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至少讓我決定自己的死法好不好?」
微弱燈光映著她的側臉,她的微笑疲憊卻堅定。
張口想反駁,聲音卻哽在喉間。
當一個人只剩下選擇死亡的權利,其他人有什了立場阻止她?
「如果……」
「如果你剛才的話是認真的,就想辦法證明給我看。」
「我會證明給妳看,總有一天能改變這些事情……所以可以相信我嗎?」
她已然不是那個盲目相信別人的小孩。
但還是笑著。
「還會再見嗎?」
「不會了。」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用眼神示意背起背包的我趕快出去。
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我深深吸了口氣,牽動僵硬的腿部肌肉,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被酒精混濁的大腦昏花,小公寓內充斥的霉味隨著步伐漸漸消散在空氣中。
推開了老舊公寓的大門,唏哩嘩啦的雨聲在此刻清晰。
外頭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雨水特有的味道衝進我的鼻腔。
往前踏了一步,斗大的雨滴以極快且不規則的頻率打在我的身上,刺痛被麻繩久綁扎傷的皮膚。
意識,在此刻清晰了起來。
鼻腔中還縈繞著的淡淡霉味,冰冷雨水滲進傷口的痛覺,雨水滴進眼睛裡那種酸澀的感覺──
一幅在腦海中逐漸成形的圖像,在此刻漸漸鮮明。
──想要重新開始,想要忘掉一切。
想起了她最後帶著的笑容。
──轉身過後,顧不得腿部發熱發麻的感覺,我三步併兩步地跑到了剛剛所在的層樓。
碎玻璃依舊散落一地,已經空了的酒瓶和食物包裝沒有規則地亂擺,杯盤狼藉,空氣著瀰漫著幾天來已經習慣的菸味。
還有,桌上已經空了的藥盒包裝。
逐漸凝固的思緒和視線裡,原本趴著、側向窗口的她緩緩抬頭,看向我的眼神只有一片無意識的虛無。
然後,她的眼皮緩緩沉下,沉重得好像不會再張開似的。
原本漸趨平緩的心跳重新狂躁起來。
眼神淡漠,充滿敵意且總是暴力相向的她出現在腦海裡,接下來的畫面像一部老舊電影般,灰黑色調的場景在腦海裡一幕幕播放。
漫長的七天裡,從純粹的敵人到似是而非的”朋友”,從敵視到最後對我的認同,從冰冷的"你們"變成"我們"。
我從七天的枷鎖中逃脫,在這十幾年,她卻從來沒有一刻是真正的自由。
眼皮已經闔上的她,嘴角在最後凝滯著一點點向上的弧度。
那是我在她臉上,看過最真的笑容。
側耳傾聽她緩慢而深沉的呼吸聲,我不禁陷入了迷惘。
對於她的瞭解從來只是片面,她一路走來都只是耳聞,我從來都不真正清楚,甚至到了此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幾天的相處下來,也隱隱約約知道這樣的結果或許是一種必然,在剛剛我以為我能接受。
這是她的決定,我想尊重她的人生。
她在深思熟慮後的最終結果,我能這樣輕易的否定嗎?
如果在這時候選擇救她,是真正為了她,還是僅僅因為受不了有人在我面前死亡?
