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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GP

星之彩 (The Colour out of Space) by H. P. Lovecraft

作者:幻滅之喜│2018-06-22 10:23:00│巴幣:41│人氣:3395
星之彩 (The Colour out of Space)
作於1927年3月
譯者:修白川
搬運:幻滅之喜



阿卡姆城的西部山嶺起伏綿延,谷地上是未曾被人砍伐過的密林。在幽暗的峽谷中,樹木傾斜成為一個奇特的角度,還有潺潺的小溪流著,終日不見一絲陽光。在平緩的山坡上有著破舊而多石的農場,低矮而布滿苔蘚的農舍永遠地沉思著隱藏在山梁背後新英格蘭古老的秘密。但是現在這些農舍已經被遺棄了,粗大的煙囪早已倒塌,低矮的斜折屋頂屋頂下,礫石面的側牆危險地凸出來。

以前居住在這裡的村民早已遷走,而外來的人們也不喜歡住在此地。法裔加拿大人試過,義大利人試過,波蘭人來了又走。這並非是因為任何可以看見、聽見或者接觸到的有形之物,而是因為想像之中的某樣東西。這個地方給人不好的聯想,就連夜裡做的夢也不得安寧,外來的人們正是因此而遠離它。老阿米·皮爾斯並未跟外人講過『怪異日子』的舊事,多年來他的腦袋都顯得有點古怪,,他是唯一一個還居住在此地的村民,也是唯一知道『怪異日子』的人。他敢於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他的房子臨近阿卡姆近郊的寬闊田地和來往的大道。

以前有一條公路直接穿越山丘和峽谷,通向現在被稱為“枯萎荒原”的地方。但現在人們已經不再使用它了,而是在更南邊的位置修建了新的道路。在這個被雜草掩埋的曠野裡,依稀還能夠找到舊路的痕跡,即使在半數窪地被當作新的水庫而注滿的將來,也無疑仍會有一部分遺跡殘留下來。那時,陰暗的森林被夷為平地,水庫湛藍的水面像鏡子般映照著晴空,泛漾出粼粼波光,那片荒涼頹敗的荒原將永遠沉睡在深深的水底,與『怪異日子』的秘密一起,融入古老海洋隱藏的傳說,以及原始地球所有的奧秘之中。

當我深入這些山丘和谷地為新水庫做勘察時,這裡的人們告訴我,這個地方充滿邪惡。阿卡姆的人們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因為它是一個充滿女巫傳說的古老城市,所以我認為所謂的邪惡只是幾百年來由祖母們輕聲嚇唬孩子們的恐怖故事。“枯萎荒原”在我看來也是個很奇怪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戲劇中的名字,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怎麼成為那些清教徒的民間傳說來的。但是當我後來親眼目睹西部那片幽暗的峽谷和斜坡交錯之處後,就對它再無任何懷疑了。我到達的時候正好是早晨,但那個地方卻總是陰森森的,那裡的樹木長得過於茂密,樹幹格外的粗大,根本不適合作為健康的新英格蘭木材。樹木之間的過道既陰暗又寂靜,地面被潮濕的青苔和經年累月堆積起來的腐敗樹葉所覆蓋,踩上去軟綿綿的。

在空闊的地方,有一些小型的山坡農場,大多沿著舊路;有些地方的農場建築全部都還豎立著,有些地方卻只剩一兩座房屋,而有些地方則剩下一根孤獨的煙囪或即將被埋滿的地下室。雜草和荊棘占領了大半的地方,鬼鬼祟祟的野生動物躲在灌木叢中發出怪叫聲。所有的事物都籠罩著一層不安和壓抑的陰霾,顯得有些不真實和怪誕,彷彿透視和明暗對照原理的關鍵部分發生了一些偏差。我不再懷疑外人為什麼不願留在這裡,因為這種地方根本無法讓人入眠。它太像薩爾瓦托·恩羅莎(註1)的風景畫,太像恐怖故事中那些禁止打開的木版畫了。

然而這一切和“枯萎荒原”比起並不算那麼糟糕。當我偶然在一個空闊的谷底看見它的時候,我終於明白它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怪名字——因為實在沒有其他的名字能夠適合它了,也沒有其它地方適合這個名稱。似乎詩人在看到這個地方後才想出了這麼一個名稱。我想,這片枯萎的荒原肯定是一場大火造成的。但是,為什麼方圓五英畝內的灰白荒野上面後來都長不出植物來了?它就像在森林和田野之間被酸液腐蝕出來的一個大斑點,裸露著面朝青空。它主要處在舊公路的北側,但略微侵占了另一邊的部分地方。我很莫名地不願接近它,只是因為我的任務才不得不穿過這個地方。這片寬闊的荒原並沒有任何植被存活,地上只有一種細細的灰色塵埃或者灰燼,貌似也不會隨風飛揚。它附近的樹木也是一副病懨懨、發育不良的樣子,邊緣還有不少枯死的樹,它們的樹幹或佇立、或腐爛在地。當我匆匆走過時,我發現右邊有一堆舊煙囪倒塌後的磚塊和一個地下室,還有一口荒廢的水井像打哈欠似的張開著黑魚肚般的大嘴,它冒出的蒸汽和陽光的色調玩著奇怪的把戲。對比之下,即使是遠處漫長而漆黑的林地藤蔓也要更讓人舒服些。我對流傳在阿卡姆百姓之間的駭人傳聞不再感到驚異了。這附近找不到其它的房舍或遺址,就算是在過去,這裡也一定是個孤寂和偏僻的地方。到了黃昏的時候,我害怕重新經過這個不祥的地方,便繞道從南邊的新公路走回城裡。我盼望能有一些雲朵能夠聚集過來,因為對於我頭頂上那空空蕩蕩的蔚藍色天空的某種膽怯早已深入我的靈魂。

晚上的時候,我向阿卡姆城的老人們詢問那片“枯萎荒原”的事,以及在許多人口中閃爍其詞的『怪異日子』指的是什麼。但是我沒有得到任何令我滿意的答案,只是得知這起神秘事件發生的時代比我想像的要近些。這並不是什麼古老的傳說,而是某些人親身經歷的事情。它發生在八十年代,有一戶人家離奇失蹤或者遭遇不幸了。告訴我的人並不願意說出更多的內情,他們都叫我不要去理睬老阿米·皮爾斯的瘋言瘋語,但我在第二天早上就跑去找他了。聽說他獨居在一座搖搖欲墜的破舊農舍裡,那個的地方的樹木正開始恢復稠密。這是個古老得讓人發慌的地方,並且已經開始散發出那種年代久遠的老屋特有的腐敗氣味。我敲了半天門,才叫醒了那位老人。當他拖著慢騰騰的腳步來開門時,我可以看出他並不怎麼歡迎我。他沒有如我所預料的那麼虛弱,但他的眼睛奇怪地低垂著,蓬亂的服裝和灰白的鬍子使他看上去十分陰鬱和憔悴。

我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才能讓他講出他的故事,於是我便假作是為了公事而來的,告訴他我正在進行一項關於水庫的勘察,並且含糊地問起一些有關這個地區的問題。他比我之前聽聞的要正常和有教養得多,他能夠很好地領會我話中的主題——就像任何我在阿卡姆曾經交談過的正常人那樣。他不像我所知道的其他那些居住在即將建成水庫的地方的鄉下人,他沒有抗議周圍數英里的古老樹林和耕地即將被掘掉,不過若非他的家正好處在未來的湖泊邊界線之外的話,或許他也會抱怨的。對於將要降臨在那些陪伴了他一輩子的古老的幽暗山谷身上的厄運,他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如卸重負的感覺。它們最好現在就淹入水底——最好從『怪異日子』那時起就淹入水底。以這句話作為開始後,他原本就很沙啞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而他的身體向前傾斜著,右手的食指顫抖著指點起來,令人印象深刻。

我就在那個時候聽到了這個故事,儘管當時正是夏天,我還是在他那低沉而雜亂的敘述中一次又一次地發抖。我經常要打斷他漫無邊際的敘述,以便指正他在科學常識上的一些錯誤,並在他的邏輯性和連貫性斷裂時為其連接上斷層。當他講完以後,我便不再懷疑他為什麼會顯得有些精神錯亂,或者為何阿卡姆的居民不願多談“枯萎荒原”的事情。我在日落之前就趕回酒店,因為我害怕在星光的照耀下行走野外;第二天我就返回波士頓辭去我的工作。我無法再次進入到那片古老的森林和斜坡之間的晦暗混沌,也無法再次面對那死灰般的“枯萎荒原”和那倒塌的磚頭跟石塊旁邊張口打哈欠的黑色水井。水庫很快就要動工了,到時那些老舊的秘密都將永遠而安全地埋藏在水底之下。但即使如此,我相信我也不會在夜裡去拜訪那個地方——至少不會在那些不祥的星星還掛在天上的時候到訪;另外就算給我再多的錢,我也絕對不會去飲用阿卡姆城的新供水。

