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能放得下大行李箱的寄物櫃對於這個情況下的大阪車站來說有些困難,因為所有的站務人員都在處理列車班次以及乘客疏散的各種問題,附近的日本人都在打給家人確認安危,還有人緊張到看起來快哭了。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們很快便能維持著整齊而有著紀律和充分準備的樣子開始行動,即便如此還是肅然到給人一種大事不妙了的感覺,大家都繃著張臉加快腳步前往不知道哪裡的地方,我們附近的人用著在旅行時很少出現的頻率大量更迭著,像魚群被騷擾後的水族箱。
我試著想像假設我現在在台北車站,但卻無法想像狀況會是怎樣,感覺不至於維持這麼詭異的緊繃感,可能會跟周圍的路人開始互相感嘆一下什麼的。
大阪人給人一種世界末日來臨了的感覺,不知道是經歷過什麼還是日本人比較正經。
我們穿過上班族、一下便到達車站的大阪府警、以及眾多不同制服的高中生所組成的人流,順利找到空空的置物櫃放好行李,這時車站中出現了裝備比較正式但不清楚是幹嘛的人全副武裝消失在人流盡頭,感覺應該是要第一時間確認鐵道的安危吧。
很快地我們離開這些人潮。
阪急梅田站似乎是很多條地鐵線路的交會,同時與百貨商場結合,像被精心雕琢的巨型盆景一樣形成龐大的結構,大樓之間被空橋牽繫起來,像香港中環那樣有個像平地一般寬廣的二樓平台。
我們從某個看起來像建築物背面一樣有些骯髒、充滿廢氣的通道走出,到達空曠的、連接到環狀線的大空橋上,視野變的寬廣,遠處有商辦跟百貨公司,而眼前這條空橋飛散著紙屑,許多人快步走過,有些人停下來看著底下,有人拿出手機對著底下拍照,有些人轉來轉去,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城市是不是在哪些地方被有如喝完牛奶的小學生喀滋一聲壓扁利樂包一樣消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想起英國樂團Bear's Den〈Agape〉的MV中,歌手們一邊唱歌一邊下沉到沙灘底下的模樣,感覺周遭的人都在緩緩的下沉,然後一邊試著找出標的確認自己熟悉的地方並沒有什麼改變。
靠近圍欄,馬路對面的寬闊人行道上擠滿被從大樓疏散下來的上班族,路上的車子變得很少,但整理來說,遠處上班族以及近處空橋上的路人們都處在某種經歷多次預習於是早有準備的樣子,才只不過幾分鐘,他們已經把整棟大樓的上班族疏散到外頭了。
我們穿過這些人,進入環狀線所屬的車站。
我不是很清楚這些車站該怎麼稱呼,甚至搞不清楚列車究竟流向哪裡又止步於哪裡,按照原先我小時候的鄰居Tsuna大大的建議,我們應該在這裡轉大阪環狀線到西九条站,再轉夢咲線到夢島站的環球影城。
這個時候的我們還不知道地鐵、公車甚至計程車都已經全面停駛了。
我們在某處大廳角落的大柱子底下吃紫蘇梅干口味的御飯糰,已經不能使用的售票亭機台上,有人翻出了小筆電開始辦公,有人在社群網站上刷資訊、翻即時新聞動態、聯絡家人,附近有個女高中生在line上刷了一些貼圖,我試著問她一般來說妳們大阪人遇到地震時地鐵會停駛多久,但我們不清楚的是上一次大阪地區遇到這麼強的地震時,這個女孩甚至還沒出生。
我以為他們經常在處理這樣的事,地鐵可能會停半小時,也許改搭公車去西九条就能趕上復駛的夢咲線,於是打算去搭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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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開大廳,放空思緒被被徐緩的人潮莫名其妙沖到類似大型公車站的場所,詢問了看起來像是翹課要出去玩卻被地震耽擱的有點嗨的年輕男學生,他們聚集起來,嘻皮笑臉用日文說著怎麼辦啊之類的句子,沒有人的英文足夠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他們用幼犬一樣的方式從這轉到那再由同伴的身後探出腦袋又隨即開始笑著,最後因為公車停駛而閒置的公車司機們也聚集過來,大家開始用日文七嘴八舌的交談,內容大概關於英文的什麼什麼怎麼說,對我們訴說的所有語句的關鍵字都維持著日文,最終由英文很爛的觀光客、英文很爛的高中生、英文很爛的公車司機所共同得出的簡單結論就是,公車不能用。
