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將我從重量訓練的專注拉出來，我擦去臉上的汗水、轉低音響音量，從床上跳起，走向大門。
伊爾莎矮小的身子出現在門後，穿著粉色連帽外套、有個貓臉圖案的T恤、淡黃運動褲和人字拖鞋，渾身居家的打扮漾出濃濃宅氣。一見到我汗水淋漓的赤膊，她沮喪的表情略有些驚訝。
「你在做運動嗎？去穿件衣服啦，我的東西送過來了。」她不甘願地嘆了口氣道：「然後把武器還有跟工作有關的東西收起來，如果有什麼血衣之類的也順便，我不想讓搬家公司嚇破膽。」
我聳聳肩，一把抓起門旁的武器袋藏到床底下，再套上無袖背心，看著幾位彪形大漢臭著臉鑽進屋內。
他們分了幾趟扛來十幾個紙箱、三個行李箱、五個牢固鋁箱和一張摺疊式的大桌子，氣喘吁吁地擺滿廚房與客廳。伊爾莎原先還算客氣地指揮工人作業，直到有個不長眼的傢伙摔到鋁箱，怒氣馬上爆發。我冷眼看著這荒謬的場面，彷彿奇幻世界中的妖精朝不小心踢到她貴重魔法儀器的獸人發飆，後者只能咕噥道歉，摸著鼻子、壓著老二繼續幹活。
一番折騰後，伊爾莎交出一疊紙鈔，和搬家工頭交換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後，他們便魚貫離開公寓。
「好了，讓我看看……」她審視客廳角落的電視機、枯死的植物、沙發和茶几，嫌棄萬分地皺眉道：「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看電視？哇靠，這不是傳說中的錄影帶嗎？這些東西可以清掉嗎？」
「前一任房客留下來的，妳需要多大的空間？」
「大概半個客廳吧，這張沙發留著，感覺挺好睡的。」她在藍灰條紋的沙發上按了按，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環視整個狹小公寓，「嗯……是不是該整理一下了啊？真虧你還能在這種環境生活，等等就算我在沙發底下找到發黃的衛生紙也不意外。」
不等我出聲，她就開始像個婆媽的大嬸拉開窗簾、打開尖叫的窗戶，蹲下身收拾滿地書本及雜物。「你樓下車庫還有空間吧？這些用不到的家具幫我扛下去，這裡真的得好好打掃一下了，該死，你們這些人除了殺人以外就沒有別的技能嗎？」她粗聲抱怨，將一整箱的工具取出，不客氣地將髒兮兮的抱枕和牆角的髒衣服扔進空箱子。「你多久洗一次衣服？兩個禮拜？我的媽呀！你這樣還敢要求我跟你住——這是什麼！」
她大眼瞪著髒碗盤堆積如山的流理台，尖聲叫道：「噁心死了！髒死了！拜託！阿普拉帝！你都不怕晚上睡覺會有蟑螂爬到你臉上嗎！」
我悶哼抬起另一張沙發，往門口走去，冷聲道：「有勞妳了，儘管吩咐。」
「去把能用的紙箱都拿上來，等等幫我把工具拿到車庫，記得清出一個可以工作的空間！」她的聲音在樓梯間產生迴音，「一個人怎麼可以懶成這個樣子啊！我他媽一定要把這個流浪漢住的地方弄得——天啊！冰箱裡面是怎麼回事！」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伊爾莎完美扮演清潔工的角色。她整理出四大箱前任屋主留下來的雜物，將令人眼花撩亂的累贅統統丟進了紙箱，準備送洗的物品則裝到另一個更大的箱子中，所有能拆能洗甚至只要是纖維做的東西全被她集中到樓梯間。冰箱則只剩下幾罐剛買的咖啡，其餘的食物無一倖免、最終落入垃圾袋。
東西收拾完後，則是一趟起初很有成就感、越做越不耐煩的打掃，她用了三塊抹布將窗戶連帶窗框擦得晶亮耀眼，每張桌子、書架、鞋櫃、流理臺甚至不再使用的電視櫃都被她擦了個乾乾淨淨。當她拿起吸塵器和破舊地板奮鬥、努力對付廚房的髒污時，則活像個罵街潑婦般對每一件事情大驚小怪。
