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城門處擠滿了全副武裝的亞人們,但這些人仍舊替虹讓出了一條路。他跟在她身後走到了城門前,當城門漸漸地被拉開時,有一隊人走了進來。
望向走在最前頭的戰士,那俐落的短髮、鬍渣以及藍眸,艾洛立刻上前。「爸爸!」
凱瓦爾一愣,望著自己的兒子跑了過來,他臉上綻開了爽朗的笑顏,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艾洛?我的好兒子!」
他們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在放開後艾洛才激動地說:「您、您沒事吧?我聽說矛尖城寨垮了。」
「唉,經歷了不少事啊。」凱瓦爾轉頭看向從艾洛身後走來的虹。「我把莉茵帶回來了,但情況很不樂觀。」
「莉茵?在哪裡?」虹走了過來,語氣有些急切地問道。
凱瓦爾指著身後,位在隊伍後方的一輛拖車。莉茵趕緊跑了過去,艾洛跟父親交換一下眼神後也跟著過去。
艾洛站在虹身後,瞪大了雙眼。躺在拖車裡面的精靈女子就像……死了一樣。臉色蒼白、面容消瘦,過去都會整理的美麗金髮如今散落在臉上。高貴的禮服染上了層灰,露出的皮膚上也充滿了戰鬥過的黑色血漬,或是傷口。
他視線落在了莉茵手上的繃帶。那甚至不是乾淨的布,很可能只是用某個人身上的衣服暫時替代的吧?糟糕、太糟糕了。這就是與虛妄對戰的結果?不,當時虹也告訴過他矛尖城寨的狀況……是菲梅爾獸人?
虹轉過身,對著群聚在一旁的亞人們大喊:「把這名傷患移動到中城,然後叫有空的半精靈全部都到那裡集合!」士兵們立刻大聲答是,紛紛跑開。
看著轉身離開的虹,艾洛皺起眉頭。「妳──」
「我會救她。」艾洛發現了她的肩膀在顫抖,而且在說話以前都會做深呼吸。「我會救她……」
見狀,艾洛沒有再繼續追問,只是望著那孤獨的半精靈離開。凱瓦爾也在喝令負責拖車的戰士跟上後走到了兒子身旁,他拍了拍艾洛的肩膀。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艾洛轉頭望向凱瓦爾。「我只聽說獸人進入到了矛尖城寨,準備要去救援時……」他一愣。「對了,裴蒂呢?她怎麼樣?」
「她沒事。」凱瓦爾面目凝重地說:「總之,等我們進去以後,我在好好跟你們說說吧。朵拉也在?」
艾洛點點頭。
「嗯。雖然很想把她送回去瓦安城,畢竟在自家人照顧下我也比較安心,但現在的狀況太過於撲朔迷離,唉。」凱瓦爾抓了抓自己的頭,然後看著自己兒子那面露不安的臉,他輕笑一聲,伸手將兒子拉到自己身邊。「別擔心,老爸在這,總會有辦法的。」
躺在父親的懷裡,艾洛感覺自己內心的不安忽地消逝一空。他揚起了微笑。都幾歲了還在跟老爸撒嬌?簡直就是洛索達戰士中的恥辱。
只是感覺還不壞。
*
朵拉坐在母親雙腿上,望向站在長桌前緣的爺爺述說著在矛尖城寨所發生的事。從一開始菲梅爾獸人的侵攻到莉茵的失控,之後虛妄的突擊、裴蒂遭到背刺以及名為法迪歐這頭銀龍的幫助等等,他將所有事盡可能地描述了出來。
她先是抬頭看著母親,然後再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人。艾蜜莉的表情看上去很是苦惱,艾洛與奇克叔叔則比較淡漠,但朵拉知道他們心裡肯定不好受。
因為對她來說也是一樣。
狀況還是太多了。雖然菲梅爾獸人答應了與裴蒂聯手,但那又如何呢?面對虛妄的恐怖力量,僅僅兩族的連手真的能去與他抗衡嗎?
