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水手之間有一個傳說，那就是看到塞壬的人必定會死。
「咳哇！」鹹鹹的海水一口接一口湧入肺部，我掙扎著突出水面，試圖讓自己保持在海平面之上。然而事與願違，維多利亞號的碎片撞到我後頸，頓時讓我被洶湧浪潮給吞沒。在意識的恍惚之間，我看見海裡沉著許多人形，那是維多利亞號的船員們，有些還在死命掙扎，有些卻已經載浮載沉，活像沉船的一部份。在那之中，只有一名女子睜著眼睛看我，她就是塞壬。
「塞——」
咕嚕。僅存的氧氣從我口中流逝，化為泡泡往海平面上升去。我與塞壬四目相交，她沒有太特別的表情，倒是我的模樣越來越痛苦。人類果然不能在海底生存嗎？我的思緒逐漸模糊起來。當死亡的冰寒湧入我身心時，我見到塞壬勾起微笑，那抹笑容就跟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塞壬……」我用唇語喊著她的名字，視線也越來越黑暗，終於……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想要活下去……
「呵呵……」塞壬銀鈴般的笑聲，讓我回憶起遠航的開端。
維多利亞號從一開始就是艘通往死亡的船舶，並不是她有偷工減料什麼，而是她的航線極其危險，導致船員全都簽了生死狀才能上船。這次的目的地是特斯拉線圈，是我們船員給那片海域起的名字。原因在於那片海域幾乎長年都瀰漫著暴風雨，每當閃電炸在海上，就會製造出一圈又一圈的漩渦海潮。而之所以死也要經過那種鬼地方，就在於我們從事著非法偷渡工作。
我們運送金塊、毒品、武器、有時候甚至是人。為了躲避追緝，我們時常會走一些沒有人經過的航線。這是天理不容的工作，我常常會幻想自己這一趟跑完後，會不會就此遭到天罰。
所以，當我第一次看見塞壬時，我覺得是我罪有應得。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下，一名不該存在於船上的女子坐在船頭。她有著一頭淡綠色的長髮，瀏海幾乎將雙眼給遮蔽，但僅僅以裸露的半張臉來判定，也能知道她是個絕頂美人。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哪來的姑娘上錯了船，本來暗自替她著急，想說在這些性慾旺盛的男人間她恐怕遭遇不測，但後來才發現只有我看得到她。
「妳好，今天天氣不錯呢……啊，這句搭訕台詞會不會太過時了？」幾天後，我硬著頭皮向她搭話。她一開始就像是沒聽到那樣，與飛來的海鷗嬉戲著，直到我想離去時她才轉過頭。
「你不害怕我嗎？」她歪了歪腦袋，瀏海蓋住顏面，讓我無法確定她神情為何。說實話我怕得要命，我之前偷偷觀察許久，發現所有船員從她身旁走過，卻沒有人肯多看她一眼，那時我就懷疑她不是人類了，但是在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中，我選擇為自己增添一絲女人的氣息。
「呃，也不算……不怕啦，畢竟那啥……妳是幽靈嗎？還是女巫什麼？」
「這艘船就要沉了。」
她突然對我這麼說，並指向南方的天空：「三秒後，有隻海鷗會死。」而當她說完這句話後正好三秒，在吵雜的海鷗群中，一隻海鷗撲通落水，讓我背脊瞬間發涼。塞壬看著一言不發的我，勾起了一抹淺淺的微笑：「另外，回答你的問題，小女名叫塞壬，還請你多多指教。」
「哇——」
當下我真的尖叫出聲，立刻就躲回船艙裡。可是塞壬卻突然哼起歌來，歌聲優美無比。壞了壞了壞了，只要是水手都聽過有關於那女人的傳說。有人說她會誘惑別人跳海，也有人說她的出現，就代表著船會沉沒。我冷靜了大約半小時，路過的船員見我這樣，都覺得我只是想拉屎但廁所淹水而已。我偷偷打開艙門看向她，發現她也正盯著我瞧，於是我立刻關門撞暈了要進門的水手。就在此時，我聽見塞壬銀鈴般的輕笑聲，她似乎覺得很有趣，讓我也放下戒心。
「……真的會沉嗎？」拉完屎、鎮定了情緒，我重新去找塞壬。她依然坐在船頭，白皙的裸足晃呀晃的，看起來頗為誘人。然而我卻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只是嚴肅地等待她答覆。
「嗯，而且你會死。」
「靠么，真的假的？」
「嗯，而且死得很慘，變成三倍腫的浮屍。」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諸多跡象都說明她所言不假。我立刻跑去找船長，要求他返航。船長問我「為什麼」我回答他說自己看見了塞壬，塞壬還殺了一隻海鷗，然後我就被關禁閉了。在禁閉期間，船醫不時來關心我，給我開了一些鎮定劑，但我依然堅持自己看見了塞壬，很快就連船醫也不來了：「搞屁啊。」我瑟縮在禁閉室的床上，不時還能聽到塞壬的歌聲由遠而近。
「現在跳海還來得及喔。」
「哇操！」塞壬的嗓音突然出現在我右邊，剎時令我嚇得翻下床。她不知何時裹在我棉被裡滾呀滾，並頗有興趣地看著發抖的我。對於她的戲弄我啥也說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爬起身。
