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駐足在宛如迷宮的廢棄工廠前，以手遮陽、仰望高聳入天的儲存槽、沉著臉吞雲吐霧。這就是了，維戈斯幫最後的根據地，過去我老是以還沒做好準備為藉口，一直避免接近這個鬼地方。只可惜該來的遲早要來。我踩熄菸蒂，對著耳麥說：「我到了。」
「等我一下。」佩奇道。由於事態緊急，她特別通融作為我的後援，此時她正窩在成衣工廠的房間中，全力入侵保全系統。「好了，我不知道伊爾莎和維戈斯談得怎樣了，但她似乎沒有預料到我們這麼快到，攝影系統和防火牆幾乎不堪一擊，先發制人果然是正確的。」她喃喃自語道：「我先找出伊爾莎的位置，這裡的建築物很多，但電流量最大的是……找到了，那些巨型儲存槽底端的建築物頂端，離你有點距離。」
我往上看，那棟建築物坐落在前方五百碼外，剛才佩奇傳給我的資料中寫著，那曾是啤酒瓦舌公司的工廠。幾年前營運方發現自己不需要堅持使用古早釀酒法製作產品，於是遷出了巨大、成本驚人的製造廠，轉而以化工方式生產如今廣為人知的廉價啤酒。被遺棄的廠區幾經易手後落入維戈斯的掌握中，也成為他們繼藍丘之後的第二根據地。
眼前老舊斑駁、年久失修的笨重建築物就像一頭毫無美感、由水泥與鋼鐵打造的怪獸，它灰白的脖頸又高又粗，以十二個儲存槽組成的黑色身體背著長條型的鐵皮屋，在近午的陽光下潛伏著。
「我想我避開主要道路比較妥當，」我抖了抖連帽外套、腳趾在新買的滑板鞋中調整位置，為了低調，我買了一身樸素的衣服，只是顏色依舊是深色調。「確定她在裡面嗎？」
她驟亂的呼吸從耳機裡傳出，「確定，我從影像中看到她了，看來她正在……寫軟體，雖然我們不知道她為何要來這裡，但就如我所說的，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要和維戈斯幫談條件，也許是想將你的情報換成現金。先警告你，裡面人挺多的，找到伊爾莎之前最好不要驚動敵人。只可惜賈希歐似乎不在裡頭。」一陣吸管在杯底的氣聲後，她問道：「我也看到你了，平面圖看過了嗎？」
好險半年前才仔細探路過，不然要我在這種陰森又複雜的地方戰鬥……簡直就是惡夢。「看了，跟我之前來探勘的時候差不多，我要過去了。」我戴上特製眼鏡和遮陽的鴨舌帽，檢查藏在外套下的霰彈槍與腰上的炸藥，快步越過廢棄鐵軌、踩過乾枯的雜草。「附近的街上有一些閒晃的維戈斯幫，幫我顯示在地圖上。」
「搞定，工廠裡的也順便標記了，紅點代表敵人，藍色扇形區域代表他們的視野，小心避開。」
「視野？這也辦得到？」我深入鐵軌旁的荒廢停車場，一躍翻過鐵皮牆，小心翼翼落地，掩飾腳步聲快速逼近隱藏在儲存槽陰影下的建築群。
「看來伊爾莎的演算法還沒寫好，總之，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機槍般的打字聲取代了沉默，黃色圓點出現在小地圖上。「往左進入小巷，從這個地方進去最快，盡量利用障礙物前進。偶爾會有巡邏的武裝衛兵，千萬別衝動把他們幹掉，屍體會很麻煩。」
我繃緊小腿肌，減低踩在石板路上的重量，滿地垃圾使我舉步維艱。我抬頭，眼前八層樓高的獸頸呈長方形狀，自它腳下的鐵皮建築聳立而起。我在堆疊的木箱間移動，漸漸接近這座鋼鐵水泥山的山腳。
「我看到很多扇鐵捲門，有沒有更容易進入的入口？」
「有點麻煩。你得繞過建築物，從大街旁的鐵門進去，這意味著被發現的風險更高，但一般的門比較容易解鎖，開門聲也比較小。」
「也只能這樣了。逃脫計畫沒問題了嗎？」
「嗯……只希望一切順利，要是有什麼萬一，我會先趕去準備。到時候記得留意天空。」
