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自由象限》常駐活動【變調】活動作品
「莉莉，妳等我，等我找到能夠讓我們兩人一起生活的地方，我就回來娶妳。」
莉莉記得，離別的那天，喬德摟著她的肩膀說。
「嗯，一言為定喔。」
莉莉嗅著他頸邊的味道，無比心安。
ξ
「公爵大人！公爵大人！」
長廊上傳來的聲響驚動了公爵，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隨即，房門響起了沈重的敲門聲。
里托格頓公爵迅速離開伙房廚娘柔軟的胸脯，翻身下床，披上長袍，安靜地走向辦公桌後頭。他才剛將鋼筆的筆蓋拔下，他的管家就急匆匆地闖進公爵寢室。
「大人……」管家喘著氣，看都不看床上光裸著身子、手足無措的廚娘，逕自走向公爵前方。
公爵不禁開始回思他這位一向沉穩的隨從上一次這麼緊張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和管家是老交情了，早在他還沒繼承爵位前，他們倆就已經一同玩遍了全國的妓院，比起主從，情感上更像兄弟。當然啦，公爵並不打算將管家那黃花閨女曾經數度躺在大床上服侍自己的這件事告訴這個忠心耿耿的僕人。
「怎麼了？」
「大人，請您冷靜……」管家神色哀痛，「碧歐莉公主……公主她——」
不知怎地，公爵大人似乎知道侍衛長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在心底拼命祈禱他的預感不要成真。
「碧歐莉公主過世了。」
公爵感到一陣暈眩。
ξ
數天來，戴著高帽的男人都站在對街盯著莉莉。有時候會坐在高級露天茶廳的座位上、有時候則是佇立在煤氣燈柱下方。
但每當莉莉不經意望向那個方向，他總是在。
當他終於朝她走來時，莉莉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給我一朵吧，挑新鮮一點的。」戴著高帽的男人說道，他的嗓音低沉，在馬車和人群喧囂中很難聽清。
莉莉不由得尋思。莫非他在首都最繁雜的路口站了三天，就只是因為猶豫著要不要向她買花？
即使如此，莉莉還是立刻從花籃裡掏出一朵百合花遞給他。『不要忤逆客人』是羅曼莎夫人教導她的第一件事。
「多少錢？」
「兩分錢，先生。」莉莉高聲說道。
趁著他掏錢的時候，莉莉打量他的禮帽和套裝，那身一塵不染的絲綢看起來比莉莉身上的麻布裙貴上至少兩百倍。
莉莉接過了錢幣，連連鞠躬。
「真像……」她聽見戴著高帽的男人低聲耳語。不知怎地，這句話在喧鬧的人車聲中卻格外清楚。
她抬起頭，發現他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就如同過去三天一樣。
「您是打算去見情人嗎？」莉莉開口問道。
「這年頭的賣花女也染上多管閒事的毛病了嗎？」戴著高帽的男人反問。
莉莉聳聳肩，「如果您是打算見情人，百合花並不合適，先生。您可以到艾因茲大路和佐爾根街口的羅曼莎夫人那兒買玫瑰，女士們都喜歡玫瑰。」
戴著高帽的男人看著她。她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很不巧，我比較喜歡百合花。」
戴著高帽的男人舉起手中的白百合，湊上鼻尖，深灰色的眼珠仍然看著莉莉。
「小女孩，妳叫什麼名字？」
莉莉嚥了口口水，「莉莉（百合花）……」
男人瞇起眼睛，「看來羅曼莎夫人的興趣很惡劣啊。」
莉莉心下同意。她不只一次想過，如果自己叫蘿絲（玫瑰），薪水會不會高一點。
戴著高帽的男人四下望了望，確認沒有人注意他們之後，俯下身，盯著莉莉。他們的距離近到莉莉能夠發現他深灰的眼珠中閃爍著一抹綠色。
「莉莉，我要請妳跟我走一趟。作為補償，我會買下所有的百合。」
招妓。這是莉莉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她曾經聽過一些年長的賣花女談到這件事，據說一晚就能賺到莉莉上街一個月所賺的錢。也許有些女孩認為這樣的賺錢手段骯髒下賤，但對賣花女來說，並沒有顧慮那麼多的空間。
戴著高帽的男人從衣袋中掏出兩枚錢幣，塞在莉莉的手裡，嚇得她目瞪口呆。那是一枚金鳶尾和一枚銀水仙，她這輩子從沒碰過幣值那麼大的錢幣。
「銀幣給妳拿回去向羅曼莎夫人交差，金幣妳可以自己留著。」戴著高帽的男人說，「跟我來。」
莉莉毫不遲疑地跟上他。
他們穿梭在首都的巷弄間，莉莉本來以為戴著高帽的男人想去的地方就在附近，直到他走向一輛停在巷子裡的蒸氣車。
想當然爾，莉莉過去連馬車都沒搭過，更不用說蒸氣車。但半刻之後，她就已經坐在戴著高帽的男人身側，馳騁於首都凹凸不平道路上。
黃昏之前，他們抵達了隱藏於首都另一邊暗巷中的小酒館。
酒館燈光昏暗，吧台上點著一盞老舊混濁的煤氣燈，其餘空蕩蕩的小桌上只放著蠟燭，整間店十分安靜，只有角落大鐘傳來的滴答聲而已。矮胖的老酒保從戴著高帽的男人手裡收下一枚銅幣，然後帶領兩人穿過一個客人都沒有的客桌，直達酒館深處的包廂。
「有需要什麼的話，我就在外頭。」
老酒保悶著聲說，拖著步伐離去。戴著高帽的男人則是推開包廂的門。
包廂並不大，但是看起來相當高級，也許專門用來招待貴客。正中央的方桌堅固而一塵不染，兩側沙發上鋪著莉莉看都沒看過的高級絨布，四周的牆面都是鏡子，藉著明亮的煤氣燈光，莉莉看見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
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金髮紅唇、身穿黑色的洋裝和紫色披肩，很美，比羅曼莎夫人或花店裡最年長的克希茉絲都還美。
「你遲到了。」穿著黑色洋裝的女人說，她的手心握著懷錶。
「繞了一點遠路，我可不想被跟蹤。」戴著高帽的男人說，他將從莉莉那兒買來的百合遞給女人。然後坐進絨布沙發，並示意莉莉坐在他旁邊。
穿著黑色洋裝的女人將百合湊近鼻尖，問道，「有人跟你？」
「沒有才奇怪。」
穿著黑色洋裝的女人哼了一聲，轉頭望向莉莉。
「她就是……」
「沒錯。」
她微微俯身，湊近瞧著莉莉的臉，莉莉能從那件黑洋裝的前襟看見豐滿的乳溝。
