椅子上。「給我振作點！你這該死的王八蛋！」她的怒罵無法平息我內心的波濤，一想到我對她做的事、那些狠毒的話語，滔天駭浪再度掀起。
「你給我聽清楚！我恨你！恨透了你！可是和我對賈希歐的痛恨比起來，你根本連渣都稱不上！懂嗎！所以別給我垂頭喪氣！沒錯，你幹了一件人神共憤的蠢事，我完全可以把你碎屍萬段，絕對不會有人因此責怪我！但我剛才發現，我他媽根本沒辦法對你開槍！因為我打從心底知道，你是最不可能背叛史丹利的人；我打從心底明白，像你這樣發了瘋也要替史丹利復仇的男人，永遠不可能謀殺他的妻子！這都是被設計好的！被那個狗娘養的賈希歐設計好的！」
我聽不進伊爾莎的高吼，心痛折磨我的身體，哀傷鞭笞我的靈魂，對自我的恨意迅速填滿那份悔怨，對自身的怒意轉眼吞噬那份懊惱。烈火燃盡希望的草原、寒霜凍固信念的巨樹，取而代之的，則是全然的虛無。疲倦撕扯我的身體，絕望在我耳邊呢喃，我停止啜泣，止住顫抖的四肢。
我望著地板低語：「殺了我……伊爾莎……殺了我……殺了我……」
「閉嘴！你給我聽好！聽好！」她抓住我頭髮強迫我抬頭，惡狠狠道：「我不准你死在這裡！我不可能放過你，卻也殺不了你，但你的命是我的！我用五百萬買來的！你必須還債！活著還債！連本帶利！你休想用死亡來逃避你的責任！你已經逃避夠久了！他媽的給我張開雙眼面對現實！」她一字一字地從齒縫擠出：「給我咬著牙活下去！」
我宛若靈魂出竅地望進她眼裡。「不……只有死亡才能……償還我的罪過……我的手……染上了安潔莉卡的鮮血……」我殺了史丹利……
「你這個聽不懂人話的笨蛋！你死了就什麼都完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她惱怒地放開我，從口袋掏出鑰匙、解開手銬。她握著我被血沾濕的手說：「對！我一開始也像你一樣崩潰，也想把你就這麼毀了！可是當我看見你幾乎被賈希歐掐死時，他享受的表情、他勝利的嘲笑……」
她再度吹起寒風，低吼道：「我才頓悟到，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才是那個該死的罪人！這是那個混帳的計謀，你還不懂嗎？把我媽送過去受死的就是他，他為了打倒你，才在那個時間點強迫她和你戰鬥，而這步棋埋了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沒有人知道……無論是你或史丹利，沒有人能夠預料賈希歐竟然會這麼喪心病狂……可惡……你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
我失神地抬頭，看著她綠眼中的憤怒、著急、銳意與憐憫，火紅餘暉照在她未乾的淚痕上，替她的寒氣染成更深的橘。在那瞬間，她彷彿成熟了十歲。
為什麼妳要這樣看著我？我殺了妳的父母，毀了妳的幸福，妳應該現在就把我碎屍萬段才對啊……為什麼……妳還能控制住妳的理智……「史丹利為我而死……是我殺了他……殺戮……毀了一切……」
「殺了他的人，從來都不是你，而是賈希歐。」伊爾莎捏緊我的手。「殺了我媽的人，也是他。別再譴責你自己了，你完全是無辜的！」
「可是……我讓史丹利失望了……我摧毀了你們本應美滿的生活……我怎麼還能不知恬恥地活下去？」
「因為你必須完成史丹利託付給你的任務，才能獲得原諒。這是你的初衷，無論如何，你不能忘卻你最初的信念。而且我很清楚你一直沉浸在自責當中、飽受悔恨的折磨，你想好好宣洩你的仇恨，就把那股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投在賈希歐身上！」她剛毅的臉蛋閃著聖潔的光，緩慢而輕柔地驅逐我內心的陰影。「你得把那個邪惡的混蛋送過去向史丹利道歉，只有你辦得到，只有我們辦得到！他就是知道這點，才這麼早設下這個卑劣的陷阱，恐怖的傢伙……我不敢想像，要是我得孤身和他戰鬥，會落到什麼樣的慘況……」