「欸這是怎樣？為什麼會有一黑色大盤子塞在烤箱——嘎啊啊啊！臭死人啦！這不是比薩嗎！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大概忘了拿出來。」
「喂！這杯泡麵……還沒吃完啊！到底放了多久？還有這個麥片根本過期半年了啊！為什麼番茄醬沒有拿去冰？抽屜裡面那個——呀啊啊啊！真的有蟑螂啊！」
「愛打掃又愛叫，那隻已經死了。」
「不管啦！幫我捏起來丟掉！還有這個時鐘是怎樣？完全沒電啦！真的是……欸！真的還有發黃的衛生紙喔？你這個噁爛的——哇啊啊啊！掉到拖鞋裡面啦！我踩到了啦！你這個變態！」
諸如此類的吼叫持續了幾個小時。當公寓處理得差不多之後，我們下樓到空蕩蕩的車庫，環視更加欠缺整理的斗室。在伊爾莎的指揮下，我不甘不願地以勞動取代運動，一點一點改變這個昏暗潮濕的空間。
換過天花板的燈泡、經過一番汗流浹背的折騰後，原本積滿灰塵的陰沉車庫變得明亮而一塵不染，我丟去無用的汽車零件、空氣瓶和紙箱，清出來的地板放上蓋了防塵布的電視與沙發。至於工作臺，則整齊擺出伊爾莎的工具，除了常見的螺絲起子、板手、鉗子外，還多了各式電子零件、電表、整套電銲工具以及一堆奇形怪狀的小玩意。
我離開車庫，以肩上的毛巾擦臉，撢了撢無袖背心上的灰塵，推開發亮的木門走進公寓。
「來，幫我把這東西組起來，」伊爾莎拆掉折疊桌的固定繩，回頭打開一個鋁箱，小心翼翼地搬出兩台大主機、三面二十七吋的螢幕和鍵盤滑鼠，「擺在原本放電視那邊的角落，後面我來處理就好了。你看，明明就可以弄得很乾淨，為什麼要讓自己住在垃圾堆裡面？」
她有氣無力地對空盪整齊的客廳比劃，整個下午的驚聲尖叫榨乾了她的嗓音和體力。「你在這裡住了兩年？我真不敢相信……邋遢的傢伙……」
「因為我之前沒時間，也沒人手。」我脫下鞋子擺到鞋櫃旁，用力扳開桌腳，一股作氣扛起沉重的大桌子放到角落。然後走到窗前、就著窗戶點起菸說道：「更何況我們只是把垃圾丟到外面而已。我的車還沒去牽，那些大型垃圾和送洗的東西還得待到晚上。」
「那等我這邊處理好就出發，我可不想把打掃這種事情放過夜。」
「妳跟著過來幹嘛？」
「抓緊和你相處的機會。別誤會，我說的是工作上的必要，畢竟明天就有一樁差事不是嗎？」她繼續埋首於各種駭客裝備，包含電源濾波器、小型伺服器和一堆小螢幕及硬碟。就在我點起第二支菸時，她突然問道：「阿普拉帝，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我斜眼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怎樣？」
「變成一個漠不關心、無情、自負的王八蛋，跟過去的你幾乎完全相反的人格。」她抽出牆角的電線，小心翼翼地接上濾波器。「而且變得惜字如金。那個熱血氣盛，像個娘們愛大驚小怪的人到哪裡去了？我看了你前天在高速公路旁的戰鬥，有點……大膽，主要是殘暴。」
我撒謊道：「大概是殺人殺到麻痺了吧，情緒在戰場上只會壞事，不如讓自己疏遠點。」
「少騙人了，冷酷和冷靜是兩回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妳幹嘛還問？」
「就如你前天說的，為了要瞭解彼此，讓我能在你工作的時候做出正確的決定。要是我不知道你的習慣、你的喜惡和個性，很可能就會幫倒忙。」她撇了撇嘴道：「我們倆都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一來是你可能會死，二來會敗壞我和佩奇的名聲。所以，你的原則是什麼？」