「收到。」我趁著附近沒什麼人，躡足奔過另一條鐵軌，跳過矮牆，遁入建築陰影中。另一個黃點出現在接近毫無遮蔽物的通俗街右方，兩位黃衣的墨西哥人間上扛著步槍從目標處走出，我聽見門板上鎖的聲響。「處理一下那扇門。」
「搞定。」她哼聲道，門鎖喀擦輕響。
「我先不出聲，由妳來指示。」
我翻過另一道牆，壓低身體通過堆滿貨櫃的卸貨區，接著衝到黃點所在的正門，兩步跳上八道階梯。我用力推開生鏽的門以降低鉸鏈的噪音，悄悄走進廠區。
風吹聲在室內引發回音，機油、鐵鏽和潮濕的氣味撲鼻，小地圖顯示附近並沒有敵人，我藉牆掩護通過滿是金屬架的昏暗倉庫。掏出裝上滅音器的重型手槍後，我探頭越過髒玻璃觀察倉庫外的生產區，前方顯示有兩個敵人，可是被重型機具及貨櫃遮擋了視線。我暗自咒罵，躡手躡腳地溜進廣闊的生產區。
陽光從破洞的天花板和垮掉的窗戶灑落，探照燈般的光束散狀分布四周，替幽暗的室內增添些許照明。我謹慎地繞過垂落的鐵鍊，跨越水泥地上的水灘。我狐疑地朝前方塌陷積水的地板望去，納悶地想，當機了嗎？那兩個人明明顯示在前面，可是哪來的人啊？
正當我微微起身，準備一探究竟時，我突然踩到一根橫躺的鐵棒，匡噹聲炸開，我心臟幾乎停止。我就像砸破鄰居玻璃的少年急忙向前衝、全身發毛地迎接緊接而來的罵聲，一個臥倒翻滾到角落的工作桌趴下後，瞪大眼掃視左右。我張大嘴靜靜換氣，滿身冷汗弄得後背濕癢，全身肌肉緊繃，手槍舉至眼前。
「樓梯在東南方，」佩奇的聲音突然蹦出，我嚇得差點撞到桌底，她聽見我猛然吸氣的聲音後說：「抱歉，不是故意的。總之，我幫你在地圖上標記了，綠色的圓點，上頭的箭號代表她在你上方。」
我狼狽地爬出工作桌，查看另一個顯示在上方的敵人，天花板縱橫的機械吊車令我看不清貓道的狀況，只能小心避開地圖上淡藍色的視線。我沿著牆壁前進，經過一台少了輪子的堆高機，盡可能維持半蹲的姿勢。深陷敵營的緊張感漸漸擴大，雖然地圖跟著我的步伐移動、轉向時也相當靈敏，但不太靈光的敵人顯示狀況害得我得繞開每個紅點，深怕好死不死撞上真正的衛兵。
我瞧見隱藏在發霉牆壁上的逃生號誌，觀前顧後，如履薄冰，經過一番折騰後終於抵達樓梯間。
我推開門、踏上碎裂的石梯，在幾近無光的空間中謹慎地跨步上樓。樓梯邊角相當光滑，意味著這裡並非外表看似的杳無人跡，我沿著牆邊前進，在每個轉角矮身探頭。
當我經過標示著「監控室」的房門時，佩奇小聲建議：「耐心點，等那兩位維戈斯幫走開，千萬不要衝動，我們有的是時間。」我聽了一頭霧水，待我抵達頂樓後，她又說：「伊爾莎在上面那間辦公室的後方，上樓梯之後你可以看到有一扇木門，剛剛有人從外面進去、表示應該沒鎖。我這邊看不見裡面的狀況，你隨機應變吧。」
不對勁，我都已經在門外了，佩奇在說什麼啊？我蹲踞在樓梯口，以氣音問道：「什麼鬼？妳真的有在看攝影機嗎？我都已經上樓了耶。沒看到有人出來啊……」不對，從我進來到現在，根本就沒遇上半個人。「我們沒有找錯地方嗎？」
「啥？你上樓了？」佩奇驚訝地說：「等一下，我以為你還在倉庫，我沒看見你出來啊。所以是有延遲嗎？我檢查一下伊爾莎那邊……她確定在裡面，沒錯，外頭的辦公室一片黑，我看不出來裡面有……等等，她看著攝影機……為什麼……」短暫難耐的靜默降臨，然後她失聲叫道：「快離開那邊！這是陷阱！別進去！我們已經被——」通訊突然中斷。
「佩奇？回話啊，佩奇？」寒意湧上、背脊發涼，所以這是伊爾莎搞的鬼，該死，還是她親手設下的陷阱，這麼順利果然有問題……我收起手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靜靜召喚闇天使。該逃嗎？既然佩奇都這麼說了，走進去一定會出事，可是伊爾莎在裡面。
