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孤單》隨便問：【第四回】現代篇（上）：辰和她

　　這是高中生涯最後一個夏天，震耳的蟬聲吵得辰心情有點悶。

　　時值季夏，暑期輔導如火如荼地展開，光輝燦爛的日子想來雖然美麗，但位於古蹟建築裡的教室裡卻沒有冷氣可吹，讓他的心情一點也美麗不起來。亞熱帶的島嶼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當初真不該移民來的。他拉開上衣，徒勞地用試卷搧著熱風，一手支著臉，就著窗大大地打了個呵欠。真無聊啊。

　　教室裡充斥著此起彼落的紙張摩擦聲，鉛筆、原子筆在試卷上刷刷作答，偶爾還聽得見自動鉛筆寫斷了筆芯，咔嗒咔嗒，接著又是持續不斷的書寫、書寫、書寫——考生的日常，就是由這些聲響堆疊而成的。除了規律的聲波震動，還有氣味。高三的教室裡除了炎炎夏日一貫的汗臭，還有永遠少不了的食物香味。運轉腦袋是高耗氧的活動，要補充能量就得進食，而進食的訊號從來就不限於中午十二點敲響的那陣鐘聲。

　　比方說現在。辰的座位是教室前門進來第一個位子，左前方的講台邊就是蒸飯箱，現在從那個方位為中心，飄散出了陣陣誘人的飯香。雖然晨很受不了這種大雜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但是辰卻覺得沒什麼不好，吃進胃裡還不是一樣會給磨得稀爛，成為食糜，最終進入十二指腸，成為供給身體運作的養分。

　　基於這種有得聞、有得吃就好的樂觀態度，他一口答應與晨交換座位（他原本抽到的位子在教室的斜對角，後門進來最靠裡側的那個座位）。雖然被那個囉哩叭嗦的班長卡珞唸了好一陣子，但他從此之後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搶到自己的便當，還能順帶把妹妹的便當也一併摸走，然後老神在在地在四樓樓梯間享用，等她氣惱地前來領回前一晚親手為兩人烹調的餐點，半推半就地和他用母語無邊無際地瞎聊。

　　只是已經連續三天了，這會兒她依然沒有出現，午休鐘響都已經過了一刻鐘，空蕩蕩的樓梯間依舊沒有他熟悉的跫音響起。「哇，沒想到她是認真的。」打開鐵飯盒的時候，辰苦笑著喃喃自語。「真的打算棄哥哥於不顧啊？果然說到做到，真是好氣魄呢。」果然是我的雙胞妹妹。他嚼下第一口飯，已經涼了，菜餚的味道都蒸在了一塊兒，但依舊很美味，畢竟是廚藝精湛的她做的。她的料理，他從不挑食。

　　被蟬聲吵得煩了，他於是塞上耳機，用復古的mp3 walkman播放起上週新買的單曲。這首歌名為〈成雙而生的人〉，演唱者是最近在網路上竄紅的獨立音樂人，和他跟晨一樣，也是對異卵雙胞胎，差別在於她們倆是同性雙生。這對演唱者的聲音極有辨識度，一高一沉，樂音構築出的色澤既輕亮又渾厚；因為兩人從未露面的緣故，起初聽眾都以為是一男一女的組合，當初同為生理女性的資訊一釋出，還在網路上鬧了不小的風波。真是無聊，管人家聲音如何，你家住海邊膩？才在心裡吐嘈到一半，辰忽然感到右肩讓人拍了拍，雖然看不到，仍是反射性地朝右後方望去。

　　一拉下右邊的耳機，他就聽見一道低沈好聽的嗓音詢問：「我想在這裡練歌，會打擾嗎？」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聲音莫名熟悉。平時少和旁人有交流的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得迅速搖了搖頭作為回應。

　　這棟教學大樓的四樓預定明年要拆除，走廊入口處不僅架起了鐵欄杆，更上了封條。晨對於他總愛在這裡度過午休時光頗有微詞，因為校園裡盛傳此處鬧鬼，加上高三生要不是窩在自己教室的小窩裡，就是鑽去熱鬧的操場或熱食部，平時根本不會有人靠近這種荒涼又有點陰的地方。你就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其他人才不敢接近你。她認真而近乎冷漠的嗓音此刻在他耳際響起。我不可能永遠都這樣陪你吃飯，我也有我自己的朋友，我也需要我自己的時間。

　　一串輪指顫音勾回了辰遊蕩的心神。他略感驚訝地從窗旁的椅子站起身來，還來不及開口，就聽見從左邊耳機裡和右邊耳道匯流在一起的歌聲。「是妳！」

　　樂音戛然而止。

　　「嗯⋯⋯可是同學，我好像不認識你。」

　　「〈成雙而生的人〉寫得真好，我很喜歡！」他急急解釋，忍不住聲音中的興奮之情，「桐拉二胡，妳彈琵琶，彼此伴奏，簡直天生一對。還有歌詞——曲是桐做的，詞是妳寫的吧？妳——真的很有才華，妳們的歌我每一首都有聽⋯⋯」

　　話至此處，辰突然發現對方沈默已久，雖然沒聽見步伐離去的聲音，但他不禁嚥了嚥口水，感覺喉頭格外乾澀。七年前因為車禍失明以後，就是這樣了。喪失視覺的世界，不再能藉由他人的神態辨別情緒變化，有意識以來與別人互動的基礎，全盤被推翻。他曾是極有自信的人，而這份強烈的自尊心依然，隨著失明而生的自卑，卻也根深柢固地紮入他玻璃質地的自尊。他瞬間為自己衝動的言行感到後悔不已。

　　佟。這個仰慕已久的人竟奇蹟般地出現在面前，現在又會怎麼看他？

　　等到那令他沈醉不已的歌聲又響起時，距離已經比先前還要近得多。令他尤為詫異的是，她口裡吟唱著的竟然是自己的母語，與這座小島飛行航線超過一萬公里的國度。琵琶這種樂器，怎麼能和這日耳曼語言如此搭配呢？他邊想著，邊聽見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她唱的是一首情歌，Alin Coen自彈自唱的一首他特別喜愛的歌，唱的是夜晚裡，一個女孩對戀人傾吐情意的可愛歌曲。

　　「好聽嗎？」曲畢，她問。

　　不用雙眼，他也能從距離與氣息推測，佟正與他面對面站著，頂多只有一步的距離。事故以來不曾再與任何晨以外的異性靠得那麼近，他不知所措地偏過臉，胡亂問：「怎麼忽然唱起德文歌？」

　　「之前經過這個樓梯間，總是聽到你和另一個女生用這個語言說話，覺得聽起來挺好聽，就回去隨便找了一首歌練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地回應。「應該是德語沒錯吧？」

　　「是沒錯⋯⋯不過妳知道這首歌在唱什麼嗎？」

　　「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不要隨便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唱得那麼起勁啊！辰在內心吶喊著，伸手摀住臉，試圖平復剛才波濤洶湧的內心小劇場。

　　「那個，我就是問一下⋯⋯我看你帶了兩個便當，最近我們發行單曲有點透支，不知道你能不能分我一點吃？」佟話才說到一半，一陣震天價響的咕嚕嚕嚕嚕就代她把訊息具體傳遞了出來。辰忍不住噗嗤笑出來。

　　「正好我缺飯友，就當作支付演唱費用吧。」

下回：晨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