「佩奇有跟妳提到過賈希歐．卡洛斯吧？妳知道他是誰嗎？」
「知道，維戈斯幫在洛聖都的頭領。」
「那就簡單了。妳對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無論是我的行事風格、生活方式抑或是我戰鬥的習慣。那就是，」我沉下臉，靜靜散發殺氣，朝伊爾莎淺淺一笑。「我會把所有敵人當作賈希歐．卡洛斯看待，而我對他恨之入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仇。」
「哼，我怎麼算都是兩件事。」她試圖隱藏強烈的畏懼，但做得不太徹底。「隨你吧，如果你殺敵的狀況和那天對梅利威瑟的模樣差不多，那我還能跟得上，只希望你不要太常改變風格。」
我歛起笑容，轉身望向天邊最後一抹橘紅，壓下內心無意間洩出的怒意。「妳還要多久？」
「這麼急？算了，我回來再弄吧。」她擦了擦臉上的髒污、套上連帽外套道：「走吧，要我幫你叫計程車嗎？」
我瞥了她的光腳，一面套上及膝的長外套一面冷聲道：「去穿雙鞋吧，我們用走的。」
「啊？」她難以置信地提高音量道：「為什麼？洛聖都改車王離這邊快一哩耶！你有毛病啊？」
「在計程車上被攻擊的話會很麻煩，我不信任那些司機，徒步比較保險。」語畢，我走向放在餐桌上的武器袋，從中取出手槍、彈匣和幾顆炸藥，不耐煩地瞪著伊爾莎的怒容說：「不然妳也可以不要跟過來，省得我麻煩。」
「好啦！」她轉身打開行李箱，大聲嘆道：「媽的！」
「妳還沒告訴我妳的事情。」跨過馬路、轉向通往改車行的格林威治園道後，我偏著頭查看四周，邊問道：「看來妳很清楚我的來歷，但我不知道妳的。」
伊爾莎心一手抓著放筆電的側背包、一手心不在焉地擺動，眼睛咕嚕地轉。「我的經歷實在太精采了，這段路講不完，你要聽哪部分？」
「妳願意說的那部分。」我瞄向道路對面通往高速公路的高架橋，試著看穿漸漸濃郁的霧氣。
「我都不願意講，結——束啦。」她拉長聲音，期待地看著我，我賞她一臉冷漠。她掃興地撇嘴道：「哼，真是開不起玩笑，真無聊的傢伙，活像個中年老頭。好啦，我想一下。」
我們繼續漫步在被垃圾霸佔的人行道，海風迎面吹來，依舊挾著熱氣、腥臭而帶有鹹味，橘黃路燈被濃霧包圍，暈出光炫，朝遠方蜿蜒伸出。「嗯……我和我媽生活在南洛聖都的邊緣，她靠著在街頭打拚維生，我則是自懂事以來就跟著佩奇學習。說實話，我已經忘記當時怎麼認識她了，大概是因為我媽吧。無論如何，我大概在小學畢業那時就能駭進FIB的機構了，都要歸功於佩奇的嚴厲指導。」
她拱起肩膀，輕輕打了個冷顫。「呼……想到那段時光就不是很愉快，佩奇很兇，但她就像個大姊姊，由於老媽常常不在家，她就擔起照顧我的責任。我剛剛不是提到駭進政府機關的事？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已經開始從佩奇那邊接手一些簡單的案子，鍛鍊功夫的同時順便賺點外快，跟你說，我在網路上還滿有名氣的。代號是……算了，太中二了，別提也罷。」
我聳聳肩，右手下意識地按在槍柄上，雙眼不斷躍動於每道陰影中。伊爾莎繼續道：「噢對了，我的姓跟我媽一樣，叫羅培茲，記得保密。總之呢，我高中一年級，也就是去年的時候就休學了，因為有一個老師實在是欺人太甚，我耍了些手段報復她。雖然沒有人知道是我幹的，但這件事讓我好好想了一下學校生活究竟適不適合我。」她吐了吐舌頭，彎腰駝背道：「我當時已經是個正職的駭客，年收入至少也有個十萬，有一年接了個大案子還高達百萬，待在教室只是浪費我的時間。所以呢，我就閃人了。」
「收入這麼多？」我揚起一眉問。