「如何？」戴著高帽的男人問道。
「確實有些神似。」女人喃喃說，「你確定她沒問題嗎？」
戴著高帽的男人癟了癟嘴，從懷裡掏出一本小手札。
「十五歲，花市大亨羅曼莎夫人手下的賣花女，每天早上八點到南十字路和公爵街街口叫賣百合花，晚上六點回到羅曼莎夫人的店舖，吃完晚餐後上床睡覺。沒有不良嗜好、沒有明顯疾病或殘疾。」
他「啪」地一聲闔上手札，「最重要的是，即使翻遍整座城市，大概也找不到第二個如此相像的女孩了。」
莉莉眨眨眼。她聽見那個戴著高帽的男人將自己的情報調查得這麼清楚，心頭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古怪，尤其她對這兩人一無所知。
只是找一個妓女，需要將她的底細摸得這麼清楚嗎？
穿著黑色洋裝的女人低頭沉吟，「孩子，妳叫什麼名字？」
「莉莉。」
她露出溫暖的微笑，「妳好呀，莉莉，我是愛莎莉雅。」
莉莉點點頭，望向一旁的男人。
愛莎莉雅隨著她的目光望去，立刻了解了莉莉的心思。
「這傢伙是約翰。我真不敢相信，約翰．賽浦路斯，你邀請淑女與你同行，卻沒介紹自己的名字？」
「我在街頭佔了七天，可不是上街娶妻的。」戴著高帽的約翰反駁。
「所以你才會到今天還孤家寡人。」愛莎莉雅冷冷地說，然後轉向莉莉，「聽我說，莉莉，我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妳。」
莉莉眨眨眼，偷瞄了一旁的約翰一眼，「什麼事？」
「我們希望妳能……」愛莎莉雅神色猶豫，「我們希望妳當公主。」
小包廂陷入沉默。
直到莉莉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那個詞，「公主？」
莉莉過去並沒有做妓女的經驗，原來妓女還有這種頭銜嗎？
「里托格頓大公的女兒妳知道吧？」約翰問，「碧歐莉公主。」
「知道。」莉莉點點頭。那可是大公國現任統治者的女兒，誰不知道呢？
「她兩個月前去世了。」約翰靜靜地說，目光從高帽帽沿下盯著莉莉看。
莉莉吃了一驚。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公爵廳嚴格禁止風聲走漏，甚至連國葬都沒有舉辦。」約翰沉聲說，「里托格頓現在……不能失去公主。」
「我們要妳成為新的公主，」愛莎莉雅說，「我們要妳成為碧歐莉．里托格頓。」
「呃，等等，」莉莉怯生生地說，釐清他們的意思，「你們是說……要我假扮公主……嗎？」
約翰點點頭，「妳理解得很快，這就好辦了。沒錯，就是假扮公主。」
「公爵廳從公主去世那時起，就開始尋找能夠替代的人選，」愛莎莉雅輕聲說，「而我們花了兩個月找到的人，就是妳。」
莉莉不知所措地來回看著兩人。他們的說詞委實荒唐，其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點——
「不會……不會有人發現嗎……？」最後她問出這個問題。
愛莎莉雅和約翰互望一眼。
「公主過世這件事，里托格頓高層都知道。倒不如說，尋找替身原本就是公爵廳的意思。」約翰說。
「至於平民們嘛……妳知道碧歐莉公主長什麼樣子嗎？」愛莎莉雅微微笑。
莉莉搖搖頭。碧歐莉公主長年體弱多病，鮮少露面。原來如此。
「當然，妳能不能勝任，還得看上頭的意思。但我話先說在前頭，這意味著要妳拋棄賣花女的身份、拋棄莉莉這個名字、拋棄所有的過去，而作為交換，妳會成為整個公國最受寵愛的女人。」
約翰慢條斯理地說，但他那深灰色的眼珠卻盯著莉莉，其中的那抹綠色有著某種不容分說的果斷。
莉莉點點頭，「嗯，我知道了，請讓我試試看。」
「妳放心，妳的新身份和妳的雇主那邊我們都會替妳打點……咦？」
愛莎莉雅吃驚地看著莉莉。
「這麼容易？」她看了約翰一眼，「妳不會……羅曼莎夫人對妳不好嗎？」
莉莉垂下眼。雖然羅曼莎夫人對她並不能稱得上和藹可親，但好歹這些年來讓她有飯吃、有地方睡，還有一份微薄的薪水。
但是，約翰和愛莎莉雅現在垂下的繩索，卻是通往這個國家的頂端。
莉莉每天抬頭仰望的時候都會想，如果她能住在那棟宏偉漂亮的城堡裡，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一輩子不用上街賣花，該有多好。
「我想當公主。」莉莉堅定地說，「請讓我試試看。」
愛莎莉雅望著她的目光五味雜陳，一旁的約翰則是仰頭大笑。這是她三天來第一次見到他笑。
「很好，賣花女，我以我的名字發誓，我會傾全力向上頭推薦妳。」他裂著嘴，伸出手，「恭喜，從今天起，妳就是公主了。」
莉莉握住他的手。
ξ
喬德翻身下馬，抬起頭，看著對街的『羅曼莎夫人花店』，心下怦怦直跳。
他深喘了幾次之後，摟緊衣領，走向花店。
門上的鈴鐺輕輕作響，還沒進屋，喬德就能聞到濃濃的花香。
「歡迎光臨，帥氣的年輕人，要買花嗎？」
從鮮艷的花叢中露臉的，是一個穿著豔麗低胸連身裙的矮胖婦人，抹著濃妝的臉朝喬德露出諂媚的笑容，每踏一步胸脯上的橫肉就抖三下，令喬德作嘔。他頓時擔心起莉莉，如果她也變成這樣該如何是好？
「您好，羅曼莎夫人，我是來找人的。」喬德掛上微笑說道。
「找人？咱們這兒是花店，只賣花，不賣人。」
「不不……我打聽到我的朋友在您這裡工作，我希望您能讓我和她見上一面……」
羅曼莎夫人臉上依然是那諂媚的笑容，但語調卻少了幾分熱情，「我說了，咱們只賣花，不賣人。」
「夫人，我並不是要——」喬德說到一半打住，心下瞭然，「那麼，就給我來一朵花吧。」
她的眼睛登時笑瞇了起來，「好的、好的，您要什麼花？」
「隨便一朵都可……等等，百合花吧。給我一朵百合花。」
羅曼莎夫人滿臉笑靨的點點頭，朝店面後方高喊，「蘿塔絲，給客人來一朵白百合。」
幾秒鐘後，一名少女捧著百合花從店內匆匆走出，將花遞給喬德。
喬德接過百合之際，忍不住打量她的身體。她身材纖瘦、五官端正，雖然穿著粗糙布裙，多少遮掩了身形，但喬德認為她那纖細的腰肢即使再寬上一圈，都沒有羅曼莎夫人的大腿粗。這讓喬德不禁放心不少。
「四分錢，年輕的帥哥。」羅曼莎夫人笑瞇瞇地伸出手。
「不用找了。」喬德摸出一枚銀水仙，塞進她那戴滿閃亮寶石戒指的手裡，「羅曼莎夫人，我聽說莉莉在這裡工作，可否請您讓她出來與我見面？」