胸中的心跳狂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用力壓住鼻梁來制止發酸發熱的眼眶,我拿起了放在她身旁的手機放進口袋,俯下身,將渾身癱軟的她背到了背上。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自私。
畢竟,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或許是腎上腺素作用,或許她原本就這麼輕,在背起她的那一刻意外地輕鬆。
下樓,拔腿,狂奔。
在一片寂靜的雨夜裡,發痠發軟的腳踝踏進水窪的聲音與雨滴落下的聲音交錯。
熱辣辣的疼痛刺激著我手腕和腿部的交感神經,胸腔也如同空氣被抽空似的讓人幾乎痛得發狂,但感受著背上的她越來越深沉、頻率越來越低的呼吸,我依然狂奔著。
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看到了遠方的昏黃燈火。
再跑著、跑著。
直到已經開始昏花的模糊視線,在遠方找到一個小小的定點。
一個撐著一把紅色摺疊傘的女孩一臉詫異地看著背著她,在雨中狂奔的我。
「對…對不起……小、小姐,請問…可以幫我幫她叫個救…救護車嗎……」
一個踉蹌後差點跌倒,眼前穿著黑色連身套裝、年約二十的少女見狀馬上趨前,將我肩膀上的她扶了下來,撐著她走到了旁邊的騎樓下。
黑色眼眸裡盛滿擔心與恐懼的她迅速從包包裡拿出電話,給了我一個眼神示意我不用擔心。
眼前一片昏黑、幾乎喘不過氣的我感到一陣反胃,難以忍受的不適感讓剛剛所下肚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在一陣粗喘過後,漸漸找回了身體的主導權,才發現拿著手機的她提著傘緩緩靠近我。
「你們…發生什麼事了嗎?出車禍了?」
不想節外生枝,我只是喘了幾口氣,看著眼前的女士微微搖頭,禮貌笑笑。
見到我沒有回答,少女微微蹙起眉頭,但沒有再多問。
我壓抑住劇烈的呼吸緩緩走向倚在騎樓柱子邊的她,褐色的大衣和褲子都被雨水浸濕,一束束雜亂的頭髮不規則地黏在臉頰上。
我緊張的側著臉湊近她的臉邊,才感受到她的淺淺鼻息。
狼狽不堪,但是還活著。
鬆了一口氣後,眼前的景象才清晰起來。
令人意外的,放眼望去的景色離我現在租的屋子僅有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再熟悉不過。
我們所鑽出來的巷弄,是每天上放學都會經過,但從來都不曾注意過的蜿蜒小巷。
狼狽坐在地上粗喘了幾分鐘過後,救護車的聲音漸漸從遠處傳來,紅色的閃光燈在雨中一閃一滅。
眼前的少女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笑容,對著我小力的拍了幾下手。
「她就拜託妳了……她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抓了抓雜亂不堪的頭髮,我深深對少女鞠了一個躬,並且在她還沒回話時,轉身向我的家狂奔過去。
繞在耳畔的,是雨聲、救護車聲和少女大聲呼喊互相交錯的聲音。
三分鐘過後,熟悉不過的家門在眼前,進入屋內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十坪的空間依舊,書桌還是書桌、床還是床,電腦還是電腦。
只是進了浴室,映照在鏡子裡的自己,狼狽不堪。
多天沒有洗澡又淋雨的髮束解不開似的纏在一起,好幾天沒有好好吃一頓飯讓臉頰削瘦得不成人形,因為難過且反胃的紅腫眼眸,讓我幾乎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我用力拍拍自己的臉頰,坐在浴室,拿出口袋中的舊式手機,希望能找出一絲讓她重燃生命熱忱的希望。
老舊的按鍵式手機裡面只有幾個簡單的功能,我很快地就找到了通訊錄。
通話紀錄裡有坤哥、王姊,一通通未顯示身分的來電,還有母親。
曾經有的母親。
多年過後,通訊錄依然有她,只是電話未曾接通。
通話紀錄裡,這幾個禮拜還是有幾通打給母親的電話。
幾通打給母親,永遠的未接來電。
我顫抖著手按下了王姊的號碼,等待接通。
接通後,要說什麼?
腦海中沒有一個具體,但此時此刻,也只有打了。
接通電話後,我的心情反而異常平靜。
在知悉了情況後,王姊帶著鼻音向我訴說少女與女孩這些年來的故事片段。
簡短的故事裡面,她們的父親因為投資失敗欠下大筆債務,在某天丟下了她們母女三人,一走了之。
之後母親一肩扛起了家中經濟,但逼債和養育兩個女兒的辛勞使得身體越來越差,最終選擇服藥自殺。
姊妹倆沒有可以安身的地方,是之前母親工作的麵包店的老闆王姊伸出援手收留她們,但反而讓王姊的店時常受到騷擾,少女才決定鋌而走險。
「我勸過她好幾次,至少在我這邊餓不死,但她還是聽不進去……」
聽見了王姊略帶顫抖的嗓音,我低吟一聲。
一千一百多萬,是王姊告訴我的實際數字。
對於我的財力來說,無疑是一個不可能達成的天文數字,更何況是無父無母的姊妹倆。
在沒有教育基礎的情況下真正工作到還清債務,也是過掉了人生大半輩子的事了,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苡妤。
黃苡妤。
是王姊告訴我,妳的名字。
我甚至不知道妳是不是能在醫院醒來。
但我承諾過了。
我會證明給妳看,總有一天能改變這些事情……
──所以,現在,妳相信我嗎?