老阿米說,一切都始於那塊隕石。在那以前,這裡自從女巫審判以來根本就沒有任何駭人的傳說,甚至西邊的森林也沒有密斯卡托尼克(註2)的小島那麼令人害怕——傳說宗教裁判所的人就是在那裡的一個比印第安人還要古老的、人跡罕至的、奇怪的祭壇旁邊審判女巫的。直到『怪異日子』降臨之前,這片森林從未鬧過鬼,它的黃昏雖說有些古怪但也絕不嚇人。那天中午,天空聚起了白色的雲朵,隨後在空中發生了一連串的爆炸,遠方林蔭深處的山谷騰起一縷濃煙。晚上的時候幾乎整個阿卡姆都聽說了有一塊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落在了厄姆·加德納家的水井旁邊。那間房子的位置就在未來的“枯萎荒原”正中央——厄姆·加德納那幢處在肥沃的菜園和果園之間的勻稱漂亮的白房子。

厄姆跑到城裡去告訴人們隕石的事,途中順便拜訪了阿米·皮爾斯的家。當時阿米才四十歲,對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很感興趣。次日上午,厄姆和他的妻子帶著來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三位教授匆匆地趕去看那個來自未知星空的怪異訪客,令他們感到詫異的是,這塊隕石顯然沒有他前一天說的那麼巨大。厄姆指著堆積在他家前庭古老水井附近的那個由碎土和焦草組成的褐色的大土丘說道,那塊隕石縮小了。然而教授們回答說,隕石是不會收縮的。隕石在持續地散發著熱量,厄姆宣稱它在夜裡會發出微弱的光。教授們在用地質專用錘子敲打隕石的時候發現它的質地出奇地柔軟,就跟塑料差不多。他們鑿下而不是切下一份樣本帶回大學檢測。他們把它裝到了一個從厄姆的廚房裡借來的舊桶裡面,因為即便只是隕石的一小部分,它也絲毫沒有降溫的趨勢。回城的途中,他們在阿米家休息了一會,皮爾斯太太注意到那塊隕石的碎片似乎正變得越來越小,而且還把水桶的底部給燒壞了。確實,這塊碎片並不大,但或許樣本原來就沒有他們認為的那麼大。第二天(這一切都是在82年6月份發生的),教授們極為興奮地結隊而行。當他們經過阿米家時,他們順便告訴他那個隕石的標本出了一些怪事,那塊隕石在放入玻璃燒杯後就徹底消失了,連燒杯也一起不見了。這些教授還說道,這塊奇特的隕石似乎特別偏愛矽元素。它在那個整齊的實驗室裡表現得相當令人難以置信——用木炭進行加熱時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顯示任何內在氣體;在硼砂珠實驗(註3)中完全呈陰性;教授們很快就證明它本身在任何可以達到的溫度下都絕對不揮發,包括氫氧吹管的高溫;放在鐵砧上,它則顯示出高度的可塑性,並且能在黑暗中發出非常明顯的光芒;它一直沒有冷卻下來,而在加熱的時候,它在光譜儀顯示的光帶完全不同於任何正常的頻譜上的已知顏色。很快的,整個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就為之激動起來,人們興奮得屏住呼吸,各自討論著發現了新的元素、奇怪的光學性質、和科學家們在因為未知事物而感到困惑時經常會說的那些東西。

由於隕石很熱,他們將它放入坩堝中,並且加入所有合適的試劑進行測試。水對它不起作用,鹽酸也是一樣。硝酸、甚至王水——強如王水也只能在其灼熱的表面上嘶嘶地濺開,不留任何痕跡。阿米已經記不清所有細節了,但當我提及一些溶劑通常的使用順序時,他還是想了起來。學者們使用了氨水,酒精,乙醚,令人作嘔的二硫化碳還有一大堆其它試劑;但是儘管隕石塊的質量仍然隨時間穩定地減輕,並且其溫度略微有所降低,上述溶劑本身並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跡象能夠說明石塊所含物質與溶劑發生了反應。但毫無疑問的,這塊隕石確實屬於金屬。首先它有磁性;將它浸泡在酸性溶液裡,會出現在隕鐵上常見的魏德曼花紋(註4)。當隕石的溫度終於冷卻到足夠低的溫度時,實驗轉移到玻璃燒杯內繼續進行。他們將所有的隕石標本放入一個燒杯後就下班回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隕石標本和玻璃燒杯卻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有木架上的焦斑顯示出它們曾經所在的位置。

這些都是教授們在經過阿米家的時候告訴了他的,於是他再次隨同教授們前去察看那塊“來自外星的石頭信使”,但這一次他的妻子並沒有陪他過去。隕石現在確實縮小了,就連最嚴謹的教授們也無法否認這個的事實。由於原本的棕色大石塊不斷在縮小,現在水井的周圍多出了一塊空地,除了凹陷的地面外什麼都沒有;它在前天還有超過7英尺的直徑,如今卻只剩下不到5英尺。隕石仍然灼熱,學者們好奇地研究了它的表面並且用錘頭和鑿子取了另一塊更大些的樣本。這次他們鑿得很深,當他們撬開碎塊時發現隕石的核似乎和其他部分不太一樣。

他們發現了一個表面看起來很像彩球的東西鑲嵌在其中。它的顏色跟隕石顯示出來的那種奇怪的光譜帶條紋相似,幾乎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教授們僅僅只是(由隕石的光譜)類推才將其稱為“顏色”。球狀物有著光滑的條紋,質地既硬又脆,而且是空心的。一位教授用小錘狠敲了球狀物一下,它發出一聲輕微的爆裂聲就碎掉了,裡面並沒有噴出任何東西,但小球在碎掉的同時就徹底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個直徑大約3英寸的球形空穴。所有人都相信,隨著隕石外圍物質的逐漸消耗,會有更多的小球被發現。

然而事實證明這僅僅只是空想,在試圖通過挖鑿找出其它小球未果後,這些研究者帶著新的標本離開了。然而,這些新的標本跟之前放在實驗室裡的那塊一樣令人費解,除了以下寥寥結論,學者們沒能獲得更多的發現:隕石質地柔軟,接近可塑的,會放熱,有磁性,能夠微微發光,在強酸中溫度會略微降低,有著未知的光譜帶,在空氣中質量會逐漸減少,與矽元素反應並最終共同“消失”,而且不呈現任何已知物質的特徵;在試驗的最後,大學的科學家們被迫承認他們無法明確隕石的性質,只知道它並非地球上之物,而是來自廣袤外太空的一片碎塊;外太空賦予了它天生的奇特屬性,它遵守的是外層空間的法則。

那天夜裡下了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當教授們第二天再去厄姆家時,看到的景象使他們十分失望。那塊帶有磁性的隕石顯然具有某種古怪的導電特性,據厄姆說,這塊隕石會持續“吸引閃電”,他在一小時內看到閃電六次劈中前院的壟溝。風暴停歇後,隕石徹底消失了,古老的井台邊上只留下一個凹凸不平的大坑,周圍塌陷的泥土堵滿了半個坑。挖掘沒有任何結果,科學家們證實隕石確實是徹底消失了。當所有的努力都宣告失敗之後,無事可做的學者們只好回到實驗室中繼續測試那塊被小心地保存在鉛製容器中、正在逐漸消失的標本碎片。那塊標本保留了一個星期,不過直至它最終消失時科學家們都沒有取得任何有價值的發現。樣本消失得非常徹底,甚至連一點殘渣都沒有留下,以至於最後教授們都無法確信,他們真的曾在清醒的狀態下見過來自天外那無盡疆界的一縷痕跡——那條孤單的、神秘怪誕,來自由其他物質、力量以及實體構成的宇宙或者領域的信息。

阿卡姆的地方報紙多數都是由大學贊助的,它們自然對此事極為關注,報社派出多名記者採訪了厄姆·加德納一家,還有一家波士頓的日報社也派了一名記者來採訪。厄姆.加德納一時之間成了當地的焦點人物,他今年大概50歲左右,是個身材乾瘦、性情和藹的人,同妻子以及三個兒子住在山谷中舒適的農場裡。加德納夫婦和阿米夫婦經常相互拜訪,在兩家來往的幾年中,阿米一直對厄姆稱贊有加。厄姆對於自家的院子引起如此關注似乎頗為自豪,並且在隨後的幾周裡經常談及那塊隕石。那年的七、八月很熱,厄姆在他橫貫查普曼斯布魯克的10英畝的草場裡賣力地割著乾草;他那嘎吱作響的運貨馬車在陰涼的鄉間小徑上壓出深深的車轍。他覺得那一年的農活似乎比過去的幾年更加累人,無情歲月正在使他感到衰老。

接著,收獲的季節到了。梨和蘋果漸漸成熟了,厄姆發誓說他的果園得到了超乎以往的大豐收。果實的個頭大得超常,還帶著不尋常的光澤,而且產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厄姆不得不為晚些成熟的作物多訂做了一些木桶。然而隨著豐收到來的卻是令人心痛的失望,因為那些看上去光鮮亮潔的果實沒有一個能入口的。那感覺就像是有一種嘔吐物般的酸苦味悄悄蔓延進梨和蘋果原有的甘甜中,即使只是小小地咬上一口也會讓人噁心上許久。瓜和番茄也是如此,厄姆悲傷地發現今年的整個收成都泡了湯。他很善於連繫事情的前因後果,所以他很快就將事情和那塊隕石連繫起來,並且宣稱是它污染了整個土壤。所幸的是,他大部分的農作物都種植在公路兩旁的高地上。