「莉莉？哪個莉莉？」羅曼莎夫人歪著頭問道。
「莉莉．阿什利。」喬德說。
「啊，阿什利孤兒院來的那個？她走啦。」
「走了？」喬德愕然，不自主朝羅曼莎夫人跨了半步，「這……她、她去哪裡？」
「我不知道，年輕人，她離開很久了。」羅曼莎夫人聳聳肩，這在她臃腫的身材上看起來像不乾不脆地跳了兩下，「大概半年前吧，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沒回來，深夜的時候，一對我從來沒看過的男女跑來敲門，說要拿走那孩子的衣服和用品。我記得那天我已經睡著了，被那兩個傢伙硬生生吵醒，真是……要不是他們給了我一筆不少的錢，我一定讓他們接受公審。說真的，我從來不曉得那孩子值那麼多錢——」
「那兩個人是誰？他們把她帶去哪裡？」喬德跨步上前，一把揪住羅曼莎夫人的領口，「莉莉沒有留下什麼口信嗎？她有沒有提到我？我叫喬德，喬德．阿什利——」
羅曼莎夫人尖聲大叫。
「等等，你做什麼？我不知道、我說了我不知道呀！救命啊，有人要非禮我，救命！誰來救人啊！」
等到喬德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過分，放開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羅曼莎夫人驚魂未定，立刻退了兩步，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
「對不起，羅曼莎夫人，我不是要——」
「你瘋啦？出去！給我滾！」
「等等，夫人……我很抱歉，但請妳告訴我莉莉的消息，任何小事都可以，拜託妳了，羅曼莎夫——」
「滾，快滾！」羅曼莎夫人抄起一旁的掃帚往喬德丟來，逼得喬德抱著頭退開，「我不知道那個小賤人在哪裡，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給我滾！再不滾我要喊人了！救命！非禮呀！有人要非禮我呀！」
喬德又躲過一個木桶，心下大罵，抱著頭跑出花店。
羅曼莎夫人潑辣的尖叫聲已經引來不少人圍觀，店門口圍了一小圈人，面面相覷，在喬德跑過的時候還對著他指指點點。他甚至必須伸手撥開人群才能回到大街上，慶幸的是那群圍過來看熱鬧的人並沒出手阻攔他。
他又懊惱又羞恥地回到他的馬旁邊，那匹馬短促的吐息聲就像是在嘲笑他一樣。
「你笑什麼？」喬德瞪了牠一眼，「真是夠了，非禮她？我不如去非禮肉店的火腿……」
他惱怒地朝馬屁股一掌拍下去，惹得那匹馬不高興的仰頭嘶鳴。
「閉嘴啦！」他暴躁地回嘴。
「那個……」
「閉嘴！」
「咦……咦咦，對……對不起！」
喬德眨眨眼，頓時才想起他的馬不會說話，況且就算這匹公馬會說話也不會是小女孩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眼熟的女孩站在他後方不遠處，正用膽怯的眼神地看著他。
「對、對不起，我是在跟我的馬說話，不是在說妳……」
喬德連忙解釋，欠了欠身子，一時也管不著「跟馬說話」這件事讓他看起來像一個智障。
「呃，妳是……蘿塔絲？」
剛才在花店裡見過的瘦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伸手遞出一張薄紙。
喬德莫名其妙地接過，不明究理。
「這是什麼？」
蘿塔絲面色擔心地四下張望，悄聲說。
「莉莉姊姊失蹤的那天晚上，來店裡的那兩人身上有那個標誌。」
「妳說什麼？」喬德驚愕地看著小女孩，「什麼標誌？」
「如果你見到姊姊，請替我對她說，我很想念她。」蘿塔絲輕聲說完，立刻轉身快步跑開。
「喂，等……等等！」喬德大聲叫喊，但她卻頭也不回地朝花店跑回去。
喬德無助地看著她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之中。直到小女孩的背影完全消失後，他才低下頭，攤開那張紙。
那是一張傳單，內容是一些無聊的公告。要說到標誌的話，只有一個，位於傳單的正上方。
那是由十七種花朵圍繞而成的花圈。喬德的胃部感到一陣翻攪。
絕無認錯的可能，那是這個國家的標記。
「什麼跟什麼啊……」
他喃喃自語，咒罵了一聲，撕碎了傳單，連同那朵一直握在他手裡的白百合一起拋在地上，上馬離去。
ξ
里托格頓公爵的城堡之中，有一處栽植著奇花異草的庭園。城樓的陽台上，兩名男人正看著在庭園中漫步的少女。
「令愛大病痊癒後，可真是成長成一位好姑娘了啊，里托格頓卿。」
「謝陛下抬愛，那畢竟是我自豪的女兒。」里托格頓公爵輕輕頷首。
站在公爵身旁的男人露出微笑，輕輕搖晃著手上半滿的酒杯。他蓄著和身上華服一點也不配的雜亂灰白鬍子，下垂的眼角和鷹勾鼻，再配上頭上那頂顯眼的金色王冠，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老謀深算的老鷹。
即使是立於里托格頓大公國萬人之上的公爵，現在站在他面前依然表現得畢恭畢敬。一方面是因為身份地位使然，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個灰白鬍子的男人身上那股排山倒海而來、使人不自覺臣服的純然壓力。
「女兒如此出色，你難道不想把她留在身邊？」灰白鬍子的男人粗魯笑道，低沉沙啞的嗓音聽起來像是山獅低吼。
「您別說笑了，陛下。比起留在小小的里托格頓，讓她嫁給佛若斯特皇族，延續佛若斯特高貴的血脈，才是我等里托格頓無上的光榮。」即使對方話裡別有深意，里托格頓公爵依然恭敬。
佛若斯特的皇帝微微一笑。
作為里托格頓公國的宗主國，他自然很清楚這位對他宣示效忠的大公暗地裡在玩什麼把戲。佛若斯特皇國擁有超過四十個從屬國，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和皇國直系血統聯姻，更別說是皇帝的親兒子。嗜戰的皇帝進入暮年之後，看著這些從屬國彼此勾心鬥角、想盡辦法親近皇國的樣子已經變成他少數的樂趣，而他並不介意與這些小丑們多玩玩。
「朕倒是很驚訝，里托格頓卿，朕還以為只不過是十年前的口頭婚約，你肯定早就已經另謀打算了。」
「我一向很看中與陛下的約定，這點陛下是知道的。」大公面帶微笑地說。
皇帝舉起手中酒杯，算是致謝。