她垂下眼，不服氣地低聲咒罵。「所以要是我殺了你，就完全上了賈希歐的當了！只是，現在無論我怎麼選都是慘敗的結局，不是你死，就是那五百萬落入賈希歐手中，然後換我們死！我們一定得想個辦法，絕不能讓那王八蛋得逞！既然他機關算盡就是要搞掉你和我，那表示我們一定擁有能夠擊敗他的關鍵，所以他媽給我振作！」
她怎麼能這麼堅強？我還沒從過去的鬼魂中掙脫，她就已經伸向未來的希望了？她從我的眼神中讀出我的問題。
「我要負起一半責任，說到底，你現在這個樣子都怪我一時氣壞了。我不該來找賈希歐，再怎麼說，他都是我們的大敵，我們……一家人的大敵。」她緊閉上眼，強忍再度溢出的眼淚。她緩口氣，繼續堅定地說道：「夠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人死不能復生。然後你給我清醒一點，復仇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事了，既然我們有了共同的目標，我就不能放任你在這裡自生自滅！你上次拍開了我的援手，這一次，我絕不允許你就這麼轉身離開！」
她走到辦公室後頭，返回時手上多了一包急救箱，她不顧我的哀號，一把割爛我的上衣，開始替傷口消毒。
「輕、輕點……」我瞪大眼看著她迅速挑出嵌在肉裡的碎玻璃，朝傷口噴灑酒精。「超級痛的……伊爾莎……啊……」她肯定在報復，才會把我狠揍一頓之後又這麼粗暴地治療，根本就不合邏輯啊！當她用鑷子扯下一大塊插在手臂中木屑時，我的叫聲不禁高了八度。
「別哀了！賈希歐的人馬在你進辦公室那刻就已經包圍這裡了，我剛剛設下了一些阻礙擋住他們。距離行刑還有一段時間，不如趕快包紮。」她熟練地纏起繃帶，皺眉道：「就算你恢復再怎麼快，也得好好治療才行。趁這個時候，告訴你我從賈希歐那邊得知的過去，關於史丹利的過去。」
「他說的？可是……」
「很偏激沒錯，我盡量客觀地陳述事實。更何況，佩奇她現在應該正忙著躲避維戈斯的追捕，也不可能向我們補完整個故事。」她掃光木桌上的物品，把我扛上去。「快點趴下，你邊聽邊休息吧，放輕鬆，就像從前那樣……」
我感覺到她蜜橙色的氣息緩緩包覆著我，痛楚不可思議地減緩，虛弱的肌肉如沐甘霖般一點一點地恢復力量。
在漸漸朦朧的意識中，伊爾莎的輕柔嗓音沐浴而下：
二十一年前，在一次位於佩立托灣的偷襲行動中，我老爸……算了，我還是叫他史丹利好了。史丹利為了埋伏而提早抵達，沒想到撞見了同樣提早進行交易的敵人。
他靠著自己孤軍奮戰，勉強打退敵人。在過程中，一位路經的女孩被捲入槍戰中，史丹利為了保護她而身受重傷。那女孩就是我老媽安潔莉卡。而後趕來的賈希歐與佩奇接回了受安潔莉卡治療的史丹利，那時，見到他們兩人親暱互動的賈希歐彷彿遭到晴天霹靂，他看著眼前發著光的安潔莉卡、墜入愛河的史丹利，激動得差點昏了過去。悲劇就此種下種子。
接下來的時間，史丹利與安潔莉卡陷入熱戀，賈希歐則持續他註定悲慘的單戀。他在一次酒後失控中，和史丹利因為安潔莉卡而產生了口角，甚至與他敬愛的師傅發生爭打。最後，史丹利誠懇地向賈希歐道歉，但為時已晚。賈希歐已由愛生恨。
賈希歐打聽了阿茲特克幫欲消滅史丹利的消息，決定作為叛徒，教唆阿茲特克幫綁架安潔莉卡，藉此除掉史丹利，發洩如颶風般的恨意。盛怒中的史丹利決心救回安潔莉卡，然而憑當時的佩奇並沒辦法全面支援史丹利的瘋狂行動，因此她連繫了當年正嶄露頭角的天才駭客萊斯特．克瑞斯特，請他協助行動。代價就是佩奇必須為萊斯特工作，替他在洛聖都打好基礎。
就如我們所知，阿茲特克幫失敗了，史丹利救回安潔莉卡，賈希歐則是氣得炸上天。他策劃了另一樁更殘忍的背叛，這次則由他親自出手。結局我們都知道了，史丹利幾乎死去，賈希歐坐上維戈斯幫的龍頭寶座，而安潔莉卡與我則是消失在洛聖都。