她仰望迷濛的夜空，綠眼中染上不符合二八年華的深沉氣息，語氣變得穩重而哀傷。「因為我幹遍了壞事，屬於駭客黑暗面的骯髒事。我曾經受雇入侵慈善機構的資料庫，竄改成員的紀錄，讓一百多位孤兒流離失所；我曾經湮滅過無數重刑犯的定罪鐵證，那些強暴犯、殺人犯和重大竊賊如今逍遙法外，若這個世界變得更混亂、更邪惡，鐵定有一部份是因為我；我曾經陷害第三世界的人權鬥士，捏造偽證，令他們死在牢裡，若沒有我的話，說不定有數以萬計的弱勢族群能夠翻身。他們現在如何了呢？肯定還在水深火熱當中吧。」那位輕浮而充滿情緒的少女消失了，此刻走在我身邊的，只是一位罪犯，凶狠與危險的程度遠高於我的罪犯。
與我同樣悲傷的罪犯。
「我懷疑過自己做的事情究竟是否正確，很顯然，答案是否定的。」伊爾莎伸出嬌小的手揮向霧氣，彷彿試圖抓住失去的真善，和早已泯滅的良心。「但這並不能挽回我所幹過的壞事，你知道嗎？令我覺得毛骨悚然的是，我一點都不後悔。」
她直直望進我眼裡，噙著異常堅定的決心與極淡、幾乎察覺不出的瘋狂。「我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正直和良善並不能在洛聖都生存，一旦露出軟弱，就等著被分食；這裡是屬於惡徒與禽獸的地盤。我若不接下這些差事，不和那些有權有勢的強者攀關係的話，被人攻擊的、受人誣陷的，就會是我自己。」
一台跑車高速衝過路邊，捲起陣陣氣流，吹起她及肩的捲髮。她自嘲似地輕笑道：「哈，我從來沒跟人講過這些，感覺真奇怪，我們明明才認識沒多久，更別說見面那天你還把我惹得氣炸。這好像不太妙喔？」
「我們都在同一片篩網上，」我脫口而出，嚇了自己一跳。「自從我踏上自由城那一刻起，我就擺脫不了打打殺殺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已經習慣了。」我壓下向她傾訴與史丹利的邂逅的衝動，強迫自己閉上嘴，繼續往霧中的目標前進。管好嘴巴，這不是能隨便向人說的事情……
「總之在幾個月前，佩奇告訴我你的事，問我要不要擔任你的助手。我不太確定以差事計價會不會比較賺，不過至少挺新鮮的。當時她給了我一些資料，因此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觀察過去的你。」她揚起神秘的微笑，「你以前真的挺有趣的，表情很豐富、被子彈打中的時候叫得很大聲。只是佩奇沒有把你做過的所有差事紀錄都提供給我，畢竟兩年來你也幹了不少工作，所以我只挑她推薦的，比較有代表性的。」
這代表她可能不知道在藍丘的那場戰鬥，還真多謝啦，佩奇。
伊爾莎繼續晃著頭說：「我覺得有時候你射擊技術好到一個很誇張的程度，用一把手槍還能達到百發百中，可惜並不是每一樁差事都有這樣的表現。我發現，自從你在濱海公路飆完車後，你的行事風格就變了，變得……沒那麼喜歡用槍了。」
「有什麼差別嗎？」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彷彿我剛剛問她的是全天下最蠢的問題。「差多了！你變得更喜歡接近戰，也更常用爆裂物攻擊，更別說是刀斧之類的武器，你從前那種優美的射擊準度完全不見了。而且，過去你戰鬥的時候都繃著嚴肅謹慎的表情，現在……」她皺著眉仰望路燈的橘黃光暈，「會笑，而且是那種在恐怖片中，怪物或屠夫追在受害者後面時露出的笑。」
「因為……」有個人叫我要更享受一點，然後我被復仇侵蝕，變得以殺人為樂。「我不知道……」