他望了庭園中的碧歐莉公主最後一眼，轉身走進室內。
「不過朕倒是有點擔心。剛才與令愛短暫的交談之下，她不論容姿談吐，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向這樣優秀的女兒，嫁給盧修不免有些暴殄天物吧？」
就連皇帝自己也知道，他膝下的子女各個都是草包，別說繼承他那君臨一切的王者霸氣，連才學都遠不及他。畢竟，他本人從來就不曾認真栽培那些子嗣，對他來說，死後皇位能否延續早就一點也不重要了，更或者，看著那些大臣爭相吹捧他那些蠢蛋兒女，對他來說還更有趣一些。
「請您快別這麼說，二皇子見多識廣、武藝超群，我還擔心碧莉歐高攀不上他呢。」跟在皇帝身後的大公彬彬有禮地說。
皇帝仰天大笑。他相信公爵心裡一定也知道，那八個字和二皇子盧修天差地遠。
「既然大公和公主都已經下定決心，再勸阻反倒顯得朕失禮了。甚好，小兒能蒙里托格頓大公垂青，那是他的福氣，朕在這裡替他謝謝你了。如果里托格頓卿不介意，那麼朕就派幾個人留下來，籌劃這次兩國的聯姻喜事如何？」
「感謝陛下，我國一定會將這件事作為第一要務來處理。」大公說。
「很好、很好。」皇帝笑吟吟地說。
一名侍者走上前，戰戰兢兢地從皇帝手上接過已經喝乾的酒杯。
「話又說回來，里托格頓卿，令愛今年還不滿十六歲，距離結婚年齡還有段時間。依朕來看，先進行訂婚即可吧？」
「誠然，還是陛下考慮周詳。那就先在里托格頓舉辦小型的訂婚宴會，等到小女滿十七歲再到皇國舉行正式婚禮，陛下認為怎麼樣？」
皇帝笑著點點頭，「得卿如此，朕甚感欣慰啊。那麼訂婚一事就交給里托格頓卿準備了，朕就趁這次出訪各國的機會，向大家宣佈這個好消息，邀請他們來卿城堡參加宴會。」
里托格頓公爵吃了一驚，「那……那怎麼行，小小訂婚怎麼能夠干擾陛下的巡訪？由我這裡派出使者便可——」
皇帝搖了搖手，止住公爵的話頭。
「朕的兒子訂婚，這可是大喜事。再說，朕每年這麼出訪各國也無聊得很，今年好不容易有這麼一件事能向各地君主炫耀，朕可不准你剝奪朕的樂趣，里托格頓卿。」
佛若斯特皇帝出巡各個從屬國已經是每年的固定事項，說穿了也就是一展宗主國的國威，他這回駕臨里托格頓的城堡也是為此而來。
「這……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隱沒在鬍子裡的嘴角揚起。
「說到出訪各國的樂趣，里托格頓卿，不曉得你有沒有聽說過帕羅戴聯合王國最近的消息？」
里托格頓公爵點點頭。
同屬於佛若斯特從屬國的帕羅戴聯合王國近年因為疑似謊報財務和私設軍隊，引起其他從屬國的不滿，本來在政治上的施壓威脅漸漸演變成經濟與武力的直接攻擊，直到幾個月前終於演變成小規模的戰爭，甚至是佛若斯特皇軍也已經介入。
雖然與里托格頓大公國距離遙遠，但里托格頓的局勢和財政也受到這場動亂的影響，公爵自然知情。
「我很遺憾。過去我和帕羅戴王碰過幾次面，當時我們倆在許多治國觀點上不謀而合，很難想像他竟然如此愚昧。」
「朕這次出訪的主要目的，其中一項便是想辦法弭平這場戰爭。說來難過，朕的使節已經向他們勸降好幾次，如果他們願意投降，朕也不是不能再給他們機會，再次回歸佛若斯特的旗幟之下。」皇帝動作誇張地搖搖頭，露出難過的神色，「可惜並不是所有君主都像里托格頓卿那麼識大體，可惜呀、可惜……」
一派胡言。
佛若斯特的戰略裡頭，壓根就沒有勸降這一條。
當今皇帝是出了名的嗜血好鬥，即使對面舉著白旗，他依然會率領千軍萬馬毫不猶豫地踏過去。任何對皇帝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皇帝不可能會放過這個大舉開戰的機會，更何況是里托格頓公爵。別說勸降了，這起戰爭搞不好根本就是這位皇帝一手策劃的。
即使如此，里托格頓公爵還是恭恭敬敬地頷首。
「皇帝陛下如此不辭辛勞，遠道親征，是我等諸國的福澤。如果有需要，陛下不妨帶上我國軍隊南下？」
「不了，帕羅戴這種小國，還用不著里托格頓卿的軍隊出馬。你還是好整以暇地籌備訂婚宴會吧，我去去就回。」
皇帝拍了拍公爵的肩膀，深深嘆了一口氣。
「唉，帕羅戴的這件事，朕很是難過啊。」
「我也是，陛下，失去帕羅戴王的支持對我們來說是莫大的損失。」
「朕衷心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里托格頓卿。朕已經老了，沒力氣打仗了，只想安享天年而已。但倘若有人像帕羅戴王國這般，欺騙朕、欺騙佛若斯特，朕還是必須……必須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與佛若斯特做出了斷。」
皇帝意味深長地盯著公爵。
「——畢竟朕是皇帝，終究得對信任朕的人民和各國有所交待。你說是吧，里托格頓卿？」
里托格頓公爵感覺自己背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濕。他最大的謊言現在就在樓下的庭園中，他不認為皇帝的意有所指是巧合。
儘管如此，他的聲音還是沒有一絲顫抖。
「陛下所言即是。不過您請放心，帕羅戴必將是您最後的戰場，我相信其餘各國對陛下和佛若斯特皇國都如我國一般，別無二心。」
ξ
愛莎莉雅以為那是夢。
她以為只要她睜開眼睛，就會發現自己回到自家溫暖的床舖中。
她以為她一覺醒來後，會因為那個愚蠢荒唐的夢取笑自己。
她希望那是夢。
如果是夢，她想醒來。
惡臭再次衝進愛莎莉雅的鼻腔，將她從美好的夢境中喚醒。
入睡前的記憶再次侵蝕她的頭腦，她忍不住哭出聲。
牢房外頭的大門想起開鎖的聲音，那個年輕人端著茶壺和提燈走了進來。
「哎呀，妳醒啦？」他詫異地問，「我剛才還在想今天要怎麼叫醒妳呢。」
愛莎莉雅扭動身體，手腳上的鎖鏈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別急、別急，」年輕人慢條斯理地說，「先讓我倒杯茶……」
「求求你……我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拜託你放了我……」愛莎莉雅哀求。
因為失去了所有的牙齒，她的聲音混濁不堪，但年輕人似乎很清楚她想說什麼。