那年的冬天來得早,而且非常寒冷。阿米見到厄姆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他發現厄姆看起來憂心忡忡的。他的家人似乎也變得寡言少語了,而且不再像過去那樣定期去教堂做禮拜和參加鄉村的社交活動。儘管這一家人不時地抱怨身體變得越來越差以及存在於心底的朦朧不安感,但卻找不出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變得這樣孤僻和沮喪。倒是厄姆自己給出了所有解釋中最明確的一種:他提到他被雪地上的一些腳印攪得心神不定。它們只不過是冬天裡常見的紅松鼠、白兔以及狐狸留下的腳印,但是憂鬱的農夫聲稱看到了一些不大對勁的東西,那些動物的表現似乎不符合原先的習性。厄姆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什麼,但似乎認為那些松鼠、兔子還有狐狸不具備原本該有的解剖學特性。阿米起先對厄姆的這番話並不感興趣,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乘著雪橇從克拉克街角返回經過厄姆家的房子時才改變了態度。當晚月色正濃,一只兔子突然跑著穿過道路,它跳躍的距離之長超出了阿米和他的馬所能接受的程度。事實上,如果不是阿米及時拉住了韁繩,他的馬幾乎就要被嚇跑了。從那以後,阿米開始慎重考慮厄姆所說的一切,並且納悶加德納家的狗為什麼每天早上都會顯得那樣怯懦和渾身顫抖,而它們幾乎連吠叫的精神都沒有了。

二月份,草甸山麥格雷戈家的男孩們出外到這裡來獵土撥鼠,他們在離加德納家不遠的地方捕捉到一只異乎尋常的土撥鼠。這只土撥鼠的身體比例看起來發生了一種輕微而難以名狀的異常變化,同時它的面部露出一種之前從未在土撥鼠身上發現的神情。男孩們真的被嚇壞了,立刻就把那東西扔掉了,所以村民們只是聽聞了這件怪事(並未親眼所見)。但是馬匹在厄姆家房子附近就會畏縮不前的這件事已經成為了公認的事實了,可以構成一系列詭秘傳說的各個要素也正在快速成型。

人們發誓說厄姆家附近的雪融化得比其他地方都快,並在三月的時候從克拉克街角的波特雜貨店裡傳出充滿敬畏的討論。斯蒂芬·瑞斯早上騎馬經過加德納家時,發現沿路的林邊淤泥地裡長出了臭菘草(註5)。人們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大的臭菘草,更別說它們還有著無法用言語表述的古怪顏色。它們的形狀古怪而且令人噁心,還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令斯蒂芬印象深刻的惡臭,連馬都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下午又有一些人駕著馬車去觀看那些異常的植物,他們都認為那樣的植物根本就不應該生長在任何一個健康正常的世界上。人們頻頻提起上個秋天收獲的那些可怕的果實,他們還互相傳說厄姆家的土地有毒。引起這一切的當然是那塊隕石,只要想想學院裡的人如何發現那些石頭的奇異性質的就清楚了——幾位農民是這麼對大家說的。

有一天教授們拜訪了厄姆,但不是因為想聽恐怖故事或者民間傳說什麼的,而是出於對推測的謹慎態度。那些植物固然長得很怪異,但所有臭菘草的形狀和顏色也多少都有些奇怪。可能隕石中的某種金屬元素滲進了土壤中,但不久後就會被衝走的。至於古怪的腳印和馬匹畏縮不前的事嘛——這些當然只是隕石墜落這樣的現象必然會引起的鄉村傳言罷了。理智的正經人是不會與這些古怪的流言有所牽扯的,因為迷信的鄉下人什麼都會說也什麼都會信。因此,幾乎所有的教授們都在“古怪日子”裡鄙夷地置身事外。只有一位教授,在一年半之後為警方分析兩份瓶裝土壤樣品時才回憶起來,臭菘草的古怪顏色和之前隕石在學院分光鏡下所顯示的不正常光譜條紋很相似,也很接近隕石內部鑲嵌的那個脆質小球的顏色。在這項分析案例中,土壤的樣本在最開始的分析中顯示出了同樣的奇怪光譜條紋,但隨後這種性質便消失了。

厄姆家周圍的樹都提前發芽了,晚上,它們在風中不詳地擺動著。厄姆的次子撒迪厄斯,一個15歲的小伙子,發誓說這些樹即使在沒有風的時候也會搖擺——當然,這種話的可信度連流言都不如。然而空氣中確實彌漫著令人心神不安的氣氛。加德納家的所有人都養成了一種偷聽的習慣,儘管他們沒法說清楚究竟聽到了什麼聲音。這種偷偷摸摸傾聽的行為疑似是人在陷入半瘋狂狀態時的產物。不幸的是,他們的這種習慣一周比一周嚴重,到後來每個人都在說:“厄姆一家一定是出了什麼毛病”。當首批的虎耳草長出來時也帶著另一種奇怪的顏色,雖然它和臭菘草的顏色不同,但所有看到的人都認為這兩種顏色無疑是相互連繫並且同屬一個類型。厄姆摘了一些花帶進阿卡姆城裡給報社的編輯看,然而編輯只是寫了些禮貌地取笑這些虎耳草的幽默文章,卻不知道這些植物彙聚著村民們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恐懼。厄姆犯了個錯誤——他不該對淡漠的城裡人描述瘋長的黃緣蛺蝶(註6)的怪異舉止與這些虎尾草有連繫。

接下來的四月裡,村民們似乎都變得有些精神錯亂,他們漸漸不再走經過厄姆家的那條路,最終使得那條公路徹底被廢棄了。起因還是那附近的植物,所有的果樹都提前開出了有著各種怪異顏色的花,這種變態瘋長的勢頭在庭院多石的土壤以及相鄰的牧場中也蔓延開來,整片植被群都長得如此怪異以至於只有植物學家才能從中看出先前正常植被群的影子。除了綠色的草地和葉子外,那地方再也看不到其它任何正常的顏色,到處都是那些茂密的、病態的棱柱狀變異植物,構成了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前所未見古怪色調。“兜狀荷包牡丹”(註7)成了不祥之物,血根草輕蔑地展示著它們扭曲變異後的病態艷麗。阿米和加德納一家都覺得大部分的顏色之間都有著某種令人困惑的熟悉感,讓他們聯想到隕石中的那個脆質小球。厄姆在那10英畝的草場和高地上犁地播種,唯獨繞開了房子附近的土地。他知道這麼做是徒勞,只是希望今年夏天瘋長的那些古怪植物能將有毒元素從土壤中吸收掉。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漸漸習慣了那種有聲音在他周圍等著他去傾聽的感覺。鄰居們都避開他的房子當然使他很難過,而他的妻子受到的影響更大。孩子們整天呆在學校裡還好些,但也無法不對那些流言產生恐懼。撒迪厄斯是個特別敏感的孩子,因此受到的折磨也最嚴重。

五月份的時候,昆蟲開始活動了,厄姆家附近的地方成了充斥著蟲鳴和爬行物的夢魘。大多數昆蟲看起來都與以往大不相同,不論是外表還是習性;它們在夜裡出沒,這完全違背了過去的活動規律。加德納家的人養成了在晚上觀察的習慣,他們隨機觀察每個方向,尋找著某個東西——但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尋找什麼。直到那時他們才承認撒迪厄斯關於樹會無風自擺的說法是正確的。加德納夫人是第二個觀察到這個現象的人,當時她正透過窗望著月光下一棵楓樹腫脹的枝條。那枝條確確實實動了,而且那時候沒有風,這肯定是由楓樹的汁液造成的。現在所有會生長的東西都開始變得奇怪了,不過這回可不是厄姆家的人做出新發現了,過多的怪事已經使他們都麻木了。他們沒能發現的東西被來自博爾頓的一位怯懦的風車推銷員瞥見了——某個晚上這位推銷員無視鄉村傳言駕馬車路過厄姆家。他在城裡對人講述了自己當晚的所見,並且被公報用很小的篇幅報導了出來;村民們(包括厄姆)都是先從公報上得知這件事的。那天夜裡很暗,馬車的燈光昏暗,但山谷中人盡皆知的厄姆家農舍附近似乎並沒有那麼黑暗。所有的植被、草、葉子和花朵似乎都在散發出著一種雖然微弱但卻很清晰的光,而在某個瞬間,倉房附近的院子裡突然悄悄單獨分離出來一片磷光。

直到那時牧草似乎還未受到波及,奶牛在房子附近自由地吃著青草,但到了五月底的時候牛奶也開始變質了。而當厄姆把牛群遷到了高地上後,那些奶牛又恢復了正常。牧草和葉子發生的這種變異很快就變得肉眼可見了。所有的青翠嫩葉全都變成了灰色,而且同樣變得既硬又脆。阿米是現在唯一還會登門拜訪的人,但他也來得越來越少了。事實上,自從學校放假後加德納一家就與外界中斷了聯繫,只是偶爾還會托阿米到鎮上去辦點事。他們的身體和神志正變得越來越糟糕,因此當加德納夫人發瘋的消息傳開的時候並沒人會感到奇怪。

