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二）
孫詠喬不得不承認，香草的寫作速度挺快的，距離兩人完成交易不過兩個禮拜，她就交出了一篇將近十萬字的中短篇小說。
靠窗的雙人座，周六的星巴克裡，孫詠喬抱著香草帶來的筆電，腳邊擱著裝有全套西野行「血族」的袋子，眉頭深鎖。
而對面的香草臉上都是隱藏不住的疲倦，深深的黑眼圈更是宣告了她最近糟糕的睡眠情況。
要在有限的時間裡榨取寫作空間，她犧牲了很多。
為的，就是想讓孫詠喬看見自己的進步，證明自己絕對擁有匹配夢想的才能。
「我看完了。」孫詠喬把筆電放回桌上，揉揉有些發酸的眼睛。
香草立刻坐直身體，等待他的評語。
孫詠喬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開來，他沉默了一陣，道：「妳這篇的風格跟上次很不一樣，不只是故事內容，連敘事風格還有文筆都不同了。」
「嘗試改變是對的，畢竟妳的目標是揚名海外的大作家，照妳上篇的方式走下去絕對不可能成功，但是……妳為什麼寫得更爛了呢？」
「這篇『雨中邂逅』的文字同樣難以下嚥，甚至比『我們都是殺人鬼』還要更難閱讀，但妳放心，最慘的部分都跟文筆無關，而是妳那無趣又毫無核心的劇情。」
「男主角躲雨時邂逅了一名同樣也在等雨停的少女，最後兩人離開前對彼此都產生了悸動。就這樣，沒了，我一句話就說完了妳用近十萬字堆砌出的流水帳。這個故事不是不好，而是妳根本就沒辦法駕馭這種需要細膩情感跟感性文字的劇情，妳的文筆搞砸了唯美的意境，拉低了故事的水準，從而毀滅這整篇小說。」
「有失水準，如果妳是用這篇去投岡中文藝獎，可能連佳作都沒有。」
說完，孫詠喬靜靜地看著香草的一舉一動，這樣才比較躲的掉可能突然襲來的一巴掌。
事實證明，香草的心理素質比孫詠喬想像的要高得多，她只是低著頭，神情落寞，並沒有任何過激的情緒反應。
「我知道了，我會再加油的……」香草強顏歡笑。
這笑容讓孫詠喬再也受不了了。
先前的「我們都是殺人鬼」還有那麼一丁點可能性，可這次的「雨中邂逅」則讓孫詠喬看清現實。
香草是真的沒有寫作天分。
文筆普通、劇情爛俗，沒有任何出彩之處，就算真的有幸有出版社願意收她，她也不可能成為家喻戶曉、走出台灣的大作家。
孫詠喬不能再任由她這樣繼續下去。比沒有才能更可怕的，是無法認知自己的無能。
要是香草沒有早點對自身的天分認命，浪費了大好青春在無用的努力下，那她遲早會成為下個聶三。
然而孫詠喬正欲開口時，香草說話了：「我打算……參加下個月的銀機奇幻小說獎。」
愣了下，孫詠喬不假思索地說：「妳不可能得獎的，這個比賽就算是歷屆的佳作作者都會被大型出版社簽走，妳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實力。」
「我還年輕……今年投、明年投、年年投，只要我持續在進步，總有一天會得獎的。」香草自顧自點頭，好像獎項已近在眼前一樣。
孫詠喬只覺得蠢爆了。難道她認為自己是少年漫畫裡的主角不成？
「難道妳就沒有……不成為作家的選項嗎？」孫詠喬嘗試委婉。
「沒有。」香草堅決否定：「之前我差點就因為自己的懦弱放棄了，那種痛苦的滋味我不想再感受一次。」
「那被我這樣子不留情面的批評就不痛苦嗎？」孫詠喬不解。
「怎麼可能不痛苦，都快難過死了……要不是決定了眼淚只為家人而流，我早就哭給你看了……」香草苦笑：「不過只要一想到，指導我的人是一個這麼厲害的創作者，就覺得不能辜負他的期望。」
孫詠喬被說得雙頰有些發燙，因為他對香草根本不抱期待。
「是你的勵志小說讓我重燃希望的，絕對要負起責任喔！」香草甜笑，先前的低落一掃而空。
「我會繼續給妳的建議的……因為我收了妳西野行的小說……」孫詠喬別過頭，感到很無奈。
無論如何，在這樣的氣氛下，孫詠喬是開不了口要香草放棄了。
他有些懊惱。明明之前打算當上編輯後就要勸戒那些沒天賦的作者的，怎麼事到如今，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
孫詠喬這才明白，要對一個滿是熱情的人潑冷水，不是件簡單事。