他微微一笑，端著茶杯，拉了一張椅子，在愛莎莉雅前方坐下，隔著牢籠的欄杆。
「名字？」
「愛莎莉雅……愛莎莉雅．諾爾德，求求你……」
「職業？」
「……里托格頓公爵廳……軍務探員……」
「很好嘛，如果妳剛來的時候就這麼坦白，我們可以省下不少事，妳說是不是？」年輕人笑著說，啜了一口茶，「老天，我還記得妳當初那剽悍的模樣，有點懷念呢。」
「求求你……大人……放了我吧……」
「妳見過莉莉．阿什利嗎？」
「沒有……我發誓……」
年輕人放下茶杯，打開牢籠。
「你們抓走她要做什麼？她現在在哪裡？」
「求求你……」
「她在公爵廳嗎？妳說妳的同伴叫做約翰．賽浦路斯，他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人……求求你……」
年輕人嘆口氣，走向愛莎莉雅被鐵鍊拴在牆上的左手。
「不要！拜託您！大人！不要！」
「噢，這邊拔完了啊？抱歉，我記錯了。」年輕人笑容尷尬，繞了一圈，走向右手，「好，親愛的諾爾德小姐，我再問一次，莉莉．阿什利在哪裡？你們抓走她做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啊—————！」
愛莎莉雅淒厲尖叫，叫聲迴盪在整個石牢之中。
「混帳……你一定……你一定會不得好死，我發誓……你給我等著……等我的同伴上報大公，他們就會來這裡——」
「是嗎？你是公爵的情婦，還是他找來的妓女？除了這兩種人，他誰也不在乎。」年輕人慢條斯理地用白手帕擦掉手上的血跡，「等等，好吧，妳搞不好真的是公爵的女人，憑良心講，妳原本真的挺漂亮的……不過現在這個樣子他應該看不上眼吧。」
他關上柵欄，端起茶杯，回到那張椅子上。
「不要緊，諾爾德小姐，即使公爵對妳沒興趣，妳還是我的坐上賓。現在，我再問一次，莉莉．阿什利在哪裡？」
愛莎莉雅已經哭不出聲，身上的傷口痛得她幾乎昏厥。
她已經忘記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只剩下一個念頭。
如果這是夢，拜託讓我死了吧……
ξ
月光從窗戶灑落，即使沒有燭火或煤氣燈，莉莉依然能看清空無一人的長廊。
她舉起手，在實心木門上敲了敲。
「進來。」
莉莉推開公爵寢室的門，踏進昏暗的燭光中。
「父親大人。」她提起裙擺，照著禮儀老師的指導，標準行禮。
「碧歐莉……」
公爵從書桌後方站起身，走向莉莉。他愛憐地撫摸莉莉下巴的稜線，輕輕嘆息。
莉莉閉著眼睛，享受公爵的撫觸，同時慢慢開口。
「戴恩夫人說，明天……盧修皇子會過來。」
「妳不願意嗎？」公爵問。
莉莉搖搖頭，低語：「只要是父親大人希望的……」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
公爵手臂一攬，將莉莉抱進懷中。
莉莉感受他胸膛上冰涼的肌膚，聆聽著他和自己的心跳。
「父親大人，您……不需要我了嗎？」她悄聲問。
「怎麼會呢？」公爵說，手指撫摸莉莉的頭髮，「碧歐莉，我當然需要妳，所有人都需要妳。這是只有妳才能辦到的事，其他人都不行，只有妳。」
「我很害怕……」莉莉小聲地說，直到將與二皇子見面的現在，她才敢說出自己的心聲。
「害怕什麼呢？」公爵柔聲問，「別擔心，爸爸不會讓那個皇國小混蛋傷害妳的。妳將會是世界上最美、最幸福的女人，終有一天，妳會成為佛若斯特的皇后。」
莉莉把頭埋在公爵懷裡，咬著下唇。她靜靜地讓自己的心跳和公爵同調，心情慢慢恢復平靜。
漸漸地，她重新回歸幸福的懷抱。
「我愛您，父親大人。」
公爵的手臂摟得更緊了些，莉莉感覺自己下腹被硬挺的某物頂著。
「我也愛妳，碧歐莉。」
公爵放開她，轉身走向那張豪華的四柱大床。
「衣服脫掉，過來這裡。」
莉莉將手指伸向自己的肩膀，勾住那件薄得近乎透明的絲綢襯裙肩帶。
絲綢滑落。
ξ
「公主大人和二皇子殿下的訂婚儀式就是今天，包含皇國皇帝陛下在內，各國政要都會來到公爵廳，你們的皮給我繃緊一點！」
里托格頓的將軍大人高聲一呼，迎來身穿整齊軍服的軍人們乾脆俐落的回答。
站在二樓樓台上的約翰．賽浦路斯冷眼看著這一切。情報單位嚴格上來說並不隸屬軍部管轄，所以他也不用為了將軍大人和公國的虛榮心而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
「約翰警務長，交班的時間到了」
約翰轉過頭，發現他的副官走向他。
「我知道了，這就來。」
約翰來到公爵廳深處的房門前，伸手敲了敲。
「公主大人，我是公爵廳警務長，今天由我負責擔任您的貼身保鏢。」
「請進。」
約翰推開門，走進室內。
侍女們似乎已經被遣離，偌大的房間中只剩下公主一人。
她穿著剪裁合宜的露肩禮服，沒有婚紗那麼招搖奪目，但也足夠讓人目不轉睛，同時兼具典雅和純潔的美感，將這位公主大人襯托得十分好看，是一套相當適合訂婚宴會的禮服。
幾乎認不出來，她就是那個當年站在街頭叫賣的賣花女。
「禮服很適合您，公主大人。」
「謝謝，約翰先生……」莉莉露出難為情的笑容，「愛莎莉雅小姐……還沒回來嗎？」
約翰一顆心往下沉，忍不住別開目光。
「是的，她被南方的任務耽擱了。她委託我向您獻上祝福。」
「我本來希望，今天你們兩人都能到場的……」身穿純白禮服的賣花女微笑依然，但卻多了分落寞，「畢竟沒有你們兩位，我根本不可能在這裡。」
「我的心一直與您同在，大人，我相信愛莎莉雅小姐也是如此。」
「那個……我……」莉莉露出猶豫的表情，「我一直……我一直想親口向你們道謝，畢竟……等我到了皇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約翰沉默地聽著。
「謝謝你們找到我，謝謝你們帶我來這裡、讓我遇見父親大人、讓我被人所愛、讓我受人需要，讓我……讓我知道什麼叫做幸福。」
莉莉露出微笑，牽起約翰的手，握在手心。
約翰知道這樣的舉動已經超出了公主和保鏢的身份，但他不忍心打斷她。
「如果那天你沒有帶我走，我恐怕永遠、永遠都會是沒人要的賣花女。謝謝你，約翰先生，也請你替我向愛莎莉雅小姐道謝……」
約翰心如刀割，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撐起笑容。她現在需要這份笑容。