晚上八點四十三分,我拿起自己的手機,打電話給了父親。
「喂……爸?」
「皓辰?是皓辰嗎?現在怎麼樣?你已經沒事了嗎?」
「已經沒事了,但我想和你談談,就你和我……現在,我在家。」
沒有等父親回應,我掛上電話,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氣。
從衣櫥拿了一套衣服,我褪下了身上骯髒、還帶著一點酒味的濕漉漉衣服,緩步走進浴室。
直到此時此刻,七天的營養不良帶來的脫力感才充斥全身,沒有著力點的我直接跌坐在浴室的牆邊。
伸長手拿下蓮蓬頭後,從蓮蓬頭中沖出的熱水緩緩流過我身上的每一吋肌膚。
撐著牆緩緩站了起來,我擠了些洗髮精、沐浴乳,手指滑過身上每一個角落,然後沖洗。
化學性的泡沫刺激著腕部和小腿上被麻繩勒出的血痕,刺痛著。
但遠遠沒有內心的空洞難受。
十分鐘過後,盥洗過後的我坐在沙發角落,閉著眼等待父親的到來。
門鈴響起,父親輕輕敲了敲門,便轉開門把走了進來,他知道我沒有鎖門的習慣。
「皓辰,他們有對你怎樣嗎?你現在還好嗎?」
進門的父親看起來比上一次看到還要蒼老不少,原本烏黑亮麗的鬢角變得斑白,雙眼下面掛上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但穿著筆挺黑色西裝的他依舊威嚴。
「為什麼沒有付錢?」
我在被綁架時想了無數次與父親重逢的場景,我想過我們可能疏離地問上幾句話,又或許他可能會久違的抱抱我,只是我始終沒有想到一個最好的方式去面對他。
但當看到他時,這句話卻不在我意料之中的衝口而出。
父親站定在原地看向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始終沒有說話。
「坐吧,爸,我沒有怪誰,只是累了。」
想起了苡妤和苡苓一夕之間消失無蹤的父親,我內心對父親的不諒解少了幾分。
厚重的黑眼圈和眼袋騙不了人,為了我的事情他這幾天的奔波也是不假。
曲起雙腿坐在了我對面的沙發上,父親始終嚴肅的表情讓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皓辰,你恨我嗎?」
父親的眼底始終平靜如波,在為期一分鐘的沉默過去後,他如此對我問道。
聽見了這個問題,我想起過去十幾年來我們若有似無的這層親子關係。
我恨他嗎?如果不恨的話,那愛他嗎?
我恨他,因為他在某種意義上對自己的親生兒子見死不救,不恨他,是可以諒解這是場代價極大的賭局。
我愛他,是愛"父親"這個角色,還是眼前的這個人,我的父親?
但什麼又是恨,什麼又是愛呢?
我搖搖頭,疲憊發痠的眼睛想看進他的眼裡。
太多年來,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只是從來都沒懂過你。」
父親聽見了這句話後一征,原本筆挺的坐姿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漸漸軟倒。
第一次見到如此頹喪的父親,我也不禁沉默。
然後,他說,我的母親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他說。
在商場上、在社會裡,他是一頭眼光最銳利、動作最迅捷的猛鷹,天生的優勢讓他在如戰場的企業較勁中屢戰屢勝,很快就爬上了大多數人花上一輩子也爬不到的頂峰,賺到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坐擁別人窮極一生也無法達到的社經地位。
要屬下,有總是巴不得想要舔亮自己的鞋子,調動不完的屬下;要美酒,有無論什麼種類、什麼年分都招之即來的美酒;而女人?那對於他來說是最容易的東西,鈔票撒下去,酒店裡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這樣的自己在職場上、社會中呼風喚雨,在到了適婚年齡時,遇到了我的母親。
美艷、氣質出眾,擁有著足以令她在他面前桀傲不遜的才華,絕對的門當戶對。
然而,他已經習慣了在眾人之上,習慣了絕對的優勢地位。
在家中這個難得可以與他抗衡的女人,讓他早早失去興趣。
他背著她在外面找女人、尋樂子。
他跑遍酒店,在酒店尋找最國色天香的女子,去一次就換一個。
同樣絕頂聰明的她怎麼不會發現?
