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沖繩慰靈之日與李登輝

今天，6月23日，是沖繩慰靈之日。

1945年3月下旬，二次大戰／十五年戰爭的最後半年，沖繩爆發了大規模的戰鬥，這也是戰爭期間日本本國唯一的陸戰。6月23日，沖繩的日本軍司令官自殺，日方的組織性戰鬥結束。不過，小規模的游擊性戰鬥仍然持續發生，直到9月7日沖繩的日本軍正式簽下投降書。在「鐵之嵐」沖繩戰之中，有大量的沖繩人慘遭殺害－－不只被美軍所殺，也有被日軍直接或間接殺害者。即使戰鬥結束之後，被美軍「保護」在收容所的沖繩人也有不少因為收容所惡劣的環境而死亡。

包含日美軍人與沖繩平民在內，沖繩戰共造成約20萬人死亡。其中沖繩縣民的死亡人數高達12萬2千人（其中平民9萬4千人，具軍人或軍屬身分者2萬8千人），等於當時的每四位沖繩縣民就有一人死亡。

戰爭結束之後，沖繩人並沒有因此從「戰爭」與「軍隊」中解放。沖繩戰讓沖繩成為一片焦土，失去家園的倖存者也被關進收所所之中。而從戰時開始，美軍就透過「機關槍與挖土機」掠奪沖繩大片土地至今。美軍在沖繩的土地上建起了大量的軍事設施，在戰後沖繩也成為美軍的軍事殖民地，每天都生活在基地、軍隊與戰爭的陰影之中。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然而沖繩的基地問題並沒有因此而改善。回歸當時的日本首相佐藤榮作甚至和時任美國總統的尼克森簽下密約，允許在回歸後美軍繼續在沖繩部屬核子武器。回歸之後，美軍透過日本中央政府繼續對於沖繩進行剝削與在沖繩肆意妄為。中央政府成了美國的打手，把他們「處理」反對的沖繩人，以國家的力量讓美軍持續建設新的軍事設施。

今日，美軍基地約占了沖繩全土的10%。沖繩的國土雖然只有日本全國的6%，但是全日本境內74%的美軍基地都集中於沖繩。沖繩人們生活的一切，都不得不被美軍基地所影響。

每年的沖繩慰靈之日，都會舉行「沖繩全戰歿者追悼式」。然而，沖繩的戰歿者追悼式不僅僅只是針對過去的戰爭與過往的亡者而已，對於今天仍然受到「美軍」與「日本－國家」的壓迫的沖繩的人們來說，追悼式也是帶有濃厚的「現時」之意義的。不僅僅只是弔念亡者與希望戰爭不要重演，還有著欲求從現在的「基地」中解放的希冀。

沖繩縣知識翁長雄志在今天戰歿者追悼式的演講上，也批評了日美兩國政府合謀在邊野古建設新基地的決定，並且得到在場者的熱烈掌聲。而安倍總理在今天戰歿者追悼式的演講上雖然說政府有心要減輕沖繩的基地負擔，但是在事後的與記者之問答中，再次表明了中央政府會繼續秉持「在邊野古建設新基地是普天間機場移設的唯一解決方案」。順帶一題，安倍今天到現場時，也有高舉「NO安倍政權」、「真正的沖繩慰靈是讓基地消失！」牌子的抗議者。

從翁長與安倍的演講，我們也可以看出「沖繩全戰歿者追悼式」有強烈的「現時」性。對於沖繩的人們來說，來自「國家」、「軍隊」、「戰爭」的壓迫並沒有在七十餘年前隨著戰爭的結束而終結，反而繼續延續至今日。沖繩，成為了一座基地之島，沖繩的人們才是被關在美軍基地的鐵絲網之中。從某方面來說，或許可以說「沖繩全戰歿者追悼式」串起了過去、現在與未來吧。過去的戰爭讓沖繩的人們深刻體會到了「國家」、「軍隊」、「戰爭」的惡害，而這些惡害現在也威脅著沖繩的人們。沖繩的人們的「和平」，不是想很多說著「我也反戰，但是～」的人一樣只是說說而已，而是認真的。沖繩的人們的反戰和平的想法，一方面來自於過去，一方面也來自於現在，同時投寄於未來。「沖繩全戰歿者追悼式」不僅僅只是紀念過去的儀式，也是反抗「現實」，表現出「還我和平的沖繩！」的意志的時刻。套用抗議者的話，「真正的沖繩慰靈，是讓基地消失」。

對於台灣的媒體來說，更為關注的，或許是前總統李登輝在今天到訪沖繩的事情吧。李登輝這次到沖繩是要參加新建立的台灣人戰歿者紀念碑的落成揭幕，而且也有可能和安倍見面。如同大家所知道的，李登輝卸任總統之後和包含極右派組織在內的日本右派走得很近，其言行也和那些日本極右派有高度親和性。事實上，「日本李登輝之友會」似乎已經是一個其規模不能輕視其存在的右派團體了。李登輝如果和安倍見面，如果不是談什麼「日本之心」，大概就是和日美台軍事同盟強化有關的話題吧。

在不少沖繩人的身上，我看到了對於「名為國家的信仰」的超克，看到了對於軍事力迷信的超越。在這些「戦わないために闘う」的參加反基地鬥爭的沖繩人身上，我看到了超越現代國家與軍隊的可能性。