我們順著告示牌往計程車站走去,計程車站是個獨立於車道中間的小島,上面像蝸牛殼的螺紋一樣盤旋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有點焦躁的日本人,不斷有放棄的人從這裡擠出去,又有人懷抱希望的試圖加入隊伍,他們保持著秩序,在蝸牛小島上建立起曇花一現卻井然有序的街巷。我們加入了蝸牛王國,感受人群聚集起來時會出現的安全感,又因為漫長隊伍而產生不知何時能輪到自己的懊惱,這一切讓人感受不到盡頭,最要命的是最前方根本沒出現任何一輛計程車,就像我最開始說過的一樣,計程車早就停駛了(之後這天有幾個時段中詢問日本人所獲得的結論都是計程車至少要等一個小時以上才招的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麼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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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花了一點時間猶豫,最終我打開估狗地圖,原本如果搭JR大約需要二十分鐘的路程,總長約七到八公里,差不多是從景美走到民權西路站,或者用台中的文心路比喻大概從文心公園徒步走到豐樂雕塑公園,大概是這種感覺的距離。
我穿了一雙不太能走路的皮鞋,在遊樂園走一整天還行,可是徒步走半個城市完全不是同一種等級的消耗。但環球影城的門票加上快速通關卷每人四千塊台幣,而且我五點半就醒了從京都一路趕到這裡,這樣放棄也太可惜。我打開FB跟推特還有環球影城的官網,他們沒更新任何訊息。Tsuna在不久前打來解釋狀況時,要我們最好開始想備案。其實我們就算走到門口,園區也可能根本沒開。
但我也不知道這種情形下,心齋橋或道頓崛哪些店家有開,並且大阪市區商家擺放東西的方式,總給人相當程度的不安全感(想想螃蟹道樂的巨大螃蟹招牌),而大阪城應該也會關起來,我想到它就很難不聯想熊本城毀損的事。
市區的肅殺感讓人窒息,而且我不知道哪時會有餘震,環球影城的位置比較郊外,不知道會不會比較不容易被東西砸到,也許餘震來會稍微安全一些?(後來發現忘記考慮可能會有海嘯但是算ㄌ)
最重要的是我還是很想去霍格華茲。
最後我們踏上前往環球影城的徒步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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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基本上沿著環狀線的地鐵道旁前進,通過早晨的大阪市區,茫然的上班族在路邊抽菸,高中生以學校為單位聚集起來,Tsuna的學校也放假了,我想他們應該都沒有要回到可能不太安全的校園,但現在交通全面停擺,這些孩子也莫可奈何的回不了家,不過他們已經不像事發時一樣緊張,開始在路邊嬉鬧起來。
有些上班族踏上歸途,在小學生也下課後,街上出現帶著孩子的家長,有個穿長裙的年輕母親踩著腳踏車,她的小孩在後座,頭上罩著以前在新聞上看過的被凹成黃色小帽的防震包,小孩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他,比他更在狀況外。
時不時的從遠處的街道傳來像防空警報的聲響,後來才發現是被聽錯的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聲音,這些聲音響起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和話語,靜默地等待它們消失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