這事發生在六月,大約是隕石墜落一周年的日子,可憐的加德納夫人尖聲叫喊著空氣中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東西。在她語無倫次的瘋話中連一個確切的名詞都沒有,只有動詞和代詞:有東西在移動、在變形、在飛來飛去、耳朵被完全聽不到的聲波脈衝刺痛、有什麼東西被取走了——她的什麼東西正在流逝——有什麼不該存在的東西正要占領她的身體——必須有人來阻止——夜晚沒有東西是靜止的——牆和窗戶都在移動。厄姆並沒有把她送去郡裡的精神病院,而是讓她隨意在房子周圍游蕩——只要她不傷害到自己和其他人,即使她的神情扭曲他也無動於衷。然而孩子們開始害怕她了,當撒迪厄斯差點被她做的鬼臉時嚇暈過去之後,厄姆決定把她鎖在閣樓裡。到了七月份,她不再說話,而是用四肢在地上爬行。在那個月結束之前,厄姆甚至產生了一種瘋狂的念頭——她在黑暗中發著微光,就像他曾經看到的附近那些變異植物一樣。

這之後不久馬匹開始到處驚逃起來。夜裡有某種不知名的東西驚醒了它們,嚇得它們在馬廄中瘋狂地亂踢並且發出恐怖的嘶叫。厄姆幾乎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使它們平靜下來,當他打開廄門的時候,馬匹就像受驚的林中小鹿一樣衝了出去。厄姆花了一周時間才找回來全部的四匹馬,不過在找到它們的時候這些馬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有什麼東西破壞了它們的神經,槍殺成了它們最好的解脫。厄姆只好向阿米借了一匹馬來運乾草,結果卻發現馬不願意接近倉房。那匹馬驚恐著退縮著,還不斷地嘶叫著,最後他只能把它趕進院子裡,再靠人力把沉重的馬車推近乾草棚以便裝卸。植物都開始變得又灰又脆了。即使是那些之前顏色無比古怪的花也開始變灰了;果實漸漸顯現出灰色,並且開始萎縮,嘗起來也毫無味道。紫苑和鼠尾草開出了扭曲的灰色花朵,前院的玫瑰、百日草、蜀葵都長著一副污穢的、褻瀆神靈的模樣,以至於厄姆的長子澤納斯把它們都剪掉了。那些奇怪地膨脹起來的昆蟲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死掉的,即使是離開了巢穴,並且飛進了樹林的蜜蜂也在不斷死去。

到了九月份,所有的植物都碎成了略帶灰色的粉末,厄姆擔心樹木會在完全吸收光土壤中的毒素之前就死去。他的妻子現在會像著了魔一樣發出可怕的尖叫,他和孩子們則處在持續的神經緊張狀態。他們開始避開人群,學校開學後孩子們也沒去上學。而阿米則在他為數不多的某次拜訪中發現厄姆家的井水出了問題,這些井水有一種說不清的令人厭惡的味道,但既不是惡臭也不是鹹味,阿米因此建議他的朋友在高地上挖一口新的水井,以便在這邊的土壤恢復正常之前飲用。可厄姆卻對他的勸告置之不理,因為他已經對這些奇怪而令人不快的事物麻木了。在那些毫無希望的日子裡,他和他的孩子繼續冷漠而機械地使用著不潔的井水,也同樣地吃著匱乏又難以下咽的食物,做著徒勞而單調的日常事務。他們已經聽天由命了,就好像有一半的靈魂已經去到了另一個世界,跟著無名的守衛走向那必然的、為人熟知的毀滅。

撒迪厄斯在九月的時候去了那口水井一趟,隨後便發瘋了。他去時提著一個水桶,回來時卻空著手。他一邊尖叫一邊揮著雙臂,有時要麼傻笑,要麼喃喃自語著嘀咕著:“井底有顏色在移動”。一家人瘋了兩個確實很糟糕,但厄姆對此表現得很大膽。他任由兒子游蕩了一個星期,直到他開始站立不穩、有傷害到自己的跡象後才把他關進閣樓他母親對面的房間裡。他們兩人在上了鎖的門後互相尖叫,叫聲非常恐怖,令小兒子默溫(Merwin)感到十分害怕。他猜測,這兩個人可能正在利用一種不屬於地球上的可怕語言交流著。默溫的想像日漸離奇,自從和他最要好的二哥被關起來後,他的不安感就越來越強烈了。

幾乎就在同時,加德納家的牲畜開始死亡。那些家禽先是變成了灰色,然後很快就死亡了,切開來的肉不但乾燥,而且還發著惡臭。豬長得越來越肥胖,然後就產生了沒有人能夠解釋的可怖變化,它們的肉當然也不能吃了,厄姆對此束手無策。沒有任何農村的獸醫願意走近他的農莊,從阿卡姆來的獸醫們也公開表示無能為力。越來越多的豬開始發灰和發脆,然後全身破碎而亡。它們的眼睛和口鼻產生了極為畸形的變化,這令人感到極為費解,因為厄姆一家從來就沒有用過那些被污染的植物去餵養過這些豬。然後,同樣的厄運降臨到了奶牛的身上。某些部位、甚至是整個身體都莫名其妙地枯萎和變得像是被壓扁一樣的奶牛越來越多,它們的結局和那些豬一樣,最後都變灰變脆,然後分崩離析而死。這件事並不存在有人下毒的可能性,因為事情發生的地點是在無人經過的緊鎖谷倉裡面。也不可能是因為小動物咬囓而帶來的病毒造成的,這個地球上可不存在有可以穿越固體障礙物的活物。這只可能是一種天然的疾病——至於什麼病可以造成這樣的結果,那不就是人類可以猜測到的了。當收獲季節到來的時候,這個地方已經見不到什麼活著的東西了,牲畜和家禽都死光了,狗也逃走了。這三條狗是在同一個晚上跑掉的,之後也沒有人再看見過它們。厄姆家裡的五隻貓不久前也離開了,不過並沒有人在意這點,因為現在這裡連老鼠都消失了,而只有沒瘋之前的加德納夫人才會把這些可愛的小貓當作心肝寶貝。

10月19日,厄姆步伐踉蹌地衝進阿米家,告訴他一個噩耗:關在閣樓的撒迪厄斯死了,而且死狀凄慘。厄姆在農場後面那個由欄杆圍起來的家族墓地裡挖了墳墓,然後將他找到的所有東西都埋了進去。撒迪厄斯的死絕對和外人無關,因為那個閂上的小窗戶和上鎖的門全都完好如初,這一切就跟發生谷倉裡的那些事一樣。阿米和他的妻子盡他們所能的安慰這位飽受打擊的男人,不過他們的心裡卻感到一陣不寒而慄。他們感到似乎正有一股恐怖的力量緊抓著加德納一家不放,他們家中的每一樣東西彷彿都帶著從無名或者無可名狀的地方飄來的氣息。阿米極不情願地陪著厄姆回到他的家,並極力讓哭得歇斯底里的小默溫安靜下來。至於澤納斯倒是不需要他的幫助,不過他最近經常什麼也不做,只是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完全聽命於他的父親——阿米覺得現在這樣也算是命運對他的一種仁慈了。默溫的尖叫有時會從閣樓得到有氣無力的回應,看到阿米神情之中的疑惑,厄姆解釋說他的妻子已經變得極其衰弱了。在夜晚到來之前,阿米終於得以脫身了。當那些植物開始發出微光,當樹木在無風的情況下搖曳起來,就算是再深厚的友誼也無法讓他繼續留在那裡。幸運的是,阿米並沒有足夠的想像力可以讓他胡思亂想,不過即便如此,他的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了。如果他有能力將自己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連繫起來,並且加以思索的話,那麼他必將變成一個徹底的瘋子。在暮色中,阿米匆匆地趕回家去,那個發瘋的女人和惶恐的孩子所發出的尖叫聲依舊在他耳邊徘徊不去。

三天之後,厄姆一大早就衝進了阿米家的廚房,可阿米卻出門去了,於是可憐的皮爾斯夫人不得不在膽戰心驚地情況下聽他斷斷續續地講完那個糟糕的壞消息。這一次是小默溫出事了,他失蹤了,就在昨天深夜他拿著一盞燈籠和桶出去打水,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而在出事前的幾天裡,他幾乎連自己在做些什麼都不知道,只會對著他所見到的一切驚聲尖叫——當時在院子裡傳來了一聲瘋狂的尖叫,但等到厄姆趕過去的時候孩子已經不見了,他帶著的燈籠已經熄滅了,而人卻不見蹤影,那時厄姆以為燈籠和水桶也一起消失了。到了黎明時刻,當在森林和田地搜索了一整夜的厄姆邁著沉重而緩慢的腳步回來時,他在水井旁邊找到一些非常奇怪的東西:一堆被壓碎而且明顯有些熔化的廢鐵,從它們曾經的形狀可以肯定這就是那盞燈籠;在廢鐵的旁邊有一個彎曲的手柄和幾個扭曲變形的鐵環,它們全都顯半熔的狀態,似乎在暗示它們正是那個水桶僅存的部分。這就是整個故事的內容,厄姆已經不敢想得更深一點了,而皮爾斯夫人卻聽得頭腦一片空白。在回到家之後阿米聽說了這件事,不過他也沒有任何頭緒。默溫都已經不見了,就算將事情告訴其他人也於事無補,因為現在所有的人都在迴避加德納一家。至於阿卡姆的城裡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只會將這當作一個無稽之談而加以嘲笑。薩得(撒迪厄斯)死了,現在默溫也不見了,有些什麼東西正潛伏在無底的黑暗之中蠕動著,等候著被人所發現的時刻。厄姆感到自己很快也會遭遇到同樣的命運,所以他希望阿米可以替他照顧自己的妻子和澤納斯——如果他們能夠堅持到他死去的那天的話。厄姆確信這是上天對他的某種審判,不過他猜不出這是為什麼,因為他自認自己從來都是遵照上帝的教誨而為人處事的。