李登輝如果真的和安倍見面，不論是談「日本之心」還是日美台軍事同盟，都是極其諷刺的事情。沖繩戰所凸顯的，不就是被迫成為日本一部分的沖繩在「國家」與「軍隊」之下的悲劇嗎？「沖繩全戰歿者追悼式」傳達了非軍事和平主義的重要，結果若在今天、在沖繩李與安倍卻大談著強化軍事同盟的話題，而國內的媒體還認為這是「日台友好的提升」，那只能說是無比諷刺了。相較起那些看穿了國家與軍事力的人們，台灣人果然還是繼續「戰勝國的思維」哪。

以上的情況還可以惡毒地諷刺一番，但是李登輝在沖繩做的另外一件事，就只能說令我感到憤怒了。在新落成的台灣人戰歿者紀念碑上，將會有李登輝的題字，而李的題字內容卻是「為國做見證」。

我相信不用我多說了吧。沖繩被日本併吞後，就受到不平等待遇，可以說是國內的殖民地。沖繩被日本拉入了毀滅性的戰爭，為了保護日本本土而成為了棄子。在沖繩戰時，沖繩人不只死於美軍的炮火下而已。日軍命令沖繩平民投入危險的戰場（如姬百合學徒隊），甚至有日本士兵會命沖繩人直接去當引誘敵軍的砲灰。如果說琉球語會被日軍當成間諜，甚至當場處決。也有日軍士兵躲進民家後為了不讓敵軍發現而殺死哭鬧的嬰兒。當然，還有（被）集體自決。

這些慘劇，這些根本不應該被犧牲的犧牲，都是在名為「國家」的大義下發生的。「為了國家」，人就這樣莫名其妙死掉了。對於當時被派往沖繩的台灣人士兵來說，又何嘗不是「為了國家而犬死（死得沒有價值）」？然而，李登輝卻說他們是「為國做見證」，無視他們正是因為愚蠢的「國家大義」與上層指導者而被迫殺人與被殺的事實，反倒讚美起他們的死亡，把「為國而死」昇華成一件光榮的事情。李登輝的兄長也是在戰爭期間成為日本軍人而犧牲的，難道他真的認為自己的兄長是「光榮地為國慷慨赴義」嗎？

李登輝想把傳達戰爭的無意義、非軍事－非戰和平之重要的「沖繩全戰歿者追悼式」變成國家主義者的祭典（即使李的「努力」恐怕只是杯水車薪），這件事讓我感到憤怒，同時，作為台灣人，我也感到羞恥。硬是要讓犧牲者成為「軍神」、「英靈」，而不肯承認他們就是在毫無意義的戰爭中毫無意義地被剝奪了自己的人生。忽視戰爭的無意義與國家的惡行，一昧地讚美死亡、讚美為國犧牲。這種事，我絲毫無法苟同。有些網路右翼會說反基地人士是在利用犧牲者，但是我要說，李登輝的作為，才是真正的在政治利用犧牲者。

弔念戰歿者的方式，不是只有讓紀念物染上忠烈祠式的色彩一種。「架起台日的橋樑」的方式也有很多，並不是只有大右派式的路徑不可。這種國家主義式的、恢復戰前日本式的「台日之絆」，我還是敬謝不敏。雖然有點題外，但是最近有點紅的東京奧運台灣正名公投聯署，個人是希望想要簽聯署的人最好是先去查一下有關於背後的人，也就是永山英樹和水島總等人他們到底是在幹什麼的。在我看來，他們心中理想的「台日關係」只是在過往的帝國與殖民地之關係的延長線上而已。我很憂心大家的一片單純的熱誠之心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被日本極右派團體利用了，連我們學校的野火竟然也在推這個。而我所知道的真正關心台灣的日本人，也沒有任何一人一天到晚在高呼口號式的「日台友好」。

我並不認為沖繩和我們台灣沒有關心。我確實是認為沖繩展現出了具有普世性價值的事物，不過，和台灣人有關係的不只這個而已。

我想，或許對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來說，沖繩就（只）是「觀光勝地」或是「日美台軍事同盟防衛之要」而已。可是，絕對不能忘記的是，沖繩也是人們生活的地方。

很多日本本土的日本人在看到沖繩的基地問題時，都把它當成「安全保障的問題」，甚至於訝異「為什麼沖繩的當地媒體一天到晚都在報基地？」。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沖繩的一切都被迫和基地發生關係。只要在沖繩生活，就會被迫和基地發生關係。沖繩的媒體，用的是「生活者視角」來看待基地問題，而不是像某些在東京的媒體，把沖繩的基地定調為「國防問題」（所以，沖繩人要為了國家安全而犧牲，是國防事項，所以決定權在中央），自以為自己是在用所謂的「客觀高格局」去思考。

或許對於許多本土的日本人，又或是許多台灣人一樣，認為沖繩的基地問題是「安全保障的問題」，甚至認為「沖繩不能沒有基地」。覺得為了讓台灣遠離中國的「魔掌」，沖繩的美軍基地是不可欠的。或許還會認為要從所謂的戰略、地緣政治上的「大視野」去思考。

可是沖繩基地問題到底是什麼呢？藉用琉球新報記者普久原均的話，基地問題「就是人權問題」。作為一個人去看事情，試著用沖繩人的視角去思考看看的話，我相信是可以很容易得到一樣的答案的。

而我們台灣作為美日台軍事同盟的一員（我更喜歡用更精確的說法：從屬於美國的附庸），從某方面來說，我們也是把基地強壓在沖繩的人們身上的共犯。可以為了「愛台灣」而正當化犧牲別人嗎？我並不這麼認為。在「愛台灣」與高喊「台灣第一」之餘，也應該將視線與關心投射到其他人身上，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