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３
「終於見到你了。」
──終於？
「對你來說不是第一次了呢。」我笑著說：「畢竟數據化詠玥記憶用的也是Unevolved系統呢。那麼你會以這樣的形式存在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吧。」
──第一次‧‧‧‧‧‧。
她才啟口，從樹林開始到最細小草苗，世界在頃刻間被拆解再建，重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那只剩下從那不可靠記憶中所重現的光景。我望著自己那被代換那如男人般大了一號的雙手，而舉起頭眼前則是那身著連身裙且一臉恍惚呆滯的少女。
「當時的你，究竟是什麼心情呢？忑門諾。憤怒？忌妒？又或是恐懼？在妳眼中的我，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我呢？」
──忑門諾。
「還記得嗎？當時你在教玖如何打野狼的時候，可是毫不留情的呢。好幾次都覺得真的不行了，但你就只是待在樹頭上看著好戲。」我指著那在記憶中沒有任何改變的位置說。
少女呆然的望著從自己手中緩緩重組而成的一把長劍。
「玖因為嚮往‧‧‧‧‧‧愛上了你，所以踏上了成為人類的這條路，卻在途中失去了自己。沒了家人、朋友、名字，甚至最後也根本沒辦法成為人類。但或許這就是對玖的懲罰吧？丟下了你獨自活下來的懲罰。」我牽起少女的手，將劍抵於自身的胸口。
──玖？
「該活下去的是你，不是我。」劍尖穿透了單薄的皮制防具，鮮血緩緩滲透了那素色襯衣。
──活下去。
「這就是我誕生的目的。在那裡，還有等著你回去的家人與朋友。忑門諾的戲份已經結束，是時候該退場了。」她鬆開了手，然而劍刃早已經貫穿了胸膛。我瞧著那不禁慌張起來的少女，不禁揚起了嘴角。
──目的？
「理解了情感，理解了為誰而生為誰而死。對人工智慧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雖然很對不起貳，但我想系統也會因此而失控吧？希望她對制禦系統這件事還有別的方案呢。」我好似無關緊要地說。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飄浮在那淡藍的微光之中，對那困惑感到困惑。
──都已經這麼努力到達這了，為什麼還要放棄？
「已經擁有自我的意識了嗎？朱明和季夏若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吧。」我滿意地閉上了眼。
──難道妳就不想活下去嗎！
「活下去‧‧‧‧‧‧啊，在墓碑上刻的是這句話嗎？妳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真是讓人欽佩的執念啊。」
──不過就是一個仿冒品，別給我耍什麼帥啊！
「‧‧‧‧‧‧。」
有八成以上已經分化為數據的我，連回話的餘地都不剩。最後一次處理下來的影像，是那氣憤地試圖抓取什麼的滑稽模樣。系統給出了一個情感的代碼，但讀取它已經不具含任何的意義了。
那是一條無盡的排列，乘載著指令的數據，正井然有序地通過那窄小的洞口。偶有混雜其中的錯誤，但隨即便被除去且完整重置，再度回到了那數據的洪流之中。這裡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這裡是永恆也是虛無。
又是一個新的錯誤，像是無用的垃圾一般被拋出了隊伍。
沒有意識的數據，在虛空之中徘徊盤旋。從一，接著是二；沒有任何預兆，長列卻因此開始錯開了路徑。小小的一點，轉眼間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就連高牆也被捲入而無法倖免。無數次的緊縮與膨脹，紅與藍的交錯一次次剝落與再生。像是塑形般在最後一次的崩解中，浮現了人形的輪廓。
「為什麼？」我望著自己那白皙的雙臂，不敢置信地說。
「既然我們同為一體，妳怎麼會有我無法掌控系統的錯覺呢？」她從裂縫中踏出，一臉不悅地說。
「詠玥？」
「對、對。妳想要一走了之拋棄的那個詠玥唷。」她裝模作樣地盤起了手。
「但是，為什麼？」我問。
「妳真愛問這個問題呢。讓我告訴妳吧，人類不是做得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什麼才做的啊。」詠玥不耐煩地應著。