他伸手拍了拍莉莉赤裸的肩膀，「不客氣，大人。雖然我的身份可能不適合這麼說，但我依然想告訴妳……莉莉，我們找到的人選是妳，真是太好了。幸好，我找到的是妳。」
莉莉一怔，然後綻放笑容。
那是遠比賣花女還要美麗的笑容。
不自覺之間，約翰也露出微笑。
「時間到了，大人，我們走吧。」他朝她伸出手。
「嗯。」
莉莉握住他的手。
—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喬德。」
喬德瞥了一眼麥柏，繼續盯著公爵廳的圓頂，手上的槍托握得更緊了些。
「當然。」
「那女人真的那麼重要？」麥柏問，「重要到你可以賭上一切？」
「重要到我可以堵上一切。」
「嘖。」
「你想退出？」
「我確實不想淌這渾水，」麥柏搔了搔後腦，厭煩地埋怨，「不管你和她小時候是不是青梅竹馬，可她現在是公國的公主大人哪。混帳，我從來沒那麼後悔自己是收錢辦事的傭兵……」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喬德平靜地說。他知道麥柏的原則，收了錢之後，不是任務成功，便是死。
「我還是覺得在公主和皇國皇子的訂婚宴會上衝進公爵廳擄人這計畫很爛。」麥柏咕噥。
大概所有人都覺得很爛，包含喬德自己。
但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莉莉是屬於他的，很早就是了。
他不准任何人奪走她。
—
遠方傳來的爆炸聲讓宴會廳陷入寂靜，整個宴會廳都在晃動，賓客們抬起頭，四處尋找著什麼，空氣間瀰漫著不安。
「搞什麼鬼……」里托格頓大公喃喃自語，「警備軍在幹什——」
他話還沒說完，更近一些的爆炸聲搖動世界，尖叫四起。
—
發生……什麼事……
父親大人在哪裡……
父親大人……不要離開我……
「——大人，公主大人……莉莉……」
莉莉睜開眼，一時之間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公主大人，請您站起來。」約翰的聲音聽起來憂心忡忡，他雙手環抱著莉莉的身體，強硬地將她從地上扶起。
「發生……什麼事？」莉莉頭部隱隱作痛，她也許短暫失去了幾秒的意識。
約翰搖搖頭。
「目前還不清楚，大人……」他神色凝重，「也許是敵襲。」
「敵襲？」
包含佛若斯特皇國皇帝在內的各國政要都在這裡，誰敢襲擊公爵廳？
約翰不答，只是從腰際上拔出蒸氣銃。
「請別離開我身邊。」
—
公爵舉起雙手，盯著那柄對著自己的蒸氣銃槍口，腦袋一片茫然。
「你就是里托格頓大公吧。」手握蒸氣銃的年輕人平淡地問。
公爵看了一眼倒在他腳邊血泊之中的成群賓客，口乾舌燥。
「你是誰？」
「我是喬德．阿什利。」
公爵渾然不解，他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
「你知道……你知道這些人是誰嗎？」公爵只能這麼說，「他們是當今各國元首或元首代表……你幹了這種事，他們絕對不會原諒——」
刺耳的噴射聲響起，公爵後方的牆壁瞬間炸裂，喬德手中的蒸氣銃飛快旋轉著。
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恐懼剝奪了公爵的言語能力。
「我不在乎他們是誰。」喬德輕聲說，「就算擋在我面前的是神，我也不會手軟。莉莉在哪裡？」
「誰？」公爵嘴裡只吐得出這個字。
聽見公爵的提問，喬德忍不住大聲咆哮。
「莉莉．阿什利，你下令擄走的女孩！」
「我並不認識什麼阿什利……不論你信不信——」
「瞎扯！」喬德大罵，「我上個月親眼看見她跟二皇子坐在你那骯髒的蒸氣車上！為什麼你要她假扮公主？你打算把她賣給皇國嗎？她在哪裡？」
頓時間，公爵明白了。
難怪對話一直對不上，他根本不知道「這位」碧歐莉的本名。
因為這短短的一項情報，讓整個對話的立場逆轉了。
「啊……你是說莉莉啊？」公爵點點頭，舉起的手放了下來，「你為什麼要找她？」
「她是我的未婚妻！」喬德大吼，他的槍口在顫抖，「我今天就是來帶走她的，誰都別想阻攔我！」
「為了區區一個女人，你就選擇殺了全世界半數國家的高官？」公爵冷冷地說，「就算你帶走她又能如何呢？皇國的獠牙不會放過你們的。」
「用不著你操心！」喬德咬牙，「你為什麼要帶走她？」
公爵平淡地看著喬德，「因為里托格頓需要公主。」
「需要……公主……？」喬德喃喃說道。
公爵在心裡暗暗嘆息。他不相信這個年輕人就是這場襲擊事件的主謀，雖然他不知道他是得到了什麼靠山，但由他擔負起和公爵對質這項重責大人，可以說是根本上的錯誤，想來主謀必然也不怎麼靈光。
他可是堂堂里托格頓大公，這個叫喬德的傢伙怎麼看都不滿二十歲，不管他再怎麼氣勢凌人，兩者積累的經驗都天差地別。
他緩緩地，將手伸向後腰。
「我的女兒死了。」公爵說，「因此需要替代品。里托格頓不能失去公主。」
「你的女兒死了？」喬德聲音發顫，「就只是因為這樣，你就將莉莉擄走………？就只是因為『需要公主』這種理由？」
「這種理由？」公爵反問，「和皇國結成姻親，能夠鞏固里托格頓公國接下來五十年的地位，像你這種只在乎小情小愛的小鬼，是不會懂的吧？」
一瞬之間，公爵從後腰掏出蒸氣銃，毫不猶豫地朝喬德扣下板機。
蒸氣銃噴射和旋轉發出的刺耳聲響，伴隨著公爵的高喊，響徹整個被賓客鮮血染紅的宴會廳。
也許是因為喬德正處於極度亢奮的情緒，也有可能是公爵匆促之下瞄準失了準頭，那顆噴濺而出的子彈只擦過了喬德的腰部。
這給了喬德出手的時機，他忍著劇痛，壓低身子朝公爵狂奔。已經步入中年的公爵自然不是喬德的對手，他奮力一撲，將公爵壓倒在地。
兩人在沾滿血泊的地上扭打，最終，年輕氣盛的喬德跨坐在公爵身上，用公爵的蒸氣銃抵著他的腦袋，而他自己的蒸氣銃則在扭打之際被踢到一旁。
公爵身上華麗的套裝染上血跡，臉上滿佈髒污和傷痕，不住喘氣。他瞪著喬德，咬牙切齒。
「是誰在背後支持你……？」
「是你想像不到的大人物。」喬德呼吸急促，但目光和槍口沒有一絲游移，「告訴我，混蛋……為什麼選中莉莉？」
「為什麼選中莉莉？」公爵反問。
雖然被對方壓在身下，但公爵還是發出笑聲，極盡不屑。
「別傻了，並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要年齡符合、能夠懷上二皇子的小孩，誰都可以。」公爵說，「任何人都行，只是我的部下們恰好選中她而已。」