阿米有兩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厄姆,對朋友的關心讓他戰勝了心中的恐懼,於是他去加德納家裡走了一趟。他家那高大的煙囪看不見一點炊煙,在那一瞬間阿米非常擔心是不是已經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整個農場的情形似乎也印證了他的不安:地上滿是凋零的灰色枯草和落葉,古老的牆壁和屋脊下面全是變灰變脆的藤蔓墜落後的碎片,光禿禿的大樹朝著十一月那灰蒙蒙的天空伸出自己飽含惡意的枯枝,阿米從樹枝那微妙的傾斜角度中感到了一種處心積慮的威脅。幸運的是,厄姆還活著。他的身體很虛弱,靜躺在廚房裡的一張靠椅上,廚房的天花板很低,房間也冷得要命。屋子的主人還保存著一點意識,這讓他能夠向澤納斯發出簡單的命令。厄姆看見阿米凍得發抖,便嘎聲地喊著讓澤納斯去添點木柴。現在這裡確實很需要木柴,因為房裡那大而深的壁爐裡面是空的,根本就沒有生火,從煙囪吹下來的寒風將煙灰刮得到處亂飛。不久後,阿米點著了壁爐,他問厄姆是否還有更多木柴,以便讓房間可以更舒適點。到了此時阿米才看清發生了什麼事情,顯然再結實的繩索也有斷掉的時候,這個不幸的農民終於崩潰了——這倒是讓他不必再去面對更多的悲痛。

雖然阿米通過巧妙的方式向厄姆提了一些問題,不過他始終沒能問清楚澤納斯的下落。“在井裡,他住在水井裡。”這位精神崩潰的父親只會給出這些不知所雲的回答。這時,訪客突然想起了厄姆那位瘋太太,於是他改變了詢問的目標。“你問娜碧怎樣了?她就在這裡啊!”可憐的厄姆驚訝的回答道。眼見他的回答不對頭,阿米立刻就明白必須得自己去尋找了。他任由這個無害的人躺在靠椅上胡言亂語,自己從門邊的釘子上取下鑰匙串,踩著嘎嘎作響的樓梯來到閣樓。閣樓十分狹窄,而且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是在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惡臭。在視線所及的地方有四扇門,其中只有一扇門是上鎖的。阿米逐一試了鑰匙串上的各把鑰匙,在試到第三把的時候鎖被打開了,經過一番笨拙的嘗試後他推開了那扇低矮的白色房門。

房間裡面很暗,這是因為窗戶本來就很小,而現在又被粗木製造的窗閂遮蔽了一半的光線,阿米根本看不見鋪著寬木板的地上有些什麼東西。正當他準備繼續前進的時候,那超出人類忍受範圍的惡臭就已經將他趕到了另外一個房間,並迫使他不得不先讓自己的肺中裝滿能夠呼吸的空氣後再回來。當阿米再次進入房間之中,他看到了有個什麼東西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而就在看清楚這東西是什麼的瞬間,阿米驚聲尖叫了起來。在他尖叫的同時,他覺得窗戶似乎有那麼一霎被陰影遮掩住了,一秒鐘後,他的身體像是被一股可憎的蒸汽撞了一下,眼前全是怪異的顏色在舞動。如果不是恐怖麻木了他,阿米肯定會聯想到那些用地質專用錘從隕石上敲下來的碎片和春天裡長出來的病態植物。現在他想的全是面前這個褻瀆神靈的畸形怪物,顯然它也遭受了跟年輕的撒迪厄斯和牲畜們一樣不可名狀的命運。但更加可怕的是,這個怪物一邊崩潰一邊還在緩慢地持續移動著。

阿米不肯告訴我這個場面的更多細節,然而在他接下來的敘述中再也沒有提到那個躲在角落裡的會動的東西。有些事情不必說得太清楚,很多時候基於正常人性而做出的行為往往會得到法律無情的判決。我想那個閣樓的房間裡並沒有留下任何會動的東西,在那種情況下,所有負責任的人都絕對不可能會讓那個房間裡面留下任何會動的東西,否則的話他將會承受無盡的煎熬。如果阿米不是一個感覺遲鈍的農夫的話,那他早就已經暈倒或者發狂了。但阿米意識清醒地走過那扇低矮的房門,將他身後那個受詛咒的秘密永遠地鎖起來。現在還有厄姆需要照顧,他必須先吃點東西和整理下身子,然後再搬到一個有人護理的地方去。

剛沿著漆黑的樓梯準備往下走,阿米就聽到底下傳來噗通的響聲,這聲音就像是有人在尖叫的時候驟然被中途打斷一樣。他緊張地回想起在樓上那可怕的房間裡擦過自己身體的濕冷氣體,有什麼無可言喻的存在被他的叫喊和腳步給驚動了。一種模糊不清的恐懼讓阿米停住了腳步,他聽到樓下傳來更多的聲音,那無疑是一種沉重的拖步聲,還有某種像是惡魔般的不潔之物吮吸時發出的令人憎惡的、黏稠似的噪聲。在紛亂的想像變得越發狂熱之際,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在樓上所看到的一切。天哪!他到底錯闖進了一個何等可怖的噩夢世界?阿米進退兩難地站在原地對著狹窄的樓梯那黑色的曲線發抖,整個場景中的每一個細節都烙入了他的腦髓之中:聲音、可怕的預感、黑暗的陰影、狹窄陡峭的樓梯——願上帝寬恕!——眼前所有的木製品都在散發著微弱但清晰的光亮,無論是樓梯、側牆,還是裸露的板條和橫梁全都如此。

此時,阿米的馬突然從外面傳來瘋狂的嘶鳴,隨即是一陣驚惶逃竄的聲音。片刻之後,就再也聽不到馬和馬車的聲音了,驚惶的阿米站在黑暗的樓梯上猜測著是什麼嚇跑了他的馬。但事情還沒結束,外面響起了另一個聲音,聽起來像是液體飛濺的聲音——是水——肯定是那口水井。他剛才把“英雄”(馬的名字)拴在了井的附近,大概是馬在受驚逃走的時候馬車的輪子撞到井邊的石頭,並且把它給磕到井裡了。而那些古老得令人生厭的木材依然在散發著慘淡的磷光。天啊!這房子實在太老了!它其中的大部分是在1670年前建的,而複折式的屋頂則遲於1730年。

樓下地板上輕微的刮擦聲現在已經變得十分清晰,阿米用力握緊一根他剛才從閣樓裡撿來的粗木棍,他慢慢地鼓起勇氣走下了樓梯,然後壯著膽子朝廚房走去。但他沒有走完那段路,因為他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那裡了,而是自己過來見他。它似乎還活著,阿米不知道它是自己爬過來的還是被外力拖過來的,但它就快要死了。一切都是在剛過去的半個小時內發生的,但崩潰、發灰,和解體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了。眼前的東西看起來脆得嚇人,不時還有乾燥的碎片剝落出來,阿米沒法觸碰它,只是驚恐地注視著那張嚴重扭曲變形的臉。“那是什麼,厄姆,那到底是什麼?”他低聲問道,那裂開、凸起的嘴唇用夾雜著爆音的聲音做出了最後的回答:

“沒什麼……什麼也沒……那顏色……燒起來了……又冷又濕,但卻會燃燒……它生活在井裡……我看到了……有一種煙霧……就像去年春天的花一樣……水井在夜裡會發光……薩得、默溫然後是澤納斯……所有的活物……從每個活物中吸取生命……在那塊隕石裡……肯定是那塊隕石把它帶到這裡來……一切都受到了污染……我不知道它想要什麼……大學的那些人從隕石裡挖出的圓球……他們弄碎了它……它們的顏色是一樣的……那些花和植物也一樣……還有別的……種子……種子……越長越多……我是在這個星期第一次看到它的……它肯定對澤納斯造成了強力的影響……他是個大男孩,飽含著生命力……