「然而妳卻回到了系統之中？」
「那又怎樣？」她挑起眉反問。
「不管是再怎麼獨立的記憶與數據，混雜在系統之中遲早有一天會被吞噬的啊！」我解釋道。
「喔，是喔。」然而她卻只是愛理不理地隨口應著。
「有多少人期盼著妳回去，但妳卻讓他們白費了苦工！那一路上我們的犧牲到底是為了什麼？」對著她那態度，我不禁憤然責備道。
「哦？比起我們一開始見面，變得人性多了呢。」詠玥卻興致勃勃地上下審視著我。
「妳到底有沒有理解我說的──。」
「我可從來沒有拜託過妳。」詠玥跨著大步走近一面說道：「我也沒有拜託老哥，也沒有拜託那根本不是人的老媽。我所做的一切全都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已。」
「妳這只是自私──。」然而話才剛脫口，一個巴掌便毫不留情的賞下。
「自私又如何？人都是自私的啊。」她甩著那看起來有點痛的手，一面俯視捧著臉頰的我。
「但是我，就是為了那一刻而存在的啊。」
「妳看，這不就又是個自私了嗎？」她的雙臂溫柔地繞過了我的肩頸。
「若連妳也剝奪了我最後的目的，那我還剩下什麼意義？」
「不要再說什麼目的、什麼意義了──。」她在我耳邊說道。
「但我只是一個人工智慧啊！」
「妳已經不只是一個人工智慧了。」儘管我試圖掙脫，她仍舊全力地摟著我。
「但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妳真的這麼覺得嗎？」她推開了我的肩，有些嚴肅說了下去：「直到現在，妳的朋友還是相當掛心妳喔。」
「彩華？喵？」我望著她順手開起的一面視窗，上頭有著用各種管道轟炸著行雲終端的一連串訊息。然而我卻再一次低下了頭，並且絕望地講道：「但我已經不是玖了。」
「所以說，那到底又怎樣？」詠玥捏著我的臉頰說。
「我的本質上，已經不是她們所想像中的那個朋友了。」我說。
然而詠玥只是啞口無言地翻了個白眼。
「我難道有說錯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妳真是一個笨蛋而已。」她冷笑一聲。而在我出口反駁前，她便搶先一步繼續說了下去：「如果妳真的不是玖，那就裝得像一點啊。」
「──什麼？」
「難道妳以為每個人真的都理解、明白自己是什麼嗎？才沒那回事。大家不過都是努力裝得像理想、夢想、幻想中的那個自己啦。」她一手壓著我的頭，帶著笑意粗暴地揉亂了我的長髮。
「不是我在自豪，我可是長得挺可愛的啊。雖然不常去學校，但跟我告白的男生還不少呢。」詠玥驕傲地說。
「明明就一個人而已‧‧‧‧‧‧。」我不甘地順著髮稍一面抱怨。
「嘖。我都忘記妳知道我的記憶了。」詠玥露骨地咋著舌。緊接著拉起了我的手說：「儘管我們從認識到分別，才那短短的日子。但我真的很開心，最後能認識了妳這個朋友。」
「騙人，妳最後甚至還撂下狠話就不告而別耶。」我反駁道。
「嘿，妳也想想我的感受。那時候我可是快死了欸！總是情緒化了一點嘛。」她有點拉不下臉地替自己辯護著。
「──那麼，活下去不是妳的願望嗎？」
「‧‧‧‧‧‧。」面對我的質問，詠玥陷入了沉默。
「妳有多麼的想要活下去，我是知道的。」
「妳說的沒錯，那是事實。但在妳眼前的還有另外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已經死了。」她收起玩笑的面容說道。
「那才不會構成妳不能再一次活下去的理由。」
「瞧妳這話說得像誰一樣。」她話中帶著刺，接著換了個口氣說：「我不能看著妳為了我而犧牲。」
「為什麼？沒有生命的我那才真正的沒有關係啊！」我不禁提高了音量。
「我早就已經準備好死亡了。當妳看到那墓碑也明白了吧？當母親她和我說了她不是人類，而我也不是正常情況下誕生的嬰兒時，我也曾憎恨著全世界。為什是我？為什麼那些普通人可以像那樣笑著？為什麼這麼世界這麼不公平？然而我卻在那裡遇到了妳。起初我也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老哥或是母親的惡作劇。但那時候的我卻忍不住，想要去更了解和我一模一樣的妳。」她嘆了口氣後，下定決心地說道。
「直到現在，我可能明白那是為什麼了。也許我，就是為了遇見妳才誕生的也說不定。」
「妳在說什麼傻話，我才是為了妳──。」