「……跳海能活嗎？」
「會死。」塞壬認真地點點頭。
「看吧！那我要怎樣才能活下來？」
「說服船長返航，不過返航後你會被老闆槍決。」
「妳他媽逗我吧……」我抱著腦袋暗嘆自己的命運坎坷。塞壬注視著這樣的我，不時摸摸我頭好像在安撫，又像在嘲笑，總之令人很不爽。從那天開始她就時常跑來禁閉室……對於日漸接近死亡的我來說，她的出現反而讓我感到心安。某天，她突然問我：「為何上這艘船？」
「要錢。」
「很多嗎？」
「很多。」聽我這麼說，塞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不是人類，應該不會懂人類生活的艱辛吧。遠在千里外的故鄉，我有一個還年輕，卻臥病在床的母親。她一輩子過得很不好，我父親早早就掛了，留下一筆龐大的債務。母親為了還債，似乎出賣著自己的身體，雖然她從來沒跟年幼的我提起，但她臥病在床後，我才從醫生口中得知她的病是時常發生在流鶯身上的病。
原本我就沒受過什麼教育，想一下子支撐起家裡，自然要走一些偏門。母親她一直以為我是捕魚船的水手，關於這點我頗感自責。但是就跟母親出賣身體一樣，我倆都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做著不光彩的工作：「我需要錢……塞壬，一直在海上的妳，是不會懂人類的難處的……」
「……是啊。」塞壬平靜地點點頭，收起了先前的戲謔。
「我不會死的。」我深吸口氣：「我要打敗妳，塞壬。」
「哦？」塞壬有趣地勾起嘴角：「我們拭目以待。」從那天起，她就不再出現了。也從那天起，我開始寫日記，以便自己遭遇不測時，還有東西能留下來。我在日記裡多次提到關於塞壬的存在，也在最後幾頁寫上給母親的話。終於，維多利亞號來到了特斯拉線圈，那天依然下著暴雨，船長似乎也有些不安，大家都面色凝重地各就崗位。維多利亞號的船員都很優秀，我實在不認為我們會輸給區區的暴風雨。可是，或許正如塞壬所言那般——「我們拭目以待。」
轟！落雷炸在船頭，就是塞壬一直坐著的位置。船體瞬間分崩離析，即使船員再優秀、船體再精良，也承受不住大自然的力量。我在慘叫聲中落入深淵，也在深淵底部重新見到塞壬。
「塞壬……」我吐出最後一口氣，心有不甘地凝視著塞壬。她見到我這副表情，竟然微微皺起眉頭。妳贏了。我在心中如此對她說，她則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直到我漸漸閉上了眼睛。
妳贏了，戲弄人心的海妖，帶我走吧。
「……我不是為了戲弄人才存在的。」
……那妳為何存在呢？
「你想活下去嗎？」
我想活下去。
當我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在海面上抓著浮木。我大口喘著氣，發現自己正被海潮推離特斯拉線圈。塞壬坐在浮木的另一端，她雙手托腮，心情看起來不是很好。見到她這模樣，我不知為何開口道歉：「對不起。」從剛剛那段簡短的對白中，我似乎能夠理解塞壬為何會出現在我面前、又為何海上船員時常會有看見她的傳聞：「妳其實……很寂寞對吧？」我平靜地問。
「……」塞壬沒有回應，只是將目光轉向我。海風徐徐吹來，將她的瀏海掀起，我第一次看見她美麗的眼睛。從古至今，塞壬的傳說在海上流連了千年……或許更久。在這段時間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大海嗎？我不禁如此思考。她的出現或許是要預言沉船，也或許只是想被看見。
「生活吧。」塞壬突然對我這麼開口：「在陸地上好好生活吧，不要再想回到海上了。」
我默而不語，直到自己被推上蘇聯的海灘。冰寒刺骨的海水讓我忍不住哆嗦，從中我卻感受到塞壬同樣冰冷的寂寞。我向陸地上走了幾步，當我回望海平面時，塞壬仍然坐浮木上遙望著我。為此，我勾起微笑向她大喊出聲：「我還會回到海上的！到時候再來找我吧！塞——」
砰！
槍聲乍響，子彈筆直穿越我的太陽穴。我看見塞壬同樣驚訝地睜大眼，接著我的視線就與肉體斷絕了。幾名蘇聯士兵走了過來，看著我狼狽的身體，其中一人講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似乎是把我當成偷渡者了。他們用腳踹了踹我，確認我死透以後，便把我踢回海中。我在冰冷的海水中載浮載沉，塞壬默默地看著我，緊皺的眉頭間流露一股悲傷：「不是叫你別回來嗎？」
她抱著我的屍體，往海底深處下潛，在蘇聯人的眼中看來，就像我被海浪吞噬那般。我不知道之後我的靈魂會去往何方，但我卻敢肯定，數年後、數百數千年後，塞壬依然會拿著我的日記，一邊讀著、一邊在礁石上唱出大洋的鎮魂曲。那是為死亡的水手們，也為她自己而唱。
幽美的旋律傳入某名水手耳中，他倚靠著船舶向外張望，他總覺得，那歌聲非常的孤寂。
創作內容
RPG官方相關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