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雷身為村長,肩負著照顧全村的責任,村內大小事務都是由她統籌,包括編制自衛隊、伙食與醫療團隊,更要經手在戰亂期間幾乎全面崩潰的財政。雖然聽聞戰爭已到尾聲,但近來饑荒嚴重,這村子一旦失去她,跟等死沒有兩樣。而身為全村領導者的雙生,九鐳卻選擇擔任危險度最高的自衛隊隊長一職。
說到這裡,傷者猛烈地咳嗽起來,怕他咳一咳直接回歸虛無,我連忙遞了水過去,一邊對雙手抱胸的村長使眼色,讓她別刺激自己的哥哥,但效果似乎不太顯著。她沉默地看著我動作,某一刻我以為她要上前來拍掉我餵著九鐳喝水的手,但她最後只是深吸了口氣,換上一副比較冷靜的口吻繼續說話。
九雷僵硬地拋下最後這句話,轉身離開房間,徒留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床上的九鐳又咳了一陣,嘴裡都咳出血來,臉色慘白得嚇人,卻依舊死死地握著我的手。「放開,繼續握著也不會讓你能獨自去死。」說罷,我卻沒感到手上傳來的力道有半分放鬆的意思。
阿萊娜見狀,纖長的手指輕彈,元素的能量便輕柔地將我們的手分開。九鐳露出詫異的神情,阿萊娜一臉理所當然地對他說:「安已經說了不喜歡,就該尊重她的意思,你妹妹也是,應該尊重你的意願。她能做她的村長,你當然也可以做自衛隊隊長,沒有理由誰得為了誰放棄志向。」
沒有理由誰得為了誰放棄志向。雙生雖然相生相繫,卻有各自不同的理想——當這樣的理想有所歧異,甚至在某些情況產生牴觸時,必然得有一方讓步。
否則雙生之間的緊密連結,最終只能淪為沉重的枷鎖。
把固執的傷者交給佟處理,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但現在的狀況總不能置之不理:在九鐳的身體繼續惡化以前,必須找他妹妹談談。我快步走出屋子,阿萊娜二話不說就跟了上來,結果我們沒費太多力氣,就在村頭的一間簡陋小茅屋——美其名為村長辦公處——找到了九雷。她正埋首紙堆,專心致志地刷刷刷揮著毫。
只是我們前腳才踏進門,她便頭也不抬地說:「不可以,我不准。」
我嘆了口氣。「不是准不准的問題,而是我根本沒辦法完成九鐳的願望,會變成現在這樣,不是出於我的意願。所以妳現在要擔心的是,怎麼讓妳哥哥活下來。」
九雷停下了手裡騰飛的筆,閉上眼,緩慢而艱難地用雙手按摩著太陽穴,低沉憂傷的嗓音不知怎麼讓我打了個冷顫。「我知道他快死了,也知道我救不了他。」
「⋯⋯都什麼狀況了,妳怎麼能試也不試就這樣斷言?」
她毫無預警地拉開椅子站起身,大步繞過我們,在茅屋的門口停下腳步,指著正對面的那株焦黑松露木的方向。
「這棵樹往後走半個時辰,會抵達一座很小的雷本湖,歸我們轄區管。上一次雙輪月夜才誕生的孩子,才多大?又餓又病的,一個拉著一個死去,到現在已經死得剩下最後一對了。」
我沉默不語,等著九雷與外貌不太相符的渾厚低音再度響起。
「離下一次月輪流轉也沒剩多久,村民都已經快要活不成,哪有心力再照顧新生命?戰亂幾年來,有多少孩子沒來得及長大就死了?我常常想,雷本湖是不是只是很有效率地在回收利用這些生命,一切都好像在開一場惡劣至極的玩笑一樣,真差勁。但我們能怎麼辦?都來到這世界了,死了還不是會再被湖吐出來,不如苟活。正好我生得有能力,所以,我要讓村子過得更好!但是近來真的到極限了。」
說到這裡,她原本堅毅的臉部線條柔軟了下來,彷彿堅不可摧的生存意志一層層一層層在剝落、削弱。「身體強健的村民都自告奮勇成為自衛隊隊員——該死的葛瓦特連我們小小的村子也不肯放過,三不五時的攻擊跟掠奪——英勇的村民一直不見一直不見,沒人耕種沒人狩獵,往附近城鎮的通路也被截斷,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所以妳才會出動威西塔,到處尋找身上有糧食的人。」
聽見我的話,九雷露出了淒惻的苦笑。
「說得好聽點,是請求外來者的憐憫,但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搶劫而已。沒想到妳們竟然還主動幫忙照料傷患、陪無聊慌了的孩子玩,光這兩點,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報了。身為村長,拚命想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結果呢?到頭來,只會幹些搶匪的行為,現在還看眼睜睜看著九鐳去死,嘴上說著都是他的錯,心裡卻暗自慶幸這荒謬至極的日子,這無止盡的責任,總算都要結束了。」
那雙湛藍色鷹眼,就像海面映出火紅的夕日,波光粼粼。
「真是爛透了,我這個人。」
日輪往東方的天際爬,向地平線緩緩滾去,把戶外屋舍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九雷倚著門的身影雖然嬌小,看上去卻覺得巨大,除了她雄渾有力的聲音撐開了她的形象之外,一定還有些什麼原因。
「我感受到了,被威西塔催眠的時候,那股濃厚的情緒。是妳吧?」
我向九雷前進了幾步,她不解地看著我,我一字字清晰而緩慢地說:「凝聚出威西塔的妳,透過它們施放了催眠術,讓我看見的那些畫面,都是妳的記憶吧?那時候我感受到的情緒,濃烈得不只是悲傷,也不只是痛苦,而是這些情感疊加久了,慢慢釀成的意念。懷有這種意念的人,才不會是爛人。」
我將手放在心口上,希望能透過誠懇的口吻直接傳遞這個訊息:「我很尊敬你們,很尊敬妳,九雷。」
從她的臉部表情看不出特別的情緒,但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揚起了微笑的弧度。「妳們的故事,我很好奇。要是真的能像妳們一樣,或許活著——應該說,決定要不要活著——能比現在更容易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