「妳看，我們這不是一樣了嗎？」她笑著打斷了我的話說：「看著妳，每一次與妳交談、歡笑打鬧，那無時無刻壓迫著我的黑暗，就好像能夠一點一點的消散而去。直到最後，我開始害怕了；害怕我不能帶著恨意從這個世界離去，害怕我會對著這個世界還存有美好而眷戀。」
「但現在不就正是讓妳活下去的機會嗎！」我說。
「那麼妳的意思是，要我親手把那份我所體會到的美好給破壞掉嗎？」
詠玥的這句反詰，讓我不由得自己噤口。
「當一個人類雖然沒那麼容易，但妳所經歷的也絕對不會是白費的。」她抬頭望向那逐漸修復重新築起的深藍色高牆。
「但玖已經不存在了。沒有自我的我，要怎麼‧‧‧‧‧‧。」
「還在遷就這個白癡問題？妳就算不是妳自己了，也給我努力的活下去啊！」她冷不防地一把將我拉起了身，而失足的我跌入了她的懷中。
「為什麼我就得必須要再一次忍受與妳分別的痛苦？」
「問題真多呢。」她拍著我的腦袋瓜，思索了一下後說：「我想那是能活下去的人，必須背負的罪，是妳真正的懲罰吧。」
「但我沒有那個勇氣，能夠再重新來一次啊。」
「那不正好。表示妳也沒有勇氣結束任何事情啊？妳就在那苦痛之中，好好思考這個問題吧。」
「真是不負責任呢。
──這才像我嘛。
「我還有好多話想跟妳說呢。雖然有點作弊，但我在競技場上可是超強的喔。」
──嗯。
「彩華幫替我設了一個公會呢，雖然直到最後我都還沒有加入。喵雖然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傢伙，但那樣才可愛呢。對了！我們之前終於到了你曾經說過的那個區域了。」
──。
「還有、還有啊‧‧‧‧‧‧。」我捧著自己的胸口，那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
數據從我的手縫之中溜走，回到了行列之中，接著依舊淡然地繼續向前行進。
在那無垠無盡的藍色地平線上，徒留著無聲的哭嚎。
「詠玥！」
我才睜開眼，季夏便使出了那足以窒息人的擁抱。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在我耳邊反覆咕噥著。
「抱歉。我不是妳所想──。」
「妳是誰一點關係都沒有！妳只要活下去就好了，只要別再丟下我一個人就好了。」她在啜泣之中帶點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先是被那不留餘地的強烈情感嚇了一跳，接著我輕柔地摟上了她的後背。
「謝謝。」
霎時倒吸了口氣的季夏，接著則像是個孩子般，毫無忌諱地開始放聲大哭。我望著沒有什麼改變的天際，還有那距離不到幾步的輪椅。顯然那次的相會也不過是僅僅的一瞬，無法證明也無法追尋，或許那就是人類所稱的夢境也說不定。
「哭夠了嗎？」我不確定過了多久，總之剝開了那哭聲聽起來稍有緩和的季夏。
她只是點點頭，然後再吸了個鼻子後露出了堅毅的神情。
「那麼可以帶我回去了嗎？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呢。」我說。
「沒問題。但要去哪？」季夏把輪椅拉了過來一面問道。
「去她那。」
「董事長！請您小心啊！」追在老人後頭的女子，儘管在意他的安危卻仍舊未出手制止。
「別開玩笑了！是誰，是誰讓那假貨還留在這個屋子裡的！」老人一面甩著拐杖，氣憤地踏著蹣跚的步伐前去。
一陣可說是動搖起整座屋子的破裂聲響，通過了一條條走廊迴盪而起。老人來到了門前，些許溫熱的水從房內湧出淹過腳踝浸透了地毯。老人甩開了拉起他的祕書，無反顧地踏進了那持續從裂縫中灌出水的房間。
「‧‧‧‧‧‧放下她。」老人顫抖聲音，朝著勉強抱起了那沒有反應軀體的我而來。
「還真是苦了妳呢。」懷中的她，完好無缺地就只像是靜靜睡去了一般。
「別用妳的髒手碰她！妳這個賤人！」老人扯著喉嚨嘶吼。
「她？你是說這個標本嗎？」我在季夏的攙扶下，抱著詠玥的屍體站了起身。
「妳、妳、妳！」在我的譏諷之下，老人最終一面揪著胸口跪倒了於地。
「詠玥已經死了。你的心底也相當清楚明瞭的吧？不然你就不會用她的忌日當成房鎖的密碼了。你只是心中始終不願意承認而已。」我抱緊了懷中的她，毅然地開口說道：「所以從現在開始，忘了她吧！」
老人瞪大了雙眼，那從憤怒逐漸轉變為震懾是如此的顯而易見。
「──我會陪在您身旁的，爺爺。」我說。
在場的人皆停下了反應，畢竟她們不曾看過如此異樣詭譎的場景；跪於水灘之中的老人，他的哭泣是如此的醜陋，卻又是如此的真摯。他所面對的是眼前那殘酷的真實，還有自身的愧疚與軟弱。那沙啞的口吻中，溫柔卻又悲戚地喊著他那在此刻終於逝去的孫女之名。