—
莉莉的身體不斷發抖，但心中的某個念頭，依然支撐著他往前走。
「公主大人……請您腳步放慢，不要離開我身邊！公主大人！」
她聽見約翰在後方叫她，但她沒辦法。她有無論如何都必須去的地方。
尖叫四起，蒸氣銃刺耳的聲音不斷傳來，雖然不若第一次那麼劇烈，但偶爾還是會聽見隱約的爆炸聲。
幾乎可以肯定是敵襲了，而且人數很多，是經過縝密策劃的行動。
莉莉的運氣很好，沿路上她沒有遇見任何人，即使偶爾發現血跡，也不見傷者或屍體。
父親大人……求求您平安無事……
只要您平安，我願意……
她提著禮服群擺，朝宴會廳奔跑，每轉過一個轉角，心臟就會劇烈鼓動著，深怕在某個牆角後看見父親的屍體。
尖叫、槍聲、呼喊，一切都被她拋在後頭。越靠近宴會廳，越是寂靜。
求求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莉莉奮力推開宴會廳的大門。
在宴會廳的深處、滿地屍山血河的盡頭，她絕對不會錯認的身姿——父親的身姿，被一個她不曾見過的陌生男人壓在身下，那柄兇器正抵著父親的前額。
「父親大——」
「告訴我，混蛋……為什麼選中莉莉？」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她聽見父親說。
「只要年齡符合、能夠懷上二皇子的小孩，誰都可以。」
「任何人都行，只是我的部下們恰好選中她而已。」
霎時間，莉莉的世界，分崩離析。
—
幽靜的宴會廳傳來一陣聲響，喬德和公爵不約而同地轉過頭，望向那個疊坐在宴會廳門扉之間的女孩。
「碧莉歐——」
「莉莉……」
喬德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那個女孩穿著純白的禮服、挽著高貴的髮髻，美得令他平息。但他絕對不會錯認。
那毫無疑問就是他這些年來，朝思暮想的女孩。
「莉莉……是妳嗎？我……我是喬德……」喬德輕聲呼喊。
但是她連一眼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始終注視著被他壓在身下的男人身上，那個擄走莉莉的惡魔。
「父親……大人……您說的……是……」
「碧莉歐，撿起那柄蒸氣銃，快！」公爵大喊，指著那柄喬德和他扭打時落下、現在正在莉莉跟前的蒸氣銃。
「父親大人……您不需要……我嗎……？」
「蠢女孩，撿起蒸氣銃，快呀！」公爵急切地說。
莉莉像傀儡一樣，從地上撿起兇器，顫巍巍地站起來。她的目光飄散著，表情充滿疑惑。
公爵喜形於色，「很好，乖女兒，替爸爸殺了這個傢伙，快點！」
「住口，你給我住口！」喬德將手上的蒸氣銃按得更緊。
公爵仰倘在地上，但還是縱聲大笑。
「蠢材，你手上的那柄是我的，只有一顆子彈，現在那裡頭已經空了！」他嘲弄地說，「碧莉歐，快點，替爸爸殺了這小子！」
喬德急忙扣下板機，但確實如公爵所說，蒸氣銃不斷旋轉，卻沒有子彈射出。
「莉莉，別聽她的，我是喬德啊！莉莉，我是喬德！」
喬德急切的大喊。
但莉莉看起來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只是魂不守舍地看著公爵，纖細的手指緊握著蒸氣銃，不住顫抖。
「父親……大——」
—
佈滿屍體和鮮血的宴會廳形成一幅詭異的景象。
渾身髒污的青年跨坐在沾滿血跡的中年男人身上，用手緊壓住他的胸膛和脖子。而兩人則同時望著那個身穿純白禮服的女人，以及女人手上高舉的蒸氣銃。
這樣的寂靜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一個小時。
然後，打破寂靜的人來了。
—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約翰驚駭地望著宴會廳，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
被鮮血塗汙的地板上滿是屍首，各個都是他能夠叫得出名字的各國首腦或使者。
而莉莉就站在屍體與鮮血中央。
「公主大人——」
「約翰警務長！」躺在地上的公爵大吼，「我拿下這小子！」
約翰這時才看見仰倘在地上的公爵，和那個跨坐在公爵之上的年輕少年。
公爵朝著他高聲命令，而那個少年則對公主大人不住呼喊。
約翰舉起自己的蒸氣銃，不知所措。
「給我拿下這小子，快啊！」
「莉莉，我是喬德，莉莉！」
約翰盯著那三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飛快轉動大腦，想弄清楚現在的情況，但是在他回過神來之前，變卦又生。
公主發出淒厲的尖叫。
—
喬德望著他最愛的女孩面目扭曲，刺耳的尖叫與他記憶中的溫柔軟語截然不同，心頭只剩下一陣空白。
莉莉拔腿轉身，推開那名警務官，跑向宴會聽的大門，狂奔而出。她甚至連裙擺都未提，純白的禮服染上鮮血，暈成豔紅的玫瑰。
「公、公主大人！公主大人！」
警務官連忙伸手，高喊莉莉，但她看也沒看他一眼。他看著她奔走的背影，再回頭望了望喬德和公爵的方向，似乎在掙扎。
半秒後，他跑向大門，追著莉莉而去。
「約翰警務長！警務長！」公爵破口大罵，「混帳，這個飯桶，這時候應該保護公爵——」
他的話還沒說完，硬生生被打斷。
喬德拋下那柄沒有子彈的蒸氣銃，雙手用力勒住公爵的脖子。
「你對莉莉做了什麼！」喬德咆哮。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
「說謊！」喬德想都沒想就對著這個國家的最高元首揮拳，他的鼻子登時噴出鮮血，「莉莉為什麼會哭成那樣！你到底、對她、坐了什麼！混帳！」
他每說一個字，拳頭就往公爵的臉上砸一下，當他話說完，公爵的臉已經徹底變形。
霎時間，整個宴會廳除了公爵細弱蚊吶的呻吟聲之外，只剩喬德適才高聲怒號的餘音。
喬德站起身，憤怒至極。
「莉莉……」
喬德望向大門，捧著被蒸氣銃貫穿的腰間，開始邁步。
「莉莉……」
—
公爵的腦髓被疼痛侵佔，每呼吸一次，鼻腔的鮮血就會倒灌進喉嚨、流進肺部。
他用盡僅存的意識，將頭仰至不會被自己的血淹死的角度。