它擊垮了你的神志,然後讓你……燃燒起來……在井水裡……你是對的……水壞掉了……澤納斯再也沒有從井邊回來……沒法離開……有什麼吸住了你……我知道有東西來了,但這並沒有用……自從澤納斯被抓走之後我就一直看到它……娜碧怎麼樣了,阿米?……我的腦袋不行了……不知道有多久沒餵她吃飯了……如果我們不小心的話,它就會抓走她的……只是一個顏色……有時一到夜裡,她的臉上就會呈現那個顏色……它一邊燃燒一邊吮吸……它來自跟這裡完全不同的地方……那些教授中有人這麼說過……他是對的……你要當心,阿米,它還會繼續……直到將所有生命都抽乾……”

那個說話的東西不再開口了,因為它已經完全坍塌了。阿米找了一條紅色的格條桌布把殘餘物蓋了起來,然後踉蹌地從後門走向田間。他爬到山坡上那10英畝牧場,蹣跚地沿著北邊的道路和樹林跑回家去。他不敢經過那個嚇跑他的馬的水井,之前他曾透過窗戶看過那口井,但沒有發現井邊有石塊消失不見。顯然馬車在被拖走的時候並沒有撞到任何東西——那液體潑灑的聲音一定是別的東西發出來的——某物在完結了不幸的厄姆後又回到了井裡。

當阿米回到家裡的時候,他的馬和馬車已經先到了,這讓他的妻子焦慮萬分。他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安慰妻子幾句,然後就啟程前往阿卡姆,向當局報告了加德納一家人消失的事情。阿米沒有說明詳情,而只是告知厄姆和娜碧已經死亡,並把撒迪厄斯早已死去的事情也一並報告上去。他提到厄姆夫婦的死因似乎和殺死牲畜的奇怪疾病相同,此外他還提到默溫和澤納斯已經失蹤了。阿米在警察局接受了大量的審訊,最終他被迫帶領三名警官到加德納家的農場去,一起去的還有驗屍官、法醫和有過治療生病動物經驗的獸醫。阿米對此十分抵觸,因為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擔心到達那個受詛咒的地方時已是夜晚了。不過好在還有如此多人陪著他,這讓他甚感寬慰。

這六個人乘坐一架雙座敞篷馬車跟在阿米的馬車後面,在大約下午四點到達了那間備受厄運的農舍。儘管這群人早已見慣了各種恐怖滲人的場面,但在看到閣樓上面和樓下地板上紅色格條桌布蓋著的東西時還是沒有辦法做到無動於衷。這個灰色而荒涼的農莊在整體方面已經足夠可怕的了,但那兩個崩潰破碎的東西更是遠遠地超過了人類所能承受的界限。沒有人能夠長時間盯著它看,即使是那位法醫也承認沒有必要進行檢驗了。當然,他還是可以弄些樣本回去分析,所以這位醫生忙著收集樣本——兩瓶裝著沙塵的燒杯最終被送到了大學的實驗室,並且為那裡的人帶來一個十分費解的謎題。兩個樣品在分光鏡下都發出不同尋常的光譜,其中大部分的光譜帶都跟去年那塊奇怪的隕石一模一樣。發出這個光譜的特性在一個月後消失,剩下的沙塵主要成分是鹼性磷酸鹽和碳酸鹽。

如果阿米知道那些人會立刻就地行事的話,那他一定不會將那口水井的事情告訴他們。當時太陽就快要落山了,他十分渴望能夠離開這個鬼地方,因為太過緊張的緣故,他忍不住瞄了那口水井的石頭井欄一眼,結果被一個警察看到了,而在那人問他的時候,阿米將厄姆一直擔心那裡面的什麼東西,以至於從來不敢到井裡去尋找默溫和澤納斯的事情說了出來。而在聽到他的這番話後,這些人立刻決定檢查一遍整個水井,所以阿米只得戰戰兢兢地等在一邊,看著他們一桶接一桶地將井裡的水提上來,然後倒在井邊濕潤的泥地上。男人們強忍著污水那噁心的味道,但到最後的時候他們再也受不了了,全都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這工作花費的時間並沒有他們原本想像的那麼長,因為井水出人意料的淺。沒有必要詳細敘述他們的發現,默溫和澤納斯確實在井裡,但只有一副骨架殘留了下來,此外還有一只小鹿和大狗也遭到了同樣的厄運,周圍還有很多其它小動物的骨頭。井底的淤泥令人費解布滿了氣孔,不斷地冒著泡泡。那些人當中有人用一根長杆插下去試探,結果發現那根木杆可以伸至井底淤泥中的任何深度,而且沒有遇到任何固體的阻塞。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們從屋內取出燈籠,想要從井裡找到更多的東西,不過這些人最終還是失望了。他們回到屋裡,坐在那間古老的起居室內商討。此時半圓形的月亮猶如幽靈般將斷斷續續的光芒無力地散播在這片蒼涼的灰色大地上,這些男人們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實在找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理由可以將那些奇怪的植物、變異的牲畜和人類的不明疾病,還有默溫跟澤納斯在這口被污染的水井中的離奇死亡連繫到一塊。他們無疑都聽過鄉間流行的傳說,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會相信這些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毫無疑問,隕石確實是污染了整塊土壤,但那群人和動物的疾病卻是另一回事,要知道他們並沒有吃過那塊地裡長出來的任何東西。或者整件事和那口井裡的水有關,分析一下井水可能會對事情有所幫助,不過又會是何等的瘋狂才會讓厄姆的兩個兒子都跳進了井裡呢?他們的行徑是如此相似,從殘骸來看他們生前也遭遇了同樣的變灰碎裂過程。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會變成灰色和碎裂呢?

驗屍官坐在最靠窗的地方,是他最先發現水井附近地面的亮光。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該死的泥地上到處在閃著微光,那並非斷續的月光,而是比其更加明亮和清晰的光芒,如同探照燈所發出的柔軟光線。它從漆黑的井道裡直射而出,倒映在周圍的水窪裡。這些光有著一種異常古怪的顏色,當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口觀看時阿米猛烈地顫抖了下,因為他對這種由可怕的瘴氣所帶來的奇怪顏色並不陌生,就在一年前,他便已在那塊鑲嵌在隕石中的彩色小球上見過這種顏色,在春天瘋長的那些植物身上見過,而且就在今天早上那間發生過無法言狀之事的可怕房間裡也見過——當時它在窗戶邊上閃現了一秒左右,然後便化作一道濕冷的蒸汽和他擦身而過——而可憐的厄姆便是被這可憎的顏色奪走了生命。他在臨終之前還這樣說:“它就像那個彩球和那些植物……”在此之後院子裡的馬被嚇跑了,井裡也傳來了潑水聲。現在,那口嚇人的水井正對著天空噴射著蒼白而邪惡的光芒。

雖然此時的狀況相當異常,阿米卻還在為一個可以說是科學性的問題而犯難——這說明他的頭腦還很機敏——阿米在早上的時候見過那濕冷的蒸汽,又在漆黑的夜裡瞧見那閃爍著磷光的霧氣,而且它們顯然都是來源於同一種顏色,這些都令他感到異常困惑——它們全都違背了自然的定律,這絕非正常。最後阿米想起了那位遭遇不幸的朋友可怕的臨終遺言:“它來自別的什麼地方,那邊一定和這裡截然不同……那些教授中有人這麼說過……”

屋外那三匹拴在路邊枯樹上的馬此刻正瘋狂地嘶鳴亂踢起來,馬車夫趕緊衝到門口,但阿米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手哆嗦得厲害。“別出去,”他低聲說道。“外面發生的事情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厄姆說過,井裡生存著什麼東西,它會吸走你的生命。他說那肯定是從去年六月份掉下來的那塊隕石中的彩球裡生長出來的。厄姆還說,它會吸吮生命,然後燃燒,最後變成彩色的霧氣,就像現在外面的光一樣,你既看不清楚,也說不清它到底是什麼。厄姆認為它靠吮吸一切活物來生存,並且變得越來越強大,他說他上周還看見過這東西,它肯定是從外太空來的,去年那些大學教授也說過,那塊隕石絕非地球之物,它來自更加遙遠的世界。”

屋裡的人們猶豫不決地停了下來,因為水井射出的光芒正變得越來越強,三匹被拴著的馬瘋狂地嘶鳴和踢蹬著。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時刻:這幢被詛咒的老房子本身就夠恐怖的了,屋子裡還放著四具怪異的殘骸——其中兩具來自屋內,兩具來自井裡。而在屋子前面,水井深處的泥濘正射出未知的邪惡虹光。阿米及時阻止了馬車夫的衝動行為,但他忘記自己在閣樓上被濕冷的彩色蒸汽擦到時並沒有受到傷害,不過他這樣做倒也沒有什麼壞處,沒有人真正明白那天晚上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儘管至今為止,那個來自遙遠世界的褻瀆之物還未曾傷害到任何意志堅強的人,但誰說不准它會不會在最後的時刻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這怪物就快達成自己的目的了,它的力量正在變強,就算是半遮月亮的天空也遮掩不住了。