「算了，我沒幹過這樣的差事，所以也不能說什麼，現在的你還像個正常人就好。」她明智地跳過這個話題，繼續說起自己的事：「反正我就答應了。在我看來，你這些差事其實都滿好處理的，跟那繞過嚴密防火牆、入侵保全系統的工作比起來，支援你似乎挺有趣的。除了有人可以聊天之外，藉此開開眼界、看看洛聖都還有什麼更有挑戰性的機會也不賴，而且還可以趁機——」她突然打住，輕鬆閒聊的表情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恍若被子彈打中的茫然。
「趁機尋找兇手。」我淡淡地替她補上，釋放出靜默。
伊爾莎猛然轉頭，呼吸變得急促、眉頭皺起，「你怎麼知道？你調查過我？」
「我對復仇這個字眼很敏感，既然妳和佩奇提到這件事，我只會想到一種可能。」我停下腳步，看向右方的堤防，不帶感情地問：「妳願意說說這件事嗎？如果要我幫忙的話，說不定我聽過些風聲。」
「嗯……我……嗯……」這時，別於海風的冰冷氣流從她的方向吹來，我轉頭看去，眼前的景象令我暗自吃了一驚。淺色的橘風從伊爾莎身體微微飄出，溫度低得冷卻空氣中的水氣，形成一道在霧中蔓延的冰霜勢場。
她對此毫無知覺，只是咬著下唇瞪著地板，啞聲吞吐道：「這個……這件事……我……」
真不敢相信，連這麼年輕的女孩也有這樣的……特質，但她本人好像不清楚這玩意。我瞇起眼欣賞她的異象，低聲說道：「我不勉強妳，如佩奇所說，人人都有自己的隱私。」
這時她抬頭，灼熱的憤怒爬上她的臉頰，拳頭握得關節泛白、牙齒咬得死緊，風勢隨之增強。高溫的話語從她齒間擠出：「我老媽……前陣子……死在街頭。被人槍殺，屍體下落不明，連……一句話都沒留下……」
「有什麼線索嗎？例如她在什麼時候遇害的？或是地點？」
「沒有，完全沒有線索。說來可笑，我根本就不知道老媽確切的工作內容，只知道她是幫派底層的打手，常常冒著生命危險幹些卑微的走私。混帳，我連她待在哪個幫派都不知道，甚至連佩奇都找不出個頭緒，可惡……」她拚命忍住音量，卻因此哽咽。「我勸過她好幾次，要她從這麼高風險的工作辭職，但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什麼契約和保證……該死，操他的契約……」她用力抹去不小心滴出的淚水，氣惱地扯著頭髮。
張伯倫、維戈斯、巴勒、阿茲特克、失落摩托車、鄉巴佬、三合會、韓國暴力組織、馬拉邦他、亞美尼亞和專業犯罪組織，加上其他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幫派，多得跟山一樣。只有這樣的情報根本就是大海撈針，連佩奇都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我。我雙手一擺，「這樣的話我恐怕幫不上忙了，洛聖都的幫派實在太多了，或許我可以向傑瑞德打聽看看。」
「嗯……謝謝，」她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收起橘風，緩緩說道：「我發誓，要替她復仇，我絕對要替她討回公道。但現在的我還沒有能力，還沒有足夠的人脈和經驗，所以只能依賴替你工作來尋找線索。」她拾起強顏歡笑，指著我的臉道：「你果然還是有情緒的嘛！別內疚了，這遲早要跟你解釋的。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伊爾莎的表情漸漸軟化我的靈魂，伴隨著海風引出熟悉的感受，在濃霧中，我恍如置身過去。是啊，兩個喪盡天良的王八蛋走在一塊，互相交換著心事，實際上才見面沒幾天，卻宛如認識多年的摯友，哼……真的，令人懷念。「很抱歉……讓妳想起悲傷的事情。」