鮮紅的視線中，他看見那個叫喬德的年輕人跨過滿地屍骸，朝大門走去。
突然之間，公爵知道在那個年輕人背後撐腰的人是誰了。
也許是將死之際的靈光一閃、也可能他一直以來都隱約明白，只是直到現在才願意接受。
只有他，才會願意殺死所有從屬國的元首，只為了將世界推進混亂之中。
只有他，才會計畫這樁毫無意義的荒唐慘劇，只為了滿足自己畸型的興趣。
少瞧不起人了。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公爵喊住那個年輕人。
「小子……」
喬德回過頭。
公爵要讓他痛苦，要讓他非常痛苦。
現在有一樣東西，能夠將這個傢伙徹底壓垮。
痛苦吧。
「你該不會……以為我的女兒還純潔無暇吧……？」
「什麼意思？」喬德盯著公爵。
「我女兒很愛我……非常愛我……」
公爵窮盡全力，用他那沒有一處完好的臉嘗試擠出嘲弄的笑容。
「我可沒有……妻妾，只有她……一個……」
他看著喬德的臉逐漸扭曲，他知道他心裡某處崩塌了。
公爵心滿意足。
—
喬德的手不斷不斷地敲擊，使勁、拼了命地想將那個混蛋砸爛。
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
當喬德走出寂靜的宴會廳時，他沾染黑血和白骨的雙手已經沒有知覺了。
他不在乎。
那個混蛋說謊，那是他應得的。
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
莉莉是只屬於他的，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知道的，莉莉不可能被弄髒。
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莉。
他現在要去找她，然後他會戴著她離開這裡，回到他為他們準備的家。
畢竟他們已經約好了。
一言為定。
—
從今天起，我就是妳的父親。
謝謝妳，碧歐莉。
我當然需要妳，所有人都需要妳。這是只有妳才能辦到的事。
妳會是世界上最美、最幸福的女人。
我也愛妳，碧歐莉。
碧歐莉穿著禮服，一步一步往前走。
為什麼父親大人會那麼說呢？為什麼呢？
我哪裡……做錯了？
為什麼……不需要我了呢？
碧歐莉抬起手擦眼淚，但卻越擦越濕。
「公主大人……」
約翰在她身後呼喊。
碧歐莉轉過頭。
「約翰先生，為什麼父親大人不需要我了呢？」
「公主大……請您……」
「吶，約翰先生……」
「莉莉，請振作一點。我會帶妳逃出公爵廳，請妳相信我。」
「約翰先生，要怎麼做，才能讓父親大人再次需要我呢？」
「莉莉……」
碧歐莉搖搖頭，「我是碧歐莉，里托格頓大公國的公主、荷姆斯．里托格頓大公的女兒，碧歐莉．里托格頓。約翰先生，你怎麼連這個都忘了呢？」
約翰流下淚，這是碧歐莉第一次看見他哭。但是他依然朝著碧歐莉伸出手。
「莉莉，快走……求求妳，請妳再向過去那樣，握住我的手……」
碧歐莉露出笑容，輕輕撫摸約翰的臉龐。
她發現自己的手上，依然握著剛才在宴會廳撿到的東西。
她抬起手。
「等等、公主大人……莉莉，妳在做什麼……」
她將圓管頂端，抵著自己的頭。
「要怎麼做，才能讓父親大人再次需要我呢？」
莉莉微微一笑，勾動手指。
ξ
篷車搖晃，那老頭吐出的煙圈在空中暈開。
「唉，和平一向不持久。變調總是來得又急又快，你說對吧。」
「嗯。」
「老兄，你是從哪裡來的？」
「里托格頓。」
老頭露出興致勃勃的表情，「哎呀，你從戰爭爆發地一路逃到這裡？你還真幸運哪。」
約翰轉向篷車的另一邊，看著那支圍繞在篷車四周，安靜前進的難民隊伍，不再說話。那個老頭自覺無趣，便也沒再找他說話了。
「說起來，里托格頓那件事到底是真的還假的？」坐在老頭對面的女人問，「大商會二把手買通傭兵，趁著里托格頓公主和二皇子的訂婚宴闖進會場，誅殺了皇國旗下所有的國家元首？」
「還能假嗎？幸好皇帝陛下也在里托格頓，即時指揮大軍將那群逆賊全部鎮壓。」約翰對面的中年人說，他手裡捧著茶杯，篷車每陣一下，就會濺出一些熱茶。
「皇帝英明。」那老頭嘆道。
「皇帝英明。」其他人點頭同意。
「二皇子沒事吧？他的未婚妻呢？」女人問。
「皇子沒事，受了些驚嚇罷了。至於那女人可就不好囉。」中年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道。
「怎麼了？」
「自殺。似乎是因為看見各國元首死在眼前，禁不起打擊。」
「老天……」
「不曉得這場戰爭會持續多久。希望皇帝陛下能盡早平定戰亂。」
「是啊。怎麼會有人趁各國失去領袖的時候謀反呢……」老頭搖了搖頭。
「有人就是見不得一刻平靜，還讓皇帝陛下得費神對付他們。哼，倒苦了咱們這些老百姓……」
「為什麼那個商會二把手要殺進訂婚宴啊？」女人問道。
「誰知道？現在也找不到人問了。」中年人懶洋洋地說。
「怎麼？那二把手被處死了？」
「他可是重要的情報來源，怎麼可能處死他？」中年人搖了搖頭，像是在嫌那女人無知，「他瘋啦。」
「瘋了？」
「我聽說從他被抓到的時候就已經瘋了，大概是承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吧。呵，真會逃避現實，留下一大堆爛攤子……」
篷車上陷入沉默，車輪滾動的聲音和外頭難民踏步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楚。
良久之後，那老頭再次拍了拍約翰的肩膀。
「幸好你逃出來了，真幸運。」
約翰依然望著篷車外頭，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難民隊伍，輕聲嘀咕。
「我才不幸運。」
多年前，當他在路上碰見那名賣花少女的時候，運氣就已經用光了。
基於某些不值一題的原因，影評部份將會暫停一陣子。
近期心得濃縮成一句話大概是：快點給我去看《死侍2》。
前幾天翻完《寄宿學校的朱麗葉》。
佩兒小天使……蓮季小天使……夏兒小天使……手李亞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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