她知道,難過之際,找的是一個在社會上毫無影響力、可以說是毫無存在價值的男人。
對於他,報復性的出軌他默許,無法接受的是對象是一個在自己眼裡一無是處的男人。
「我只是從來都沒懂過你。」
在父親的歇斯底里下,母親丟下了這句話,離開。
獨留了他,還有一個兒子。
看著年幼的兒子,他知道他會給兒子最好的一切。
讀最好的學校,補最好的補習班,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一個還未曾出去工作的孩子,戶頭裡面的七八十萬,想花就花。
他給了他最好的一切,想讓他成為一個最好的人,當成下一個自己來栽培……
「只是忘記了怎麼愛我……怎麼愛一個人。」
看著父親眼底深沉的悲傷,我知道他仍然愛我,甚至仍然愛著媽媽。
只是忘記了該怎麼去愛。
可悲的自尊心變成武裝自己的層層裝甲,將自己的內心包覆得嚴嚴實實,擁有了一切,卻也什麼都沒有。
「對不起……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也從來都是一個失敗的丈夫。」
看著眼前低下頭,眼眶有些發紅的父親,我壓緊喉嚨深沉地嘆了一口氣,但不讓他聽到。
「其實,綁架我的人……」
聽見了我說起綁架犯的事情,父親眼底的悲傷和自責淡化,瞳孔微縮,眼神重新銳利起來。
「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才能坐在這裡跟你講話。」
我知道父親很想問關於這件事的狀況,以他的能力應該已經掌握事情的粗略樣貌。
如果我還活著,預計大概再過兩三天,他就能找到我,將犯人繩之以法。
看著他眼裡流露出的困惑與不解,我下定決心,對著他說道,
「爸,借我一千兩百萬。」
聽聞我說的話,父親陡然睜大的眼裡帶著不可置信。
「可是你已經……」「我就只是借錢而已。」
打斷了父親說的話後,我睜大眼睛,看向他那從不流露真實想法,今晚卻特別率直的眼眸。
「只是借錢而已。」
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裡充斥不解、疑惑,是我從小到大都不曾在父親眼裡見過的情緒。
「……我曾經,把你和錢放在天秤上衡量……是一千兩百萬換你,一千兩百萬和你都失去,或是多等幾天,把你救出來,將罪犯繩之以法。」
「──但現在,你坐在我的面前,跟我說要借一千兩百萬。」
父親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從來不相信任何人,但我相信你,我的兒子,如果這是你的決定──就讓我當一次稱職的父親吧。」
放向心中大石,露出感激的微笑,我紅著眼眶上前抱住了父親。
不習慣擁抱的父親,只是將他的手輕輕環在我的肩上。
父親的肩膀寬厚、結實,讓人不由得有一股安全感。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在與王姊聯絡過後,不可置信的她連連道謝,激動的語氣和顫抖的嗓音讓人不禁想像她在電話對面不斷鞠躬的樣子。
「但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約定好了。」
掛斷電話後,我前往了離這裡最近的醫院,在一般病房裡面,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皮膚比平時更蒼白的苡妤。
護士帶著專業笑容向我解釋道,還好她服用的安眠藥劑量不算太大,而且送醫及時。
要醒過來,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再三向護士道謝後,我將苡妤的手機放在枕邊,刪掉了她在綁架我時與父親所有的通話紀錄,留下王姊、母親。
也刪掉那個沒有標示在通訊錄裡,卻一直出現的號碼,現在,它永遠不會出現了。
微微俯身摸了摸苡妤蒼白的臉龐,躺在床上的她臉上已沒有一開始的戾氣,只是靜靜睡著。
這樣的她,似乎也不比我大上多少。
「我證明給妳看了……」
我低頭,對著床上的她笑笑,忍住心中的些許酸楚。
「謝謝妳,教會我什麼是愛。」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或許是吧。
──過去的好幾年來,生活只是如同例行公事般地日復一日。
我活著,就只是因為活著。
遇見妳,讓我第一次有了非完成一件事不可的決心。
雖然與妳相逢的境遇或許不那麼好,但我始終覺得遇見妳,是人生中最幸運的一件事。
過去幾年來,真的辛苦妳了。
「……但是,妳也說了,不會再見了,畢竟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輕撥她額上已經稍作梳洗整理的瀏海,幾根髮絲從手指滑落。