話又說回來,這明明就是糟透了的週一開頭,但不知道為什麼回想起來,用歌曲比喻的話會想到的印象是冰島樂團Sigur Rós 的〈Hoppípolla〉,人群像流星一樣踏上旅程,去到、回到、前往屬於自己的地方,在我們四周都是要回到某處的人。
我們與他們使用著不一樣的語言,擁有完全不同的這一天的規劃,但人群聚集著所帶來的安全感依舊很清晰。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們都消失了。
郊區的道路上,只剩下我們三個人繼續走在前往夢島的鐵道旁邊。
太陽漸漸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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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有點郊區的地方,能看見提供中老年獨身者居住的互助公寓,除此之外,還有看起來很慵懶的柴犬,再更往前走很長一段路,有個阿伯在問候樓裡的一個奶奶,奶奶在澆花,現在日本是繡球花的花季,清水寺的繡球花開得很美,這裡也一樣,還有菊花和一些我沒在台灣見過不清楚是什麼的各種小花,時不時有烏鴉停在電線桿上啊啊的叫著,但更中午時牠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怕人的麻雀在討麵包屑。
我在每一間經過的便利商店詢問休足時間,但先一步經過這裡的旅人們讓這一帶所有店家的休足時間都售完了。
我們在一座無言地藏的小亭子中休息,貼完最後僅存的幾塊痠痛貼布。那個建築像個公車亭,木頭與泛黃白牆上以書法提著捐贈者的姓名,無言地藏好像是住在這裡的神,木製的神龕很難看到裡頭真正的模樣,似乎日本大部分的神明都住在封閉的房間中,保有難以被隨意窺視的神秘感。相對上來說,台灣民間信仰的神明都很直接很坦然地坐在那裏,頭上積了一層灰也不要緊。我們向看不見面容的神明以及捐錢建了這個小小房子並且用心打掃的信眾致謝,在我們離開後,原本在裏頭聊天的麻雀又從地板回到椅子上,尋找掉落的食物碎片。
這條偏僻的路上,偶而會出現與當地氛圍截然不同的年輕人,都是些講著中文或韓文的外籍旅客,偶而遇到一兩個結伴而行的女孩提著購物袋踏上歸途,那些是在遊樂園外的商店街買完禮品、放棄了今天行程的姑娘,她們精心化的韓式妝容在大阪高照卻不炙熱的陽光下仍舊很精美,我想她們必然對於這天的行程期待很久,我也可能會放棄,在幾個小時後踏上這樣的歸途,鐵道邊種滿小盆栽的路上,她們沒有回頭的走遠了。
我們吃了便利商店賣的好像在火影忍者中出現過的兩個一組的糰子冰,買下那間店最後一包休足時間,坐在店外停車格的車輪檔板休息,幾個中國男生在店內座位區聊天,等待重新開園的訊息,似乎這是他們人生中經歷的第一次地震,我們離開那裏時,他們還是難以停止的向同伴複述自己的驚訝情緒。
每一次我問蛙什麼時候能到,她都說再二十分鐘,第三次二十分鐘後我就不再問了,情願把每一個出現在視線盡頭的奇怪輪廓建築當作環球影城,我們仰賴每一個自行定義的海市蜃樓當作港灣,在許多虛構出的環球影城中尋求道路盡頭真正的那一座。
其實我們各自心中都已經放棄了,九點開園時間過後經歷很長一段時間,APP上所有遊樂設施都顯示關閉狀態,而且遇到往反方向前進的人越來越多,其實只是找不到說詞說服自己回頭,想不出備案,於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而已。
我在路上撿到一個非常漂亮的髮帶,它帶著遊樂園或馬戲團的氛圍,其中一塊布料上是深藍色的綢緞材質,上面用有厚度的塗料印著無數小小的金色星星,是我在這次行程中見到的最美的髮飾。不知道是誰掉的,抬頭張望,旁邊一個告示牌,是派出所立的,寫著這個月有兩個人在這附近死掉。
但我還是把髮帶撿走了,如果有眼光特別好而且能駕馭星星髮飾的小姊姊飄跟著一起回來,那就真的很委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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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我們還是走到夢咲線的盡頭。