「帶董事長去休息吧。」接著後頭走入房內的是，不久前便在門外目睹了這一切的朱明。
「所以，我該怎麼說服你呢？老哥？」面對走近的朱明，我帶著點玩笑之意問。
「妳不是那孩子。就算妳成功讀取了她所有的記憶，妳也成為不了她。」朱明望了一眼緩緩離室的老人，然後用著低沉的語調說。
「這，我再清楚不過。」我應。
「儘管如此，妳還是想要這麼做嗎？」朱明問。
「有人告訴我，如果妳不是她，那就裝得像一點就好了。」我自然地揚起了嘴角。
「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魁儡。」朱明從全身濕透了的我懷中接過了她，然後踏著水回身。約莫三四步，他頭也不回地開口說道：「季夏，她就交給妳了。這次，好好照顧她。」
「我明白了。」季夏深深地低下了頭。
直到他離去，癱軟的我一屁股跌進了水灘中。季夏褪去了她的外套替我披上，而我只是低頭歎息了好幾口氣。
「感謝妳為了這個家做的一切。」季夏說。
「要道謝還太早，還有件事要做個了斷呢。」我借著她的臂重新站起身。
「進來吧。」從房內傳來了她的應門聲。
「是我。」
「妳是誰呢？」貳笑著問。
「我已經沒辦法控制系統了。」我踏進了那充滿著柑橘芳香氣息的房間。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誰有辦法可以控制系統，那並不是妳需要操心的事。」她拌著一杯仍冒著熱氣的馬克杯說。
「我想妳的復仇，失敗了。」
「是呢。這應該就是ｉ預料中最好的結局了吧。」貳輕啜著杯緣，滿意的點點頭。
「若妳要毀掉我，又或是改寫我，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的。」我說。
「妳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卻還偏偏要這麼說嗎？這壞心眼的個性，究竟是從哪學來的呢？」她冷嘲熱諷地睜起了半邊眼。
「妳知道ｉ在哪裡嗎？」我問。
「我想，應該是又躲在哪個小村裡，悠哉的抽著他那煙斗吧。」
「妳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嗎？」
「懷疑的理由？」貳倒是擱下了杯子認真地提問。
「若讓忑門諾遇見玖，真的是妳的主意。那就表示妳早就重新鎖定了史奎爾洛特的所在對吧？」我說。
這次貳並沒有任何的應答，只是微微地移開了視線。
「若你真的想要剝奪ｉ的一切，一心想要復仇，那麼只要給系統一點小小的提示就夠了。但妳的做為卻正好相反。讓玖遇見了忑門諾，讓玖踏上了第九世界，讓玖面對了系統的威脅，甚至讓玖取代了系統。而最後的最後，讓我現在站在了妳的面前。妳究竟想要借由我的手做什麼？」
「‧‧‧‧‧‧ｉ有和妳說過，為什麼貳會為了成為人類而離開了史奎爾洛特嗎？」貳沒有來由地問。
「貳的離開，在我們之間都只是傳聞而已。」我誠實答道。
「妳覺得，ｉ活了多久呢？」她繼續問。
「從紀錄上來看，確認到朱明與詠玥父親的死亡，約在十多年前吧？實際上若從成功將意識寫入數據之中開始計算，至少二十年有了吧。」
「二十年了嗎？還真是具體的數字呢。」貳無心地用指頭滑著杯口。
「我不明白妳想說什麼。」我果斷地說。
「那麼，就去明白它吧。」貳站起了身，一面說著一面朝著我這走了過來：「現在的妳，雖然還有些困難，但終究會找到答案的吧。」
「貳？」我對著那將我擁入懷裡的舉動感到困惑。
「我有些累了，今天就到這吧。」她輕柔地推開了我。
「妳不會‧‧‧‧‧‧。」
「不會的。」她似乎明白了我那未盡之語的意圖，掩著口優雅地呵呵笑著一面說道：「他可是把一個這麼有趣的孩子送到了我的身邊呢。」
「貳。」我甩開了那依舊一頭霧水的疑問，出口叫住了她：「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她問。
「我想要一個，完全的身體。」我說道。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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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