「現在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了，我會改掉的！」香草收拾好筆電，起身打算離開：「我下一篇要寫的小說就是銀機奇幻的參賽作品，大概會有十五萬字吧，投稿前會再讓你看看的。」
「做好看見我進步的期待吧！再見！」香草揮揮手，快步走出了星巴克。
只餘一人的座位，也只剩下一個人的擔憂。
孫詠喬沉思了許久後，拿出手機，將自己看了多年小說的經驗，以及自己創作時的思路、脈絡、想法、技巧，全打成了一份珍貴的檔案。
甚至，他在查閱了銀機奇幻小說獎歷年的得獎作品後，還打了一篇奇幻故事的大綱在裡頭。
孫詠喬也知道這樣不太對，可他就是想藉由這次的比賽來做最終確認。
香草最弱的劇情部分已由自己操刀，若是這樣都還沒辦法入圍決選，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真的只剩放棄一途。
把資料送出後，已經晚上七點了。
跨上停在外頭的腳踏車，孫詠喬忍不住看了眼夜空。
純銀的皎月下，似乎隱藏不住任何的謊言。
撇開兩人的交易不談，孫詠喬並不確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香草入圍決選。
那是孫詠喬的最低標準。達陣，就繼續幫忙；失敗，就把西野行的「血族」還回，並坦白地對香草表示，她根本就沒有有那怕一丁點的寫作天分，要她放下筆別做夢了。
孫詠喬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
突然手機一陣晃動，香草傳來訊息。
「謝謝你詠喬！謝謝！你的寫作心得真的太棒了！我越來越相信自己可以得獎了！對了，你最後附上的那個故事大綱……」
「如果妳沒有想到比那更好的劇情就拿去用吧。」孫詠喬回復。
「可是……這樣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小說了……而且不知道符不符合比賽規定。」
「我只是把故事的起承轉合跟大致脈絡交給妳罷了，其他的對話、人設、世界觀等細節都是妳要想的。大不了投稿時妳把我的名字也一起交上去，當作共同創作就好了。」
「那就交給我吧！你都費神替我想了劇情，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香草附上了充滿幹勁的貼圖。
「好的，加油。」孫詠喬打氣。
對話結束，他把手機收回包內，踏上回家的道路。
未來的事，他一點底都沒有。
當天過後，孫詠喬就比較少收到香草的提問了。
畢竟他已經把香草可能遇到的問題及瓶頸，詳細地列在傳去的檔案裡。
當然，若是只靠那份資料就能寫出好作品，那全世界的作文老師跟編輯都可以收一收回家了。
如何活用技巧，以及下筆時的手感，就只能仰賴作者本身的修行及天賦了。
香草或許天分不足，但在努力鑽研方面，孫詠喬倒是認為她不會輸給任何人。
偶爾在學校巧遇，香草總是頂著越來越深的黑眼圈向他打招呼，那不眠不休的姿態讓孫詠喬也不禁有些敬佩。
在寫作方面，努力或許不會體現在作品的「質」上，但「量」就絕對騙不了人了。
距離開放交稿的時間還有一個禮拜，香草就完成了這篇長達十二萬字的小說「巔峰，恨綿延」
「標題有點武俠的味道，不過我喜歡。」接過筆電，孫詠喬嘴角微微上揚，這才發覺香草的作品標題都取的蠻好的。
不管是「我們都是殺人鬼」或「雨中邂逅」，都還有那麼一點意思。
「謝謝。」香草忍不住苦笑，這似乎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聽見孫詠喬誇獎自己。
孫詠喬點開文檔，隱約有些期待，大概是因為某方面而言，這篇小說也有自己的心血在裡頭。
地點同樣是學校附近的星巴克，在孫詠喬看小說的期間，香草就在一旁喝喝咖啡、吃吃甜點，偶爾瞧瞧孫詠喬極度專注的臉龐。
「要是能再溫柔一點就好了。」她在心裡微微嘆氣。
大約一個小時後，孫詠喬放下筆電，正在打瞌睡的香草立刻來了精神。
「妳的進步很大。」孫詠喬毫不吝嗇自己的讚美：「文筆變好了，而且也開始懂得如何說故事了，雖然還不到能夠緊緊抓住讀者的眼球，但至少能讓人順利看完整個劇情。總體來說，這是一篇能看的小說了。」