「你還會道歉？哈，不是挺好的嗎？」她一掃凝滯的陰霾，恢復青春的神色道：「你現在就變回以前的模樣啦，挺好相處的，至少不會讓我感覺在和牆壁說話。你知道嗎？我比較喜歡這樣。」
「我也……很久沒有找人聊天了，說來奇怪，以前明明就已經習慣了孤獨，但現在似乎回不去了。」我蹙眉輕笑，內心的死結彷彿被解開似的，肩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好吧，我承認，我很感激妳能夠來幫助我，我一直很期待能有個人分擔我的工作，一個人能承受的壓力終究是有極限的。」
她看向前方洛聖都改車王的閃亮招牌，和逐漸接近的必捷可航運公司的倉庫，嬌聲笑道：「就說別逞強了啦，我這邊幫你準備了一些實用的東西，讓你進行差事的時候可以不這麼辛苦。不過關於薪水的事情可別反悔啊。」
「當然不會，這妳就——」一道竄上背骨的冷顫打斷剩下的話語，我若無其事地將伊爾莎拉到身旁，摟著她的腰、以身體護住她。
「幹嘛？怎麼突然……」她臉上閃過一道紅暈，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這進展太快了吧？一般來說我應該要尖叫——」
「敵人。」這兩字消去她的妄想，和我好不容易回歸的人性。「在左邊倉庫的上面，別看。」
「你要怎麼做？」她小聲地問，口氣中帶有些不安。「是上次攻擊你的那個人嗎？維戈斯幫的？」
「可能是，繼續往前走。」改車王的招牌在不到五十碼外的霧中閃爍著，恍若近在咫尺，又有如天邊般遙遠，我快速擬定計畫、將四周環境納入考量，可能的狀況在腦中一閃而過，最後理出一條清晰明確的道路。
通過上方散發出殺氣的位置後，我將她拉到胸前止步，雙手放在她肩膀上、望著她緊張的表情。我壓抑住內心猛爆的殺意，舔著嘴角狠聲低語：「我數到三就往改車王衝，不要回頭，我來處理。有問題嗎？」
伊爾莎顫抖地搖著頭，瞪大的雙眼掃視我嗜血的神情，一如被車頭燈照得僵硬的小鹿。
「那就……一……二……三！」我迅速轉身、抽出手槍，朝敵人所在位置轟出五發子彈，接著拔腿跟上伊爾莎。
墨綠煙氣在迷霧中飄盪，槍焰從中閃出，子彈擊中我們佇立的人行道，水泥塊飛濺。我持續朝上方射擊，對方也不甘示弱地回擊，槍響毫無停歇，蓋過海風的呼嘯。子彈劃破外套的袖子、打中防彈背心的鋼片、貫穿我飄起的髮際，我的槍彈在倉庫上方擊出打中金屬的火花，略為點亮綠煙的源頭，在那短暫的亮光與被子彈吹開的霧中，我似乎看見了一張疤面。
我盡可能吸引那人的火力，讓伊爾莎能夠及時抵達安全之處，在毫無遮蔽的人行道上、在視野極差的灰牆裡，雨淋般的攻擊打得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我從腰上扯下一管炸彈、猛力朝上方丟去，接著踩住水泥地，蹲下身體，一槍打進旋轉高飛的炸彈。
紅焰竄出震天價響的高分貝爆破，在灰霧中湧出濃郁的黑煙。
趁著敵人遮蔽視線的空檔，我換上第三個彈匣、收起手槍、一把從後抱起伊爾莎，使出吃奶的力氣衝進改車王的鐵門，猛力摔進店內。
「哇啊啊！阿普拉帝？」阿浩被我們毫不客氣的闖入嚇得跳起來，不小心從工作桌上掃下一整排螺絲起子，「嘿！別把槍戰帶到我店裡面！剛剛那是爆炸聲嗎？拜託！這樣我要怎麼……」他被我的怒容懾得音量漸低，最後消失在幾不可聞的囁嚅中。
我放下紅著臉的伊爾莎，一腳踹上鋼製的堅固店門，將能上的鎖全數扣起。
「那傢伙這次怎麼沒有用火箭砲？」伊爾莎摀著胸口和臉頰喘道：「我們這樣跑得出去嗎？要是有其他敵人怎麼辦？」
「您剛剛是抱著這女孩跑進來嗎？在被人追殺的情況下？」他這時才把注意力從鐵門上轉移，對著伊爾莎猛眨眼道：「我都不知道您交了個女朋友，可是這個年紀會不會有點危險啊？雖然您的工作更沒什麼法律可言，但這個……」她的怒目瞪得阿浩再度壓低音量。