我慢慢換氣，樓梯間依舊安靜無聲，我瞪著沉默的木門，推敲門後暗藏的危機。該不會走進去就會爆炸？依賈希歐的個性是真有可能，但這裡可是他們最後的根據地，照理說不可能就這樣炸掉，更何況伊爾莎還在裡面……可是他們把所有人都撤離了，留她自己當誘餌？該死，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狀況……
天人交戰後，我抹抹臉脫下外套，取下霰彈槍，伊爾莎就在裡面，沒什麼好猶豫的。
我一槍轟開木門，用力撞進辦公室後就地翻滾一圈，等著密集槍聲或是爆炸聲。辦公室的窗簾全數拉起，黑暗中只聽得見我急促的喘息。
沒人、沒炸彈？奇怪，怎麼回事？照理來說……我緊張地按下槍上的手電筒，光束照亮四周，辦公室的家具少得令人起疑，廣闊的空間內可說空無一物，除了正中央的一塊黑色長形體。
那塊物體突然向前衝。
「唔喔喔喔！」我驚慌失措地開槍，子彈在那東西表面彈開，我才意識到那是一面厚實的鋼板，而在其後的是……
我趕緊跳開，在慌亂之下失去重心，我調整腳步舉起槍，鋼板突然消失在視野中。我邊退後邊在黑暗中尋找敵蹤，一股衝擊重重襲向我毫無防備左側，巨大的力道把我揍得撞上牆，眼鏡和帽子噴飛、霰彈槍離手、光明驟滅。我吞下劇痛、翻身卸力，慌忙抽出戰鬥刀應戰，眼前只能看見一圈圈擴散的迷霧。
我壓抑氣息、豎起耳朵，左側傳來動靜，我立刻轉身，右腹卻被弧狀硬物狠捶。沉重的鋼板加上兇猛的揮擊打得我雙眼暴凸，「呃啊啊！咳咳……」我痛苦地翻滾，肺部磨上斷裂的肋骨，呼吸間全是難耐的刺痛。我緊握刀柄一躍而起、蹬出雙腿，緩下時間猛捅那人收勢不及的背部，「去死！」
沒想到刺中的竟是鋼鐵，武器應聲斷裂，反作用力震得我整隻手彈開，敵人再度以拳頭招呼，這次狠狠擊中我太陽穴。
「哇啊啊啊！」金星在黑暗中綻放，遮蔽我好不容易適應的視力，我不禁退後幾步，再次掌控時間，咬著牙朝那人的位置迴旋踢去。為什麼……他怎麼可能追上我？我的速度應該快得看不清才對啊！
本該被緩速的敵人瞬間變得敏捷，他傾身閃避，以驚人的速度衝到眼前，鋼板上沿直直撞上我的下巴。我飛了起來，宛如撞上火車般的衝擊讓我幾乎失去意識，我渾身癱軟，翻了整整一圈後胸口著地，我甚至連哀號都喊不出。天使驟然消逝。又來了……為什麼……怎麼可能……
此時辦公室啪地燈火通明，亮得我睜不開眼，我顫抖著撐起身，一股力量將我猛然往下壓。那人以膝蓋頂住我背部，俐落地剝掉防彈背心、把我雙臂往後扯，金屬喀啦聲後，我腕上多了副手銬。我不甘心地掙扎，卻換來踹進腹部的一腳，痛得我縮成一團，像隻畜牲般乾嘔打滾。
一雙大手摸向我腰際、翻遍了口袋，那人奪走我的武器、炸彈、備用彈匣以及藏在腳踝的袖珍手槍，一把丟進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布袋中。我拚命眨眼，試圖恢復視線，在暈眩的模糊中，我看見那人的一頭紅髮。
「賈、賈希歐……」怒氣貫穿全身，我用力扯緊手銬、拖著腿試圖站起，但只能無力地踢著地板。他的力量……惡魔的力量……是什麼……怎麼可能……
賈希歐見狀扔下布袋一步衝到我眼前，悶哼一聲把我扛起，狠力摔向牆腳的酒櫃。馬尾的髮圈斷裂，木頭與玻璃碎片扎進手臂，我痛得大叫，酒瓶與木櫃壓下，耗去我最後的力量。我張嘴渴求空氣，但只能像條被丟上岸的魚般抽搐。不行……我不能死在這裡……伊爾莎……我還得把她帶回來……我扭動身體，只可惜酒櫃文風不動。
「久違了，阿普拉帝．巴雷克。」賈希歐的嗓音如煙燻般低沉，他大氣也不喘一口，彷彿方才的戰鬥從未發生。他慢條斯理地抓住我的腳踝，將我拖到辦公室中央，地板的玻璃全沾上我的血，我已沒有心力感受疼痛。「還不錯，挨了我這麼多下還能保持清醒，值得稱讚；反過來說，才挨了我幾下就束手就擒，真令人失望。」
他以鞋尖粗魯地把我翻過身，帶著冷笑輕撫薄唇上的鬍鬚。他已不再是影片中那名放肆的青年，風霜在他身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皺紋，凹陷鼻樑上的藍眼依然淡得不可思議、過去及肩的紅髮剃得只剩殘根，紅惡魔飄浮在他糾結的肩後。