香草張大嘴巴，似乎不敢相信耳朵聽到的。
「終於！我終於進步！得到你的誇獎了！」香草如釋重負地癱軟在椅子上，感動不已。
這幾個禮拜反覆參考孫詠喬的寫作筆記，日以繼夜地進行創作總算有了代價。
「進步是很值得開心沒錯，但妳絕對不能鬆懈。」孫詠喬語重心長：「以這篇小說目前的水準，連入圍決選都不可能。妳的程度僅僅是從３０分進步到６０分，要入圍銀機奇幻獎的決選起碼要８０分起跳，如果今年參賽的作者都很強還可能會更高。」
「嗯嗯我知道，我一定會再進步的！」香草很興奮。不管如何，變強了都很令人雀躍。
「那現在來說說這篇『巔峰，恨綿延』能改進的地方吧。」孫詠喬握上滑鼠，先將文檔縮小，再把當時傳給香草的大綱打開：「這次的大問題還是跟劇情有關，不過是我們兩個都有做不好的地方。」
「什麼意思？」香草不解。
「就是，我沒有親口對妳解釋這個劇情的核心及該重點描寫的地方，還有妳也沒有真正理解這個故事想表達的內涵。」孫詠喬若有所思。
「我不太懂耶，小說不是只要劇情精彩、好看就好了嗎？」香草眉頭微蹙。
「妳說的沒錯，但那不適用於這次的比賽。」孫詠喬語氣嚴肅：「銀機奇幻小說獎的參賽者質量高到嚇死人，同樣的，那些評審們也會用最高的標準來看待每一件作品，以確保名次實至名歸。」
「我稍微研究過歷年的入圍跟得獎作品。首先，他們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視文筆，只要能讓人順利閱讀下去，即便是偏輕小說的文體也會得獎。真正決定勝負的，是作品的世界觀、人物設定還有劇情。」
「得獎的作品大部分都有這幾個優點：架空世界有趣且令人想探索、性格獨立目的性明確的主角，還有深度刻劃人心，富有深度及內涵的故事。這幾年裡從入圍決選到首獎，幾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作品符合那些特點。我給妳的故事就是根據這個模式想的。」
香草聽得發愣：「我、我都不知道參加比賽還可以這樣分析調查……我以為只要把自己的小說寫到最好，然後再投出去就行了……」
「哪有那麼簡單！」孫詠喬失笑：「只有真正的天才能用這種方式投稿還得獎的。」
聞言，香草突然變得很失落：「寫作……真的是那麼看重天分的一件事嗎？」
孫詠喬遺憾地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其實也不是那麼絕對啦，假設普通人的極限是三百，那麼天才就是一千。兩人的起跑點相同，但天才前進的速度會比較快，不過凡人完全可以靠努力來縮短速度的差距。天才用十分鐘妳就用一百分鐘，就算是天才，只要太懶惰也是會被凡人超越的。」
「哈哈……這算哪門子的安慰啊……」香草吐槽，但心暖暖的。她知道這個嘴巴超過分的傢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體諒別人。
「總而言之妳別想太多，把心神都給我用在這篇小說上。」孫詠喬把話題拉回劇情上：「我想透過這篇故事表達的，是一種『自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對方好，卻不知正是那樣的作為才害對方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的無奈。」
香草看起來不太理解，孫詠喬繼續解釋。
「為了合理化主角的行為，妳必須對主角的感情有更多著墨。一開始最好從主角的姊姊跟村莊被血族毀滅的經歷開始寫起，場面血腥與否都無妨，但一定要把反派庫拉佛殺死主角姊姊的絕望給營造出來。之後主角被劍聖收為親傳弟子，記得要插入一段主角跟姊姊的回憶，大意就是：主角的姊姊曾經有機會進入大型學院修練，卻因為主角不想姊姊離開而使她無奈放棄那次機會。」
「這個回憶是為了要讓主角產生罪惡感，因為自己的自私讓姊姊沒有辦法獲得實力，更種了下主角心中『沒有實力就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想法。前中期妳也可以加入一些修練的插曲，當然篇幅必須得控制好，但有幾個伏筆絕對不能忘記埋。」