「閉嘴，跟你無關。莎夫特呢？該換的東西都換了嗎？多少錢？」我收起武器，推著伊爾莎離開門口，踏過地板上的改車王標誌。我拍拍她肩膀說：「趁現在掌握那個追兵的位置，然後想辦法引開注意力，如果能在一兩分鐘內搞定更好。」她聞言拿出筆電放在一旁的工作檯上，對著一連串視窗急速鍵入。
「呃，總共是九萬九千八百元，五十元零頭我幫您去掉了。」阿浩領著我走到角落，拉下一旁的開關，高瓦數燈泡啪嚓一聲照亮莎夫特，他驕傲地指著經過大手筆升級的轎車道：「最高等級防禦升級，賽車級煞車、引擎和變速箱，碳纖維定風翼、擴散器、擾流板和側裙，鈦合金排氣管，競速級懸吊系統。最重要的是，新增了渦輪調節系統，讓這美人的加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我拉開車門，用力發動引擎，傾聽低沉的咆哮。「錢我再轉給你。伊爾莎，上車了。」伊爾莎又多瞪了阿浩幾眼，才邊碎唸邊坐進副駕。
「搞定了，我這邊有一些管道，可以搶奪目標的錢。」她把外套丟到後座，邊繫上安全帶邊說：「他們會派人攻擊目標，然後搶走目標身上的現金，無論有沒有結果，他們接觸的瞬間我就會接到電話。這個空檔應該夠我們逃跑了。」
「阿浩，等等聽我指示打開鐵門，在此之前別亂開門。」我打開大燈，在車窗上拉下一個小縫對他說道：「然後把那該死的燈關掉，我這樣看不到路。」
光線熄滅。經過一段難熬的等待後，伊爾莎的手機響起宛如機關槍的鼓聲，我馬上朝阿浩揮手，鐵門應聲開啟。我打下檔，使勁踩下踏板，莎夫特像顆子彈般噴出改車廠，一口氣甩向我們剛才走來的格林威治園道。
我控制住打滑的車身、緊咬柏油路面，以幾乎起飛的加速度劃開迷霧、往市區方向衝去。伊爾莎吞下尖叫，嗚咽地縮起身子抵抗宛如火箭升空的離心力，我則專注在道路上，無視擊中車頂的幾滴彈雨，在更加靈敏的排檔上扳動，將轉速表提至紅線區。莎夫特留下長長胎痕，轉眼間把改車王拋到遠方，直達小首爾。
步行需要近半小時的路程，對改裝到頂點的莎夫特來說只耗時一分鐘。
「有搶成功嗎？」我放慢速度，對著驚魂未定的伊爾莎問。
「沒有，那傢伙把搶匪幹掉了。」她打開冷氣和收音機，擦去臉上的汗水說道：「為什麼不反擊得徹底點？據我所知你對追兵的習慣都是不宰掉不罷手，這次和——」
「我不能讓妳受傷，上次則是佩奇。」我不再多說什麼。那位在霧中短暫現身、多情的傢伙已經消失了，只剩下被殺戮引出的殘暴寡言傭兵。
「謝謝你。」她的掌心蓋上我的手背，柔聲低語：「今晚的事，我很感激。」
我聳聳肩，驅使莎夫特遁入晚間的車潮中。
這章的字數似乎是多了點，一般來說已經可以分成兩章了說。
或許會有人納悶先前伊爾莎隱瞞自己姓氏的段落是否沒啥意義，但我是用「她當時還在鬧脾氣」的想法說服自己的。事實上呢，確實可以再修得好一些，不過……我想就這樣吧。
先前有讀者反映伊爾莎提到自己的事情時的表現似乎有點太平淡，因此把本該在後面出現的段落挪到這章了，同時藉由打掃來豐富伊爾莎的個性，以霧中的橋段補足她和阿普拉帝的關係。也順便讓出現次數極少的阿浩出來刷一波存在感，同時稍微提到這段時間阿普拉帝戰鬥方法的改變，下一章會有十分詳細的段落。
這樣看來，原始版本缺少的東西還真多啊……
順帶一提，為了那個九萬多塊錢的確切金額，我還真的跑上線去實際買了一輪，好險前陣子刷末日刷到還有一些塞ㄎ一ㄚ……
實際上追兵確實是在放水，後面的章節會呈現充足的理由。
創作內容
洛城遊客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