……所以,珍重,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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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搬離原住處,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不禁怨嘆一天老天爺只給了二十四小時。
理解了當年父親在公司中所承受的壓力,現在只是大學剛畢業的小小職員的我都有些受不了,更何況是坐在高位、掌握實權的他。
難得的休假日也因為企劃案的一些推遲用掉了大半天,右手抬起一看,已經是下午三點。
想到幾天下來好像沒有好好吃過一餐,我決定花點小錢好好犒賞自己,走進一家從來沒有去過,裝潢典雅的咖啡廳。
畢竟是個負債百萬的男人,這些年錢用起來自然還是謹慎。
星期六下午的咖啡廳位置自然所剩不多,最後,我只能選擇一個在吧台旁,面向落地窗的位置。
「這位客人,請問需要什麼嗎?」
看似高中生年紀的女孩穿著咖啡廳的卡其色制服,在櫃台內親切地對我笑道。
我隨意點了幾樣想吃的甜點,草莓蛋糕、五色馬卡龍、一塊提拉米蘇,還有一杯黑咖啡。
幾分鐘後,餐點上桌,我慢慢地用湯匙攪拌著杯中的黑咖啡,想想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
在出社會後自己能用的空檔不多,除了工作外,參加的社會活動或志工活動也是忙得很,大部分閒暇時間也都拿來補眠,像這樣閒閒想事情實屬難能可貴。
這樣一想來,也過了四年。
有了新的壓力,時間過得倒是很快,四年下來沒有什麼實感。
偶爾想起來,還覺得那七天感覺還比較漫長。
發著呆、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草莓蛋糕,隔著落地窗,我發現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在一群穿著高中制服的人中,有些熟悉的一個身影。
印象中瘦弱的她長高了不少、帶著淡淡墨藍色澤的頭髮已經留長,昔日的畏縮已不復見,但在嘈雜人群中帶著微笑的她,還是帶著一分恬靜優雅的氣質。
倏地,人群中的女孩挽著幾根散落在耳邊的髮絲後梳,眼神若有似無地往落地窗看來。
幾秒鐘後,或許聽見朋友的叫喚,她回頭笑笑,微微搖頭,並且拿起手機,邁開腳步。
我用叉子輕輕撥弄盤中草莓、啜飲一口黑咖啡,滿足笑笑。
成群的高中生離開後,我的甜點也吃得差不多,結完帳,我緩步走出店外。
抬手一看,已經是下午六點。
昏黃的夕陽光照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讓人感覺有些眩目。
回去租屋處的路上,我大大打了個哈欠,決定狠狠睡一覺,好補償一下這幾天的辛勞。
低頭看向手機,雖然新聞大都不怎麼有趣,但在閒來無事的歸程,依舊是不錯的消遣。
抬頭看向只隔了一個小巷、近在咫尺的家門,我收起了手機,準備拿出鑰匙。
拿出鑰匙、經過小巷後,卻意外有一股外力將我整個人向後拉扯,一塊毛巾觸感的布料迅速掩住我的口鼻。
一個踉蹌,讓我整個人向後躺倒,跌坐在夕陽餘暉沒有灑落的小巷中。
猛然吸氣後,充斥在鼻腔裡的──
是四年前熟悉的味道。
「笨蛋,怎麼就學不會教訓……」
還有在七天記憶裡熟悉……在近四年中魂縈夢繫的嗓音。
圍繞在口鼻的圍巾拿開,我發現她的身體枕在我的身體下面,讓我不致於受傷。
她的表情高興、惱怒、焦慮、歡愉。
也哭著、也笑著。
「笨蛋,你…憑什麼這樣擅作主張……」
她的雙手握拳,一拳、一拳搥在我的肩上。
力道比起四年前,一點都不輕。
我轉身,正眼看著她深褐色的眼眸,四目相對。
她發紅的眼眶裡面溢滿各式各樣的情緒,比起四年前的初次見面要豐富得多。
四年前最後印象裡蒼白削瘦的臉頰圓潤豐滿,帶著與當時極黑般絕望迥異的神采,甚至讓我覺得她要比當時更年輕一些。
這段彷彿凝滯的時空裡,我們就只是看著彼此。
世界,總是不公平的。
有人天生就含著金湯匙出生,有人出生就背著一輩子還不完的債務。
有人天生就是運動的料子,有人出生就少了一隻手、缺了一隻腳。
有人的才華頂天,讓那些天資平凡的人一輩子無論花多少時間都望塵莫及。
唯二公平的,一個是時間。
另外一個,是每個人都有愛人,與被愛的權利。
在夕色昏黃的小巷子裡,我看著苡妤深邃的褐色瞳孔,感受著只屬於她的味道、體溫,想試著琢磨出她的想法──也想著初次見面該說的第一句話。
良久、良久……
直到臉頰韻出一片紅霞的她忽地別開視線,或許想說些什麼。
我才想到。
想到不知道在哪裡,曾經看到的一句話。
──能接吻,就別說話。
左手輕輕扶著她的腰,右手輕捧她發燙的臉頰。
搶在她開口之前。
我獻上此生,最自私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