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諾亞的離開
冰冷的觸覺浸泡著小腿和穿著乾淨白襪的球鞋,白色襯衫浸濕成透明色,西裝褲吸飽了雨水而格外沈重。這些原本都不是屬於諾亞的東西,這場暴雨也是。
大雨模糊了黑蝴蝶城的影像,流動的污水闖進家家戶戶的門口,浮在水面上的是腐壞的農作物和各式朽爛已無法明辨的物品。
諾亞紅色的護身符戴在脖子上,這是剛才帕特送給他的離別禮物。
他艱難地移動步伐,望眼四處都沒看見半個人影。他試著吶喊,但是聲音總是被雨聲覆蓋。
大家都不見了,是因為暴雨所以搬家了嗎?他繼續抵抗著雨勢,往家的方向前進。一塊漆黑的浮木緩慢地向諾亞飄來,他定眼一看,伸手將它抓了起來。
牠絨毛的身體離開水面,被侵蝕殆盡的毛皮,脫落的指甲和肉眼,殘敗的身體只剩下開始長蟲的軀殼和長長的尾巴。
諾亞尖叫一聲,鬆手將死掉的黑貓重回水裡。他嚇壞了,哭了出來,邊哭泣一邊大步走開,剛才那不經意看見的一幕簡直比這段日子諾亞所看見的死人們更加恐怖。
諾亞走回家裡,渾身浸泡著雨水。他知道家裡早就沒人了,卻還是會忍不住小聲地呼喚起卡佩珊的名字。
家裡的一樓也遭雨水淪陷了,泡水的木質傢俱開始腐爛,老舊的電器產品也不能用了。家後院的雞都不見了,農作物也早已淹死。
諾亞來到二樓,雖然大雨還未淹到此,但二樓也糜爛著一股潮濕的氣味。
他脫下自己全部的衣服,拿了一條乾淨的毛巾擦拭身體。
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裡頭,窗戶是敞開的,大雨的聲音不斷殘酷地演奏著。他意外發現房間內來了一位不請自來的房客,是一隻小鳥,在角落無助地顫抖,偶爾用鳥嘴打理自己淋濕的羽毛。
「嘿,你還好嗎?我很抱歉......」
鳥兒不為所動,只是安靜地蜷縮在角落發抖。諾亞依舊認為這場暴雨是他害的,或者是跟他脫離不了關係,他一直這麼想著。
他換上僅存的衣服,就是他原本那些破掉的短褲和永遠也清洗不乾淨的上衣,他赤著雙腿下樓到廚房,在櫃子深處找到唯一的食物,一袋發霉的麵包。
又在客廳找到另外一條毛巾、簡易的黃色雨衣和一只破洞的背包。
他帶著那袋食物上樓,將最後一片還沒長黴菌的麵包撕碎成小塊,放在鳥兒的面前,又遞給了他一條乾淨的毛巾希望能當成牠的小被窩。
「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諾亞輕聲說著。
諾亞打開書桌抽屜。裡面放著他一直以來都很寶貝的相機、口琴和一只鐵盒,鐵盒裡原本是放著相片的,那張照片他早以送給了奧羅拉。
他將相機和口琴收進破洞的背包裡,盯著暴雨的窗外看,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奧羅拉的景象。
那僅僅是幾個禮拜前的事情,對諾亞來說卻像一輩子那麼長久。他忍不住開始想起這短暫時光的點點滴滴,激動的眼淚又在眼匡蔓延。
「至少我曾經擁有朋友。」他對自己這麼說著。
他背上背包,穿上雨衣,因為是成人雨衣的緣故,對諾亞來說實在是過長。他徒手撕掉多餘的部分,戴好雨衣的帽領,走上房間的窗戶邊緣。
他穩穩地站在細長的窗框上,嬌小的身體、蒼白的皮膚藏匿在透黃色的雨衣下。他張開雙臂,坦然地面對著眼前的暴雨狂下、大風肆虐的氣侯。
大自然雷霆萬鈞的摧毀著人類的樂園。
他跳了出去,聲音卻停留在遙遠之地靜靜地播放。
嗨,各位。
是我,諾亞。
如果你們聽到我的聲音,那代表我已經回去森林裡了。
我......我只是想和各位說,謝謝你們陪伴我這麼長的時間。
或許,實際上並沒有那麼長,但是和你們相處的時間是我最珍貴的回憶。
我連做夢都會夢到你們,真的。只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我希望你們不要責怪帕特送我回來,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選擇離開一方面是因為森林需要我、我的狐狸也需要我 ; 另一方面......我覺得......我不屬於那裡。
我不屬於那裡、也不屬於原本的家,即使你們對我來說都是家人。
奧羅拉、皮諾爾、泰勒、蜜琳達,我希望妳們明白,我不適合那樣的生活,就算和「不正常」的你們待在一起,我依舊覺得自己找不到真正的家。
但是、但是......你們教會了我很多.......