事實上，當時佩奇得知我們的危機就立刻趕到，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我們母女救出來，繞過張伯倫幫陷入混亂的衛兵、逃到沙漠中躲藏。
在這之後，命運開了我們一個悲慘的玩笑：佩奇與史丹利同時為了躲避賈希歐的眼線，竭盡所能地抹去各自的痕跡；而當他們發了瘋似地尋找彼此時，都只能找到對方已死的結果。
在七年前的某一天，佩奇終於發現史丹利存活的線索，連忙聯繫上他，但是，我媽早以加入維戈斯幫為條件，要求賈希歐停止追殺。史丹利雖然試圖救回她，但他根本無法和賈希歐相抗，只能交代佩奇，消抹我的存在和過去，讓我能遠離這一切。
當賈希歐發現史丹利還活著時，他簡直樂瘋了。他以安潔莉卡為人質，威脅史丹利要他替這群墨西哥人作為臥底對抗他所愛的張伯倫幫，他要狠狠折磨史丹利，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史丹利別無他法，只能照做。
「情況持續了五年，直到遇見了你，阿普拉帝，他認為藉由你的力量，可以再次奪回我媽，甚至殺了賈希歐。」她沉痛地說：「史丹利為了和我們逃離洛聖都，從維戈斯幫竊取了那五百萬美金，只是……事與願違。」
伊爾莎道盡故事的結局、替治療收尾之後，靜靜地看著賈希歐離去的地方。「面對這麼心狠手辣的敵人，你怎麼甘心退守至死亡之後？你怎麼能放任那個惡魔荼毒這個世界？阿普拉帝，要是連你都不在了……我該怎麼辦？」
我艱難地穿起伊爾莎準備的T恤、牛仔褲和薄外套，苦澀地說：「就算這都是賈希歐的陰謀，可是我殺了安潔莉卡卻仍是鐵錚錚的事實，要我立刻從這種情緒中脫離……強人所難啊……」
「那就把你的情緒轉嫁給賈希歐！」她憤慨地說，橘風越發強烈。「他們都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你還有機會彌補，我就是你的救贖！只要我還活著，賈希歐就永遠得不到勝利，這就是史丹利和佩奇把我送來給你的原因！」暖意從她堅實的雙眼暈開，她柔下語調：「為了我，請你活下去。」
我沮喪地看著她，揪心的情意湧上，平息內心的暴風雨，但也僅止於平靜。天啊……伊爾莎……我辦不到，我害死了史丹利、手刃了安潔莉卡，不可能就這麼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但是……我會盡力保護妳的安全。就這樣吧，等妳安置下來後，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贖罪的……
「我……我明白了。我會盡可能帶妳逃離這裡，這只是另一樁差事，我會完成它的。」
「就只是這樣？不，這不應該只是差事，這是你拯救自己的機會啊！」她氣惱地說。
「我需要……一點時間，我沒辦法這麼快接受這樣的……善意。唉……伊爾莎，這真的很困難。」
她撇了撇嘴，嘖了一聲。「隨你便了，只要你不要幹傻事就好。求你了，好好活下去，好嗎？」
「我會的……在我們離開之前，我有東西要交給妳。」我吃力地彎下腰、脫掉靴子，拿出暗藏在鞋墊下的信遞給伊爾莎。
「呃……這是什麼？你怎麼放在那種地方？」她猶豫了一秒，伸手接下。
「這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了。這封是史丹利留給妳的信，他留在佩奇那，請她在適當的時機轉交給妳。」
「現在算是適當嗎？算了，你看過了嗎？」
我搖頭，「這是今天出發前，佩奇給我的。快看吧。」
她拆開信封，就著日光燈讀起來。她的視線隨著字句掃動，逐漸緩下速度，最後，她停在某個點上，不可置信地低語：「天啊……史丹利……」
我謹慎地問道：「他說了些什麼？」