「首先，一定要讓劍聖對主角說出：『為了攀上劍之巔峰，我願意犧牲一切』這句話，還有要不時提到，讓氣在骨骼之間游走能淬鍊骨頭硬度的設定。因為氣太強把兵器給弄得斷折的細節也要常常寫到，這幾個伏筆都是為了最後的高潮在做準備。」
「關於劍聖不讓女兒習武的事當然也得寫出來，並且要讓主角認為，劍聖是不想要女兒踏入打打殺殺的江湖才下此規定。接著妳必須讓劍聖出趟遠門，創造宗門裡只剩下主角跟劍聖千金的環境。然而劍聖千金嚮往武道，趁父親不在向主角請求收自己為徒。」
「這下好玩了，主角內心頓時備受煎熬，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師父的禁令，另一邊是因沒有實力而慘死的姊姊的陰影，兩個信念在主角心中不斷擺盪。當然，為了讓劇情能夠走下去，主角最後還是把煉氣的方法教給劍聖千金了。殊不知劍聖千金是萬里挑一的超級天才，修練沒多長時間，實力就超越了主角，並且因為主角教的煉氣法是不斷淬煉骨骼的類型，使得劍聖千金的骨骼硬度遠遠超越了當代劍客，甚至比劍聖還要可怕。」
「到了這裡，就差不多可以把埋著的底牌一次掀開來，做最後的收尾了。劍聖回到宗門後，發現自己的女兒已成為絕世高手，甚至氣的質跟量都遠超自己，出奇地並沒有生氣，只是用極其悲哀的眼神看著女兒，然後突然邊笑邊流淚，還說：『既然天意如此……既然天意如此……』這種意味深長的話。沒多久，劍聖派了一個以主角當前實力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給他，讓他離開了宗門。等到主角拖著重傷的身體回去時，殘忍又絕望的地獄上演了。」
「曾經朝氣蓬勃的宗門，只餘下中人欲嘔的血腥味。劍聖就坐在大殿木椅上愛不釋手地把玩手上的神兵。主角在那把兵器上感應到了劍聖千金的氣息，原來，劍聖竟殺死了自己的女兒，並把她全身的骨頭抽出煉成了一把絕世神兵！這時主角才發現，劍聖不讓自己女兒習武根本不是為了讓她遠離江湖，而是怕自己會忍不住把女兒煉成劍！」
「劍聖畢生的追求為巔峰的劍，為此，他必須有一把能構成受得住自己劍氣的神兵，所以他創立了劍宗、廣收徒弟，像是在灌溉果樹那樣，等果實熟透後，就立刻摘採下來。他原本相中了主角的天賦，但主角的作為卻完全打亂了他的算盤。既然木已成舟，劍聖就流著淚，了斷了更優秀的女兒的生命。」
「主角得知真相後崩潰了，他善意的出發點，意外害死了自己深愛的人。他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情感，連殺光血族為親人報仇的血誓都不管了。因為他早已不知道什麼是對是錯。比起劍聖，主角更痛恨自己的自以為是……」
「最後，故事就在主角無盡的悔恨及痛苦中結束，留下深存於讀者心中的遺憾。」孫詠喬長舒一口氣，看向香草：「最後的反轉精采與否，就看妳伏筆埋得好不好了。大致上該注意的地方就這樣，我叮嚀的地方一定要寫出來，知道嗎？回去之後我會再把剛剛說的列成檔案傳給妳。」
「明白。」香草暗暗鬆了口氣，要她一次記住那麼多資訊可有點困難。
「那今天的討論就到這邊吧。晚上我要跟家人去義大看電影，先回去了。」孫詠喬背起背包，向香草道別。
「詠、詠喬！」香草忽然叫住他：「可以再待一下下嘛？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孫詠喬點點頭，回到了位置上。
為了不浪費他的時間，香草馬上說：「我可以把這篇小說ＰＯ在網路上嗎？我很想知道大家是怎麼評價我們的作品。」
「可以啊！反正妳之後交稿也是交修改後的，應該不會違反不能在公開場合發表的規定。」孫詠喬大概理解香草的想法，這篇被自己稱讚了，所以想在網路上獲取更多認同：「妳想ＰＯ到自己的部落格上嗎？」
「才不是！」得到允許，香草暢笑：「我要在巴哈姆特上發表！」
爆字數了！下篇真的就結束了！已經沒什麼可寫的了！
了了了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