接近環球影城的先兆是,在寂寥的廠房和住宅區中出現較大的、具裝飾的建築,建築本身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不是特別好看,顏色很詭異,稀疏的人潮朝某個方向凝聚,我們像滑落的水珠跟著隱形的軌跡前進,爬上有些破敗且疏於維護的樓梯,看見水泥牆後的棕梠樹,越過不具浪漫色彩而且積聚塵埃和落葉的通道,巨大的旋轉球形地標猝不及防出現在視野之中。
那個所有遊記都出現的華麗大門我根本沒見到,但隨著散發強烈存在感的旋轉地球裝置,那個通常沒人理會的迎賓人員蹦噠的以一貫的誇張方式向遊客問好,而這些千辛萬苦來到這裡的人,在見到她的那個時刻,有如被施加魔法一般,自長途跋涉後的疲倦表情,瞬間換上了聖誕夜中走入魔法王國的孩子一般的神態。
我周圍拖著腳步前進的人又瞬間輕快地跑了起來,執行他們原先開一入園就衝向霍格華茲的計劃。
這大概是我人生中所有去遊樂園的經驗裡,最接近某種夢想成真的情感體驗了。
不對,比起來第一次去迪士尼時,那種才是彷彿魔法真的存在、世界瞬間換上七彩濾鏡的感覺,這次感覺到的情緒到底算什麼卻沒辦法清楚言說,只是它就跟著那顆球一起待在幾乎不抱希望的長路盡頭、讓世界變得稍微明亮一些些而已。
霍格華茲是空曠的,黑魔法防禦術的教室就真的是個沒上課時沒什麼學生的教室,幾乎不像是個排隊區布景了,甚至會產生能在一些校舍轉角遇到已經不在的某些教授的錯覺,在想起這件事情時,忽然感覺自己真的離第一集上映時剛好在期待著貓頭鷹信件的小學一二年級很遠很遠了,至少在某天之前我們也沒假定過艾倫·瑞克曼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跑進葛來分多的交誼廳時,感覺還能在爐火中看見什麼。
結果還是覺得自己走在某種海市蜃樓裡。
每一個場景都只有少少的遊客,而除了霍格華茲以外的區域甚至能用冷清來形容,對於那天的遊玩體驗就不多贅述了,而至於在取消閉園遊行的廣播後那個因餘震夢咲線提早關閉於是所有人像擠難民船的人一樣以各種語言探問狀況、或在因更改線路而所有外籍旅客全坐錯車的情況下受到好心日本小姊姊翻譯廣播內容(給大蛙,大蛙用中文轉述而被對面中國男生驚呼吸引的韓國人用英文詢問,附近更多欲前往梅田站卻坐錯車的旅客從座位一個一個彈起)於是大家又跑出列車整車瞬間清空、
站牌下排著隊的人喊著渴還有餓而所有疲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幾點回家、
我們在車上看著大阪市區的燈火緩慢的流逝(那些居酒屋裡的暖光和主要道路上精品店留下的幾盞展示燈或者販賣機的冷光)、
回到梅田站時看到站務人員和日本各大電視台的記者疲倦的看著空蕩蕩的電車鐵道然後發覺我們迷路又跑來帶路幫忙找行李置物箱、
Magic Potion樂團那樣懶散又漫不經心而所有元素混雜成螢光色系幾何色塊(像〈Deep Web〉那首歌)的混亂行程尾聲終於回到旅館、
但隨即發現去奈良的旅伴把大布丁鎖在房間跑去附近藥妝店進行此行最後一趟為了湊足五千免稅的藥妝大採購、
我們心懷對世界的憎恨在深夜的道頓崛大嗑章魚燒並且衝進一蘭拉麵在滿店提著家電的遊客中大口大口食不知味的吃光遲來的晚餐,
這些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後話了。
不知道一年後我還會記得什麼,可能只會記得奶油啤酒其實比想像中好喝不少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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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個千本鳥居當作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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