突然,一個靠近窗戶的警察發出了一聲簡短而尖銳的叫聲,其他人都望向他,並且隨著他的視線往上看。他們每個人都因為恐懼而沉默,關於阿卡姆的那個鄉村傳言的真假已經沒有必要再做爭論了,眼前發生的事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後來當晚所有參加過這次行動的人一致決定永遠不會在阿卡姆提起關於『怪異日子』發生的任何事。必須說明的是,當晚那個時間並沒有刮風——雖然不久後確實刮起了大風——但當時絕對沒有半絲風,即使是殘存下來的那些變灰乾枯的籬笆,以及停靠在庭院裡的馬車車頂的邊緣都沒有絲毫拂動。然而就在這緊張而怪異的靜謐中,院子裡所有樹木都在搖晃著自己那又高又禿的樹枝,它們病態而間歇性地扭動著,像是得了癲癇般對著月光下的雲朵痙攣著,在帶毒的空氣中虛弱地亂抓。彷彿它們那黑色的樹根正在地下跟某些扭動著的恐怖之物糾纏著,而樹身則是對此作出呼應。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隨後一片厚厚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張牙舞爪的樹影暫時消失了,但大家反而驚呼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因為驚恐而顯得壓抑和沙啞,聽起來幾乎完全相同。恐怖的化身並沒有隨著樹影消失,接下來的瞬間更為可怕,因為黑暗的緣故,原本隱藏在樹枝高處的微弱光點現在清晰可見,那數量足以讓任何看見它們的人窒息。這些邪惡的光點密布在樹枝各處,就像是聖靈節降臨到聖徒們頭上的火焰。它們散發著非自然的異常光芒,如同一大群被屍體餵飽的螢火蟲,在受詛咒的沼澤上跳著地獄般的薩拉班德舞曲(註8)。阿米對這種光芒的顏色並不陌生,它正是從遙遠宇宙的無名之處降臨而來的色彩。與此同時,從那口水井裡射出的光柱正越來越強,這令擠在屋裡的人們產生了一種注定毀滅般的巨大恐怖感,並且占據了他們正常的大腦所能形成的任何其它想像。那光芒已經不只是向外射出,而是噴湧而出,宛如一條無形的急流,夾帶著這種無可名狀的顏色,朝著天空直奔而去。

可憐的獸醫渾身顫抖,他快步走到前門,又加上了一根厚重的門閂。阿米也在顫抖著,他想讓大家注意到樹木的亮度正在增大,不過因為過度驚恐而發不出聲音,他只好拉住別人指給他們看。外面那群馬的嘶鳴和踢蹬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但是躲在老屋中的人卻無人敢去阻止。隨著時間的推移,樹上的光線變得越來越亮,而焦躁的樹枝也像是在不斷繃緊,幾乎都快要變成直線了。水井邊緣的木圈也在發光,一位警察無聲地指著西側石牆附近的幾間木棚和蜂房,它們現在也在發光了,不過這群訪客們乘坐的馬車倒是暫時還沒有受到影響。接著,路上傳來一陣狂亂的嘶叫和嘈雜的馬蹄聲,阿米立刻熄滅了手上的油燈以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點。他們意識到,那些已經開始發灰發狂的馬匹掙斷了樹樁,拖著馬車逃掉了。

過度的震驚反而令這幾個人恢復了理智,他們尷尬地低聲交談了幾句。“它已經散布到了此地所有的活物上了。”那位法醫喃喃地說道,但卻沒人回應,只有那位曾經下過井的男人暗示道,或許是那根長杆掀起了某種潛藏在井底的無形之物。“這太可怕了,”他補充說。“水井根本沒有底,就只有冒著泡的淤泥,像是有什麼東西潛伏在底下。”當阿米顫抖著說出他雜無頭緒的想法時,他的馬還在屋外亂踢亂吼著,那震耳欲聾的吼聲幾乎把它主人的聲音都給蓋住了:“它是從那塊隕石裡迸出來的……然後在井底成長茁壯……它逮住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然後吞掉他們的生命和精神……先是薩得,然後是默溫和澤納斯、還有娜碧,最後是厄姆……他們都喝過井裡的水……它吃掉了他們後得到更強的力量……它是遙遠的彼方而來的,那裡的一切和這裡完全不同……現在它要回去了……”

此時,有一股未知顏色的光柱突然變強,開始編織成某種無法明確表示的形狀——對此每個親眼目睹的人都有著截然不同的描述。隨後,阿米那隻被拴住的可憐馬匹“英雄”發出了一聲慘叫,那是往前三百年,往後三百年都無人能夠聽到的、馬匹所能發出的最凄厲的慘叫。每一個躲在屋裡的人都捂住了他們的耳朵,阿米更是因為恐怖和噁心而離開窗口。這一切簡直無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當阿米往外看時,那匹不幸的野獸已經縮成一團,在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上,動也不動地躺在四分五裂的馬車車軸之間。可憐的“英雄”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埋葬了,當時的情況非常緊張,所有人都沒有空閑去處理它。有一個警察低聲地提醒大家,那些恐怖之物已經侵入到這個房間了。在沒有燈光的情況下,屋裡的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個房間彌漫在一種微弱的磷光之下:寬木板鋪成的地面與破裂的地毯在發光,就連窗戶那窄小的木框也在發光。磷光很快蔓延到裸露的角柱和附近的木架與壁爐之上,甚至是四周的每一扇門和家具;光芒每隔一分鐘就增強一點,現在每個人都很清楚,想要活命的話就得快點離開這間老屋了。

阿米帶著他們從後門離開了,幾個人沿著田野中的小路來到了那個十英畝寬的草場。他們就像身處在惡夢之中,一路上又跌又撞,直到攀上遠處的高地後才敢回頭看上一眼。他們很慶幸自己還有這條路可逃,要是被迫走前門的話,恐怕沒有哪個人敢去面對那口水井,還有閃著磷光的谷倉和工棚,更別提那些形如惡魔、通體閃爍的果樹——感謝上帝,它們的樹枝總是向上扭曲的。當月亮被烏雲遮掩起來的時候,這群人正好越過了查普曼河的獨木橋,不過之後的路程他們只好摸黑而行了。

當他們回頭望向遠方的山谷及谷底加德納家的農場時,看到的是一幅極其可怕的景象:整座農場,包括裡面的樹木、建築物、甚至是那些尚未完全變灰變脆的雜草,全都閃爍著那猶如惡魔般的未知色彩。樹枝正奮力向上伸展,末梢處則燃燒著邪惡的火苗,還有一條條同樣可怖的的火焰搖晃著竄向房梁、谷倉和棚屋。這個場景簡直就像是富澤利(註9)的畫作:潛藏在井底的異星色彩凌駕在一切之上,它閃爍著怪異的光芒,以無可言喻的顏色構建出一道扭曲的彩虹——它沸騰、感觸、舔舐、延伸、閃爍、變形,邪惡地冒著泡沫,一切全按照它那無法理解的星之色彩法則進行。

然後,沒有任何預警的,那個醜惡的東西就像火箭或流星般筆直地衝向天空,在雲層裡穿出一個有著規則形狀的圓洞,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事發生得太快了,地上的這群人甚至連喘息和驚叫都來不及發出,但是這個情景已經深深地印在他們的腦海之中了。阿米茫然地望著在天空中閃爍的天鵝星座,無可言喻的色彩就是在“天津四”的位置融入銀河的。不過他的視線很快就被山谷中傳來的劈啪聲拉回了地球,事情就是這樣異常,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發誓作證,在山谷中只有劈啪作響的木頭裂開聲,卻沒有任何爆炸的現像。不論如何,最終結果都是一樣的:在混亂到達頂點的瞬間,山谷中那個受詛咒的農場爆發出了一大片非自然的火花及物質,那亮光讓看到它的人眼睛作痛。濃煙夾雜著碎片衝向高空,那顏色怪異到令人恐懼,顯然它們絕對不屬於我們這個宇宙。這些不祥之物聚成一團,沿著剛才那無名色彩留下的軌跡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無邊的夜空之中。在這行人面前的只剩下深沉的夜色與噩夢般的氣氛,他們沒有膽量再回去看個究竟。風刮得越來越大,彷彿就像是從星際降下的陰風,瘋狂地咆哮著抽打田野和樹木。七個渾身顫抖的男人馬上意識到,今晚是等不到月亮重新出來照亮厄姆的農場,好讓他們看清那裡還有啥剩下的。


震驚過去之後,這些人顯然沒有心情去尋找什麼理論來解釋所發生的一切,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北邊的公路走回阿卡姆。阿米是他們當中情況最差的一位,他懇求他的同伴們能夠先把他送回自己的家裡,而不是就這麼直接回城去;他不想再獨自一人穿過那片被風吹過的枯萎樹林,因為這對他有著一種額外的恐懼感,並且令他在長遠的未來中一直為此而備受折磨——他一直沒有對那些同伴說過,就在剛剛狂風大作的時候,就在其他人都因為恐怖而別過腦袋去的時候,只有他勇敢地朝著山谷底下曾經居住過他那不幸朋友一家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在那個時候,阿米親眼目睹了某個東西無力地升起來,但隨後又跌落回去——跌落的地方正是不久之前那個巨大的無形之物衝上雲霄之前的所在。顯然它也是一種顏色,但卻並非我們所熟知的任何顏色,甚至也不是這個地球和宇宙中存在的任何一種顏色。阿米認出那個顏色,他知道還有一部分殘餘之物留在了那口井裡,這讓他再也無法過上正常的日子。