而且那頭銀龍的目的也是不明,為什麼要幫助他們?這對龍族有什麼好處──她嗚咽一聲,腦海又竄出了一條不明的記憶。
那是普羅與莉茵在一個很暗很暗的地方裡進行的對話。述說了千年前龍族攻擊的起因,虛無的存在,還有隱藏於莉茵阿姨、虹身上的「虛無」的力量。
「所以,」凱瓦爾爺爺的聲音介入了進來。「儘管現在的狀況對我們來說十分不利,但根據普羅所言,他有一套方法可以對抗虛無的侵略。但前提是我們必須把虛妄全部殺掉。」他攤手。「這是迪爾大陸的戰爭、屬於我們的戰爭。雖然如此,但我也不想讓小孩子加入。」
他看向她們這裡。「艾蜜莉,帶著朵拉一起去伊瓦利堤的倉庫區避難吧。雖然可能沒什麼用,但至少──」
朵拉抬頭望著母親,艾蜜莉眉頭皺起,看上去是想反駁什麼,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咬著下唇,然後輕聲說:「不,謝謝你,爺爺。我可以戰鬥。」
「什麼?」凱瓦爾皺眉。「等等,朵拉妳的眼睛……」
「這是先民的證明。」朵拉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然後低聲說:「這有點說來話長,但總而言之,我現在是『龍原神子』之一。被先民賦予了責任。」
「朵拉?」艾蜜莉有些訝異地驚呼。
她知道母親為何會驚訝,也看見了父親那緊皺的眉頭。但就連朵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這時候向凱瓦爾爺爺坦白自己的身分。明明只要不說,或許她能任由事情這樣發展下去,就能在倉庫區跟媽媽迎來最後也說不定。
但那終究只是可能,照著媽媽的個性,她最後也一定會反對爺爺吧?但最重要的是,都這種時候了,她不願再跟父母分開,因為洛索達戰士從不離開前線。而要不分開,這就是她唯一能拿出來談的籌碼。
即使她根本就不想要坦白。
朵拉望著凱瓦爾,卻發現爺爺臉上有著某種複雜的情緒。「朵拉,妳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凱瓦爾懊惱地嘖了聲。「但為什麼會是這孩子?」
「我們也不清楚,但不重要。」艾洛眨了眨眼。「問題在於,那個叫普羅的要我們將這些虛妄全部殺光,我們要怎麼殺?靠著那頭銀龍嗎?」
「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龍並不僅止於法迪歐,據他所說,至少還有兩頭龍個別往其他方向去了。」凱瓦爾攤開雙手。「可重點是,我們不能光靠龍來保護這個世界,我們必須想辦法去擊退虛妄。」
艾洛搖頭。「老爸,我們的刀劍和魔法都無法對他造成傷害。所以虹有建議我們去矛尖城寨找普羅討論這件事。」他挑眉。「你帶來了好消息?」
「或許是,但也或許不是。」凱瓦爾雙手環胸,然後低頭思忖了會。「總之,普羅說必須靠『真言』,才有辦法。」
真言。朵拉一愣。這兩個字就像一個關鍵詞,或者該說是鑰匙,它撬開了朵拉心中的某個東西,讓她頓時體悟某項被遺忘──或是被刻意遮掩的很重要的東西。
她低頭望著自己的手,然後闔上雙眼。真言。雖然她不知道這是什麼,但能明白那是一種強化,或者說汲取的方式。千年前的龍原神子‧泰戎或許就是靠著它來強化自己的魔力,藉此使出超出常規魔法的、宛如神一般的恐怖攻擊。
在緊閉雙眼時的黑暗裡,朵拉感覺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個空間。她在彷彿無邊無際的地方遨遊著,尋找那關於真言的知識。
但並不如朵拉所想的那樣會有知識灌入腦中,反而眼前浮現了一道影像。那是在一個房間裡面,這裡中間有塊長方形的石頭,那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
朵拉往旁繞去,看著一個人坐在那邊,那燭台連同身影都被擋在了書牆下。她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背影──是莉茵阿姨。但為什麼要讓自己看這個?這跟真言有什麼關係?
「唔……」腦海忽然傳來了某種像是東西被撕裂的恐怖聲音,當自己越接近,它就咆哮的越大聲。
但朵拉知道自己不能停止,因為她需要這項資訊。當自己上前時,身體甚至還穿過了正在低頭鑽研的莉茵,朵拉低頭看著那些書,上面盡是些奇奇怪怪的文字。莉茵一邊咒罵,但手抄的動作卻沒有停下。
真言?朵拉心想,這東西或許就是真言。
但為什麼先民要用這種既麻煩又迂迴的方式來告訴自己?朵拉看著那些書,然後疑惑地歪頭。
她發現自己忽然又看得懂這些文字了。
朵拉伸手摸著那些書本──她發現自己好像可以觸摸到它。
她看著它們。隨著莉茵阿姨的進度,朵拉理解了真言的由來;知曉了真言的過去;明白了真言為何而存在。
同時,她也理解到了隱藏在真言之下的秘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世界要用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但她終歸還是知道了這件事。
「真言,是開啟世界的鑰匙。」她喃喃,儘管知道自己仍坐在母親的雙腿上,但朵拉卻聽不見其他人的聲音。
它儲存著力量,
它能解放力量。
它是世界向我們傳達的真實言語,
也是世界向我們傳遞的無聲哭嚎。
有一陣風捲起了朵拉那遺傳自愛密莉的橘紅色短髮。她感覺自己彷彿站在一片大草原上,這裡有很多很多人。有的人在一旁的小河畔釣魚、有的人則在草皮上追逐。
她望向一旁,有些人正圍在那邊烤火。
「年輕的龍原神子啊。」
朵拉回過身,看著那名有著如藍寶石般精粹的眼眸以及長白髮的女子。她隨即意識到這個人的力量,還有祂是何種存在。
若需要名……對,祂應該被叫這個名字。
「永存。」
女子微笑。「『世界』正被虛無入侵,已無暇他顧。」永存的嘴唇沒有動,但就是有聲音直接流入了朵拉的耳中。「他正有機制地抵抗著虛無,但我們時間無多。先民與真言的力量讓妳可以來到此地,幫助世界對抗入侵者。」
「我不要。」朵拉說道,雙手抱著肩膀。「我不要,請祢放過我好不好?」
永存眨了眨眼,貌似不驚訝。說來也是,這種全知全能的存在,又怎麼會對這種凡事感到訝異?