我想吼叫，卻只能發出濕漉呻吟：「伊爾莎……在哪裡……讓我見她……」
「喔？你只在意這個啊？好一個紳士。」他拿起後方一張巨大木桌上的酒杯啜飲，輕輕扶起翻倒的旋轉椅坐下，不疾不徐地等我咳完血。「如我所言，你太廢了。顯然你還沒全盤掌握你的能力，否則不會這麼快結束，年輕人。」
我徒勞拉著銬得死緊的手腕，竭力撐住意識。「你殺了史丹利……帶走了伊爾莎……我要宰了你……如果你敢傷害她……我一定——」又一陣猛咳。
「看來你還有力氣啊？真了不起。你是頭貨真價實的猛獸，在你真正耗盡力氣之前我可不能大意，你能理解吧？」他從椅子上跳起，單手鎖住我喉嚨，將我從地上舉起，一邊品嘗麥色的烈酒。「是時候結束你的旅程了，年輕的遊客，別抗拒，讓夜晚降臨。」
我張嘴想咬住他的手，喉間卻只傳出窒息的咯咯聲，我抗拒地踢蹬雙腿，不甘地晃動雙手。我拒絕……我還沒替史丹利復仇……還沒向伊爾莎道歉……我不能……在這裡……死……我用盡力氣瞪向他，祈禱能用目光燒穿他的雙眼，黑夜在四周緩緩收縮，腫脹的腦袋麻痺感官。
史丹利……伊爾莎……對不起……
槍聲貫穿鋪天蓋地的黑暗，我重摔在地邊咳邊貪婪地吸入氧氣，彷彿從未品嘗過如此鮮甜的氣體。「妳在做什麼呢，小娃兒？」
瀕臨死亡抽乾了我最後的力量，以至於當我聽見伊爾莎尖銳的吼叫時，只能瞪著在我腿間深色的區塊，騷味刺鼻。「給我住手！他是我的！只有我能決定他的生死！」
賈希歐狂笑出聲，「所以妳還是狠不下心，我明白了，艾蘭肯。別忘了我們的交易，他的命要用那筆錢來買——」
「滾！給我滾出去！」伊爾莎發出恐怖的咆哮，賈希歐的笑聲戛然而止。「趁我改變心意之前給我消失！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默而不言，玻璃碎裂聲跟在牛飲的咕嚕聲後，他哼笑兩聲道：「很好，這袋戰利品我就收下了。我給妳兩個小時的時間考慮，期待妳的答覆，告辭。」沉沉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
我勉強抬頭，淡橘色的冷風從伊爾莎身上猛襲而來，吹過我破碎的身體，凍結我萎縮的靈魂。她眉宇間啣著悲痛、雙眸間燃著怒火，在朦朧的視線中，我終於看出她和史丹利的相似之處。
她還在生氣？我都被虐到尿褲子了，她應該會稍微原諒我吧……「對不起……伊爾莎……我不該……這麼對妳說的……」她的動作短暫僵硬，隨即沉默地朝我走近、吃力地抓起我，把我摔進旋轉椅中，不是應該先解開我嗎？她想幹嘛……「我真的很抱歉……」
伊爾莎咬著髮圈綁上馬尾，然後用力呼來巴掌。
我整個人癱向一旁，立刻被她反手掌回來，接著再賞回去，反覆不斷。我就這樣任她擺弄，噴濺著血汗，我在她揮下的空檔中有氣無力地抗議：「伊爾莎……我……別打了……妳……拜託……我快死……」她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我只能逆來順受。
伊爾莎氣喘吁吁地退了一步，怒氣毫無消退，她再次扶我坐起，深呼吸，用不下炸彈爆炸的音量在我鼻前高吼：「你這個賤貨！狡猾的王八蛋！為什麼！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要是你！」
「我……」
「閉嘴！你這個冷血的殺人犯！沒人性的畜牲！我要讓你感受到我的痛苦！」她換成拳頭揍進我的臉側，我咬牙閉眼。「我的過去難道沒有讓你產生任何感覺嗎！你竟然還能無恥地和我生活！你竟然還敢對我說出那種話！我他媽還不揍死你！」
我張嘴向旁咳出另一攤血，顫聲低語：「他……叫妳艾蘭肯……咳……」