伊爾莎再次將視線放回信上，她急促的呼吸參著微弱的呻吟，輕顫的身體晃得信紙沙沙作響，接著猛然以紅腫的雙眼望過來，欲言又止。我則輕輕蹙眉，一頭霧水。
她衝進我懷中，環抱我傷痕累累的身體。
有那麼一刻，我吃驚得忘了呼吸，只能聞著她身上的氣味、感受她的溫度、看著她水晶般的淚滴從緊閉的雙眼旁滑落。
我強忍推開她的衝動，哽咽地問：「伊爾莎……怎麼了？拜託妳……」別這樣對我……我不是妳該付出眼淚的人……我痛苦地想，我不值得妳的擁抱……不要這樣對待我這個罪人……
「他都知道……也預見你這個樣子……」伊爾莎抬起頭，不捨地望著我。「他原諒了你，也要我別責怪你……他知道你會確認我得到照顧後，會和賈希歐同歸於盡……他要我盡全力阻止你犯下這種蠢事……」
我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可是……可是我殺了安潔莉卡……我……我怎麼能接受你們的原諒？我沒有資格……史丹利的聲音響起，彷彿在我耳邊輕語：我得讓你活下去……這不是你的錯……
自咎幾乎將我撕裂，慚愧幾乎將我毀滅，「可是……史丹利……我……我得贖罪……以命償命……」到了那個時候，我會要你去完成某些只有你能辦到的事……
「史丹利……你……不能擅自……」
「沒事了，阿普拉帝，他一點都沒有責備你。」她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實。「原諒你自己吧，無論是他在你伸手可及之處的死，或是你無心犯下的傷害，都已經過去了。你必須原諒你自己。」伊爾莎和那天的史丹利合而為一，在我眼前漸漸模糊。「這不是你的錯。」
我情不自禁地回擁她，顫聲抽泣：「對不起……伊爾莎……我……我做了這麼多……可恨的……可是……妳……對不起……」
我的啜泣消失在她更深的懷抱中。她的風變了，溫和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龐，擦去我的淚水，滋潤我幾乎枯朽的身體。我抬頭，天使褪去一身黑裳、露出沒於霧後的光芒，無聲俯瞰著我。
辦公室消失了。
我看見史丹利在一棟公寓中，帶著慈祥沉痛的微笑，將手上的信封恭敬地放回桌上，默然落淚；我看見他在雨中殺敵，頂著扭曲狂暴的表情、吼著令人畏懼的話語，他的淚水消失在冰冷的雨裡；最後，我看見他與安潔莉卡走出教堂，天使的清唱飄揚，他們倆一同迎向溫暖而充滿希望的光芒。
最後，我再次踏上那座山丘。
致命而殘酷的雨勢及雷電消失後，只剩下一陣涼爽的風，吹著淺淺的淒哀、吟著淡淡的悲愁。草原輕奏柔美的沙沙聲，灰天拋下幾滴來不及離去的雨點，雷霆最後一次悶響，而後靜然無聲。我漫步在暴風雨過後的大地，仍皺著眉，摀著胸口，感受心靈深處那股躁動的內疚，它不情願地掙扎，提醒著我的過錯。
我張開雙臂，將它釋放出來。
和煦的陽光灑落，點亮湛藍清澈的天空，踩過草地的腳步聲傳來，我回頭，看向史丹利。他抽著菸、一手插在口袋裡、瀟灑地吞雲吐霧，放鬆的一字眉下，有著一雙閃出光芒、浸滿揶揄的黑眼。我帶著歉意走向他，他伸出傷痕累累的大手，我堅定地相握。他笑了，以他豪爽宏亮的笑聲，彷彿在另一個時空，我們曾一同幹過什麼值得配上一杯好酒的大事。我稍稍展眉，微張的嘴懸在半空，最後決定保持沉默，靜聽微風送來的暖和。
他丟掉菸蒂、舔了舔唇，轉身走向光明。離去之前，他以兩指敬禮，我淺笑著回禮。我目送他隨風而逝，輕輕嘆口氣，堅決地望向另一頭，依舊烏雲密布的高聳山嶺。
伊爾莎走過他曾駐足的青草，與我並肩而止，我看向她，她綻放與她父親相同的笑容。我搭著她肩膀，望向她同樣堅毅的碧眼，抖著嗓說：
「謝謝妳……伊爾莎……謝謝妳……」
創作內容
洛城遊客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