「擁有知識與力量的神子,卻為被賦予的東西所苦嗎?」
「那又不是我想要的。」朵拉歇斯底里地大喊:「只因為我是龍人與精靈的混血,所以就應該成為神子?而且、而且我還要為此犧牲……為什麼?為什麼都是我?我只不過想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似乎因為情緒暴漲,讓朵拉不自覺地落下了淚珠。「我明明只奢求這一個渺小願望而已。」
永存向前傾身。「這是宿命,朵拉‧辛迪勒。」
「我不要!」朵拉幾乎是用哭喊的方式說出口。「放過我好不好,把力量取走,我不要……」
永存沒有答話,只是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朵拉。她解讀不出祂的表情。是無言?是無奈?還是感嘆,或是懊惱。認為先民將畢身的力量留給一個五歲的孩子,是很不智的行為,對嗎?
祂伸出了手。「那麼,這個世界將陷入永夜。」永存的手指輕輕地觸碰朵拉的額。「名為希望的燭火已然逝去。萬物將迎來終結。」
話鋒一轉,當她手指離開以後,朵拉赫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快被壓碎了一般。此情此景就像一種巨大的壓力,她抱著頭叫喊出聲,好痛苦、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痛苦?
媽媽、爸爸──
她吶喊、慘叫,但沒有人來幫助或慰問。這份痛苦的折磨從腦袋擴散到四肢,它就像一道閃電,急速地竄過朵拉全身上下的每一吋肌膚,試圖用不斷加劇的疼痛來使她屈服。
但原本黑暗的場景卻出現了一道光火。
那並不如朵拉想像的那樣,這道火沒有帶來那可能使自己解脫的希望,她反而看見了瀰漫在空中的黑色濃霧。大地被好似永遠不會結束的火焰吞噬,虛妄們飛躍在那無盡的黑色天空上,為地上殘存的生物降下名為絕望的火雨。
她看見了一條銀龍從虛妄群中竄出,他嘴裡吐著熾熱的烈燄,融化了華吾爾的殘破城牆,朵拉發現有一些人還在裡面奔跑著,但卻因為無法即時從坍塌的建築物中逃離,一一慘澹地死去。
他們吃痛地尖叫、吶喊,並用僅存的生命詛咒著世界。這些人的怨念徘徊在這早已亡去的地方,化為虛無的一部分,永生永世地活下去。
「不要讓我看這種東西──」朵拉大喊,但場景卻依然持續。
這是妳早就知道的東西。
「……是。」
但妳卻因為恐懼而想避開它。
「因為我做不到。」她抗拒地吶喊:「我根本沒辦法去應付那種東西!」
真實就在妳的心中,當妳因為恐懼而逃避時,妳所珍惜的事物都將失去。
妳自私地想跟自己珍愛的人走向最後,卻拖了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下去陪葬!
眼前的烈火消失了。
迴盪在耳邊的慘叫消失了。
瀰漫在天空的濃霧消失了。
恐怖的陰魂也離去了。
有兩個人站在朵拉面前。他們微笑著,就像世界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就像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是世界給朵拉開的一個極度惡劣的玩笑。
「不要……」朵拉伸出手,想再次迎向他們的擁抱。聽聽那溫暖的聲音、感受那好似永遠不會消逝的體溫。
但那兩人也隨著剛剛的事物一起消失。
朵拉又回到了那個空間,但原本在這個地方的人也都不見了。風依然吹著。草皮隨風起舞,跟河流一同編織出自然的樂章。
「這就是虛無想帶來的東西。」祂說。
「我知道。」朵拉低頭坐在草皮上,臉上早已佈滿了淚水,甚至手上還多了幾撮橘紅色的髮絲。是自己扯的嗎?
「我再問一次,朵拉‧辛迪勒。」永存的聲音就像沒有情緒起伏般,一如往常地平靜。「世界跟家人,妳願意以自己為籌碼,去換取怎樣的報酬?」
朵拉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仍緊抓在手中的頭髮。
一陣風吹來。
橘紅色的髮迴盪在草皮上,留下了她曾來過此地的唯一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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