「就是這個該死的名字！該死的身分！偏偏我就是史丹利的女兒！偏偏你就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天啊……阿普拉帝……」淚水在她憤怒的眼中打轉，隨即滿溢而淌。她抓起槍，壓在我額上。「我本來發誓了……我已經發誓了……我要殺了你……我要完成我的誓言！」
伊爾莎咬緊牙根，呼吸驟亂，她的顫抖透過手槍傳來，我抿唇看向她紅腫的雙眼，認命地闔上眼，等待致命的巨響。死在她手上嗎……至少我還能接受……只是……為什麼……
她絕望地高叫，把子彈全部射向一旁，用力摔出毫無用處的槍。「可是我辦不到……我沒辦法把你殺掉……我沒有資格……殺掉還沒替史丹利……替我老爸復仇的你……也沒辦法……對你開槍……因為……」她向後退兩步、緩緩坐倒在地，傷心欲絕地痛哭。眼淚如泉般湧出、尖聲泣嚎如雷貫耳，此時的伊爾莎只是一位哀傷的少女；沒有複雜的身世、精彩的經歷，就只是徬然無助而以淚洗面的少女。
她突如其來的悲傷感染了我，儘管她剛才離開槍僅有一線之隔、儘管血汗尿幾乎榨乾全身水分、儘管我根本不明白她所言何物，鼻酸仍惹得我眼角濕潤。我撐住潰堤的最後一道防線，斷斷續續地抽氣，祈禱自己能夠忍住幾乎奪眶的熱淚。我又害她哭了……就像在那場霧中的她……只是有著百倍多的憤怒……千倍多的憂傷……
我虛聲問道：「究竟……是怎麼了？那傢伙還……還對妳說了什麼？伊爾莎……艾蘭肯……」
「不准你用那個名字叫我！我是伊爾莎！對你來說永遠都是伊爾莎！」她涕泗縱橫地吼道，血紅的雙眼狠瞪，扭曲的表情顫抖。「那個欣賞著你、憐憫著你、怨恨著你和想殺了你的伊爾莎．羅培茲！艾蘭肯只是過去的鬼魂！她沒有經歷過孤獨煎熬的童年、沒有嚐盡這世間的危亂險惡、沒有和你有過一段朝夕相處的珍貴時光、沒有如此打從心底，足以將人湮滅的憤恨！艾蘭肯．哈提亞拉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在你面前的是一位駭客！即將揭露她夥伴幹出的血腥買賣的駭客！」
「血腥買賣？我不懂……妳……」
她邊抓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邊從齒間擠出低咆：「他媽給我看清楚了！這就是真相！我要讓你明白你這個愚蠢的傭兵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
電視播放檢車段的畫面，當時我跳出貨櫃邊緣，第一次陷入殺人的喜悅中。血霧紛飛中，鏡頭聚焦在那位當時與同伴爭吵的女人。
而我就像是蹂躪蟲蟻般地打爆她的腦袋。
「她……她是……」我害怕地問：「她是誰？為什麼要定格在……」你只是聽命行事而已。史丹利那晚看似因挨打而痛苦表情和哭號般的話語如夢般湧現，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很難習慣。不過我猜對方應該沒這麼清楚。他抹去眼角流下的淚水……
跑馬燈般的話語流經腦海，許多畫面與聲響如拼圖般慢慢形成一個震撼的真相，雞皮疙瘩竄上手臂。看見我漸漸恍然大悟，伊爾莎皺著臉別過頭抽噎著，雙拳握得關節泛白。
我老媽前陣子死在街頭……我發誓，要替她復仇，我絕對要替她討回公道……我感覺天旋地轉，儘管渾身傷使我痛苦難耐，我仍止不住反胃、心悸，冷汗如雨下，撼進靈魂的震驚令我的嗓音顫抖。佩奇的聲音如轟雷般吞噬我的意志。本來安潔莉卡也還活著，但她已經不在了，這都是因為——
因為我。
「她就是妳的母親，她就是安潔莉卡……史丹利的妻子……」
創作內容
洛城遊客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