阿米再也不願靠近那個地方了,雖然距離那件恐怖的事件已經過去了四十四個年頭,但他連一次都沒有去過那裡,而且他很慶幸新水庫將把那個地方徹底淹沒。對此我也感到很高興,因為我絕不願意在經過那裡的時候看見陽光被那口水井扭曲了顏色。我希望水庫的水永遠都會是滿的——不過就算這樣我也絕不會再喝上一口水庫中的水,並且我以後也絕不會再到阿卡姆的鄉村來了——那天跟阿米一塊的那群人中有三個人在第二天的早上又來到了厄姆的農場,他們在日光之下仔細搜索著這個廢墟,但那裡只剩下了煙囪上的幾塊磚頭、地窖的幾塊石頭、七零八落的一些礦物和金屬的廢棄物,以及那口該詛咒的水井邊緣。整個農場就像是一個死地,除了阿米那匹馬的屍骸和馬車外(後來他們把馬埋了,又把馬車還給了阿米),其餘可以證明這個地方曾經有過活物的證據全都消失了。剩下的是五英畝被灰色沙塵淹沒的不毛之地,而且從那之後這個地方再也沒有長出過任何活著的東西。到今天為止它都像是在樹林和田野中被腐蝕出來的一處黑點,獨自面朝天空裸露著。為此幾個膽大包天敢於無視流言而到此看過的人給它起了一個貼切的名字——“枯萎荒原”。

鄉村的流言總是怪誕的。如果城裡人和大學的那些化學教師有興趣到此來分析一下那口廢井裡面的水,或者那些不會被風吹散的灰色塵埃的話,也許這些流言會變得更為怪誕。植物學家最好能夠研究下這個地方周圍的變種植物,這樣或許可以證實一下村民們的某些說法:他們認為枯萎的地方正在一年一年的擴大。那些人說,這個地方春天裡的牧草顏色變得有些不對頭,而且冬天的雪地上也經常會留下一些奇怪的痕跡。在“枯萎荒原”,積雪總是沒有別的地方厚,獵犬在接近那些灰色的塵土時嗅覺就失靈了,甚至連那些在這個汽車大行其道的時代中所剩無幾的馬匹也不願接近這裡。

這個地方對人們的心理影響也十分糟糕,在厄姆離開後的幾年裡,有許多人都受到了不正常的影響,他們總是下不定決心離開此處。意志堅定的人則早已離開了這個地區,只有那些外來者才敢試圖居住在這些搖搖欲墜的破舊農舍裡,不過他們全都待不長,這些異鄉人埋怨說,這個鬼地方給了他們某種人類無法容忍的直覺,山谷那古怪的模樣引發了他們病態的聯想,就連夜裡做的夢也全是可怕之極的夢魘。旅人在經過這片深谷的時候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畫家在描繪這些茂密異常的樹林時也總是戰慄不已,因為它們的神秘並不只是視覺上的,而且還是精神上。更讓我吃驚的是,我在還沒有聽阿米講述過這個故事之前就單獨經過那個地方,當時我感受到的驚怖便大約如此——每當黃昏到來之際,我總是下意識地希望天空變得陰霾,好將自己對於頭頂空蕩無際的蒼空的那種深入靈魂的膽怯驅趕出去。

這就是我所了解到的一切,請不要詢問我對此有何意見,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在阿卡姆,除了阿米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可以求證,他們並不願意談起任何關於『怪異日子』的話題,而那三位見過隕石和它裡面的彩球的教授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相信隕石裡面絕對不只一顆彩球,它們當中的一只獲取到足夠養分後離開了,但還有其它的彩球沒能及時跟著離開,毫無疑問它仍然留在井底——當我看見那口充滿毒氣的水井邊緣上的陽光時就明白了這一點。村民們說枯萎的面積每年都在擴大,所以說不定那個東西還在慢慢地成長著。不過那個惡魔的幼體顯然需要依附在別的東西之上,否則它便會很快消散掉。那些奇形怪狀的樹木或許就是這些不幸的犧牲者——現在阿卡姆最流行的傳言便是那些粗壯的橡樹會在夜裡發光和無風自動。

至於它到底是什麼,我想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就物理方面而言,阿米所描述的東西阿米應該只是一種氣體,但這些氣體遵循的並非我們這個宇宙的法則——它不是我們天文台的望遠鏡和感光板所能觀測到的恆星和宇宙的產物,也絕非是天文學家們能夠測量到的動量與向量的氣流,它只是一種來自外層空間的色彩:來自超越一切事物之外的遙遠宇宙,那無形無質的領域所派來的恐怖使者。它們的存在為我們揭露了存在於黑色宇宙深處的瘋狂,那不經意間透露出的惡意足以令我們的大腦眩暈、四肢麻木。

我並不相信阿米會故意欺騙我,我也不認為他的故事像城裡人事先警告的那樣全是瘋子的囈語。那塊隕石將某種恐怖之物帶到了這個山谷,而它們直到現在也沒有離開——儘管我不是非常清楚它們可怕到何種程度。我將很樂意看到水庫開閘的那天,到時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徹底淹沒。此外,我也希望阿米不會遭遇到任何不幸的事情,他知道得太多了——而那個東西的影響力又是如此隱秘。為什麼他始終無法搬走?要知道他對厄姆的遺言是記得那麼的清楚:“沒有辦法離開……它吸住了你……即使你知道它會到來,但也沒有辦法擺脫……”阿米是這樣一個好老頭,等到水庫的工程隊開始施工時我一定要寫信給首席工程師,讓他幫忙照顧下阿米。我可不想看到他也變成一個又灰又脆的畸形怪物——要知道這個畫面一直都在我的腦海當中揮之不去,令我永無安眠。










註1:Salvator Rosa(1615—1673),義大利畫家,他的畫充滿激情和鮮明的色彩,作品有《Harbour With Ruins》、《Democritus In Meditation》等。
註2:Miskatonic,這是指一條河的名字,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就是以這條河命名的。
註3:一種定性分析方法。用鉑絲圈蘸取少許硼砂(Na2B4O7.10H2O),灼燒熔融,使生成無色玻璃狀小珠,再蘸取少量被測試樣的粉末或溶液,繼續灼燒,小珠即呈現不同的顏色,借此可以檢驗某些金屬元素的存在。
註4:widmanstatten figures,也稱為湯姆森結構,是在八面體隕鐵的鐵隕石和一些橄欖隕鐵中發現獨特的長鎳-鐵結晶,它們包括一些交織的錐紋石和鎳紋石形成的帶狀物,稱為lamellæ。通常,在殼層的空隙中會發現由錐紋石和鎳紋石混合構成,稱為合紋石的微小顆粒。
註5:skunk-cabbages,生長在溫帶沼澤和草甸中的3種植物,生長時會發出難聞的氣味。
註6:mourning-cloak butterfl,這種蝴蝶的翅膀邊緣的鮮黃色以及稍靠內側的藍色都非常鮮艷動人,甚至在某個地區被人稱為“美女”。
註7:Dutchman's breeches,荷包牡丹科植物,花白色、尖端黃色,著生於花枝上,隨風搖曳,頗似倒掛著的荷蘭人的馬褲,故俗名荷蘭人燈籠褲。原產於北美東部和中西部開闊林地。
註8:sarabande,是一種三拍子慢速的西班牙舞曲,意為“神聖的”。最早的舞蹈與葬禮儀式有關,後演變成音調莊重嚴肅、速度緩慢平穩的3/4拍子舞曲,常強調第二拍而形成切分節奏,高聲部旋律有較多的裝飾音。
註9:henry fuseli (1741-1825) 瑞士畫家,他的作品吸收了布萊克式的幻想性和象徵性手法,具有飄逸的動態,扭曲的造型,充滿寓意和曖昧不明的隱喻。

PS:感謝貼吧的鐮刀鐵錘星星同學的幫助。譯者水平有限,如有不通順之處請多多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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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創作

留言共 5 篇留言

繪畫至上
還好這是小說,不然這種怪物根本是強大的汙染源阿!

06-22 11:04

幻滅之喜
讓他把生命力吸夠就走了,其實人不要待在那個區域的話,好像除了該區域的破壞以外就沒太大問題呢...06-22 11:54
約瑟森林的一枚白伊
意外的好看呢

09-04 22:01

坪圳氏共和國人
大大還有別的創作嗎?期待~~~ 也請有空來看我小屋更文喔XDDDD(奇幻寫手一枚

11-07 11:34

幻滅之喜
最近蠻少去看其他譯者有沒有上線...
可能暫時沒得更新呢...11-07 13:01
坪圳氏共和國人
重新看了一遍...好強大氣體生物(抖

03-20 11:56

幻滅之喜
以人類的感官感覺像是有物質部分的存在,不過重點應該在那抹特別的顏色,大概只是藉助物質才能對物質世界產生影響以達到目的?03-20 14:21
blood
沒有辦法離開……它吸住了你……即使你知道它會到來,但也沒有辦法擺脫
沒有辦法離開……它吸住了你……即使你知道它會到來,但也沒有辦法擺脫

09-09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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