如果不是你們,我永遠也不知道我家庭的真相,也永遠不會表達自己的感受。
我真的愛你們。
但是我得走了,回到森林裡去。
請永遠都不要來找我。✝ ✝ ✝
森林的土壤隨著暴雨逐漸溶解成淤泥,大樹根緊抓的土壤正在流失,林木在移動,土石流加劇而牽制了鄰近山區的道路與住家。大自然崩解的聲音掩蓋了林間野獸的悲鳴聲。
諾亞最熟悉不過的森林區成為浮在水面上的沙漠。艱難的移動著、濕悶的空氣、沈重的身體,往前的路任由雨水改徑而模糊不堪,他跟本不知道上哪找到克曼莎和小狐狸,更不可能掉頭回去無人的黑蝴蝶鎮。
他喘著粗氣,無法分辨隔絕在雨衣下的身體流的是雨水、汗水或是眼淚。
他艱辛的走往森林深處,大雨不停,大量的水花濺灑在樹根以及早已鬆軟的泥土上,成為強而有力的節奏。諾亞的雙腿在發抖,他手扶著一棵大樹,疲憊的坐了下來,他感到自己渾身寒冷,連連打著噴嚏,飢腸轆轆又勞累不已,不禁開始懷疑起前往森林尋找克曼莎與小狐狸的決心。
他只是個不正常的凡人,怎麼可能與整座森林患難與共?
他迷茫地往前方看去,赫然發現,在一片被侵濕的綠色與棕色之中,有一頭長著白點的淺咖啡色的生物。諾亞愣了一會,試著睜大眼睛仔細看。
他努力地再次站起,原本穿在腳上的布鞋早已成為累贅。於是他果斷地脫下鞋子與襪子,將其捨棄在一旁,並往那頭生物顛顛簸簸的走去。
那是一頭母鹿。淺咖啡色的毛皮與漂亮的白色斑點,在滂沱大雨中,牠懷著無法被澆熄的、濕潤而富有靈魂的黑色眼眸,她平靜而無聲地盯著前來的諾亞看,即使她的肚子碩大、而她的右腿受了嚴重的骨折與外傷,淌血著而無法行走。大雨不斷地衝熄著牠的生命,牠也只是安寧地打顫著,腹部隱隱地波動。
諾亞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妳受傷了?而且......妳懷孕了?!」
他立刻在母鹿的身邊蹲了下來,將自己身上的雨衣撕的破碎,只留下能夠保護背包,讓裡面的相機與口琴不至於一起淋濕的部分。
母鹿的腿因骨折而扭曲,還有嚴重的破皮流血。諾亞撿來了一隻樹枝,用撕開的雨衣小心翼翼的綁緊。因疼痛,母鹿將頭轉向他,做出掙扎的動作。
諾亞不斷地安撫牠,就像是他那往常的能和所有動物當朋友的姿態。
好不容易替牠簡陋的包紮固定好傷口,新的問題便迎面襲來。該拿牠怎麼辦?該怎麼拯救牠?諾亞這嬌小的身形根本不可能搬動牠,何況牠還是懷孕足月的狀況。
諾亞試著規勸牠站起來,移動到更安全的地方,然而母鹿只是偶爾甩動著牠的頭和耳朵,如一潭墨汁色澤的洪流在眼中流動。牠安寧地無一絲氣息,任憑光滑的毛皮吸取雨水,肚囊如包裹著一顆巨大的心臟,強勁的生命力在跳動。
他累壞了,於是他坐了下來,就在母鹿的身前,大雨滂礡的森林中。他緩慢地伸出蒼白的小手,如羽毛一般輕盈的放在牠的肚囊上。
他感覺得到小鹿偶爾會踢踢小腳,那股輕微的觸碰勾勒起難以形容的感覺。讓他心有餘悸的想起慘死在絢麗的摩天輪車廂內的女孩們,還有和夥伴們相遇相惜的那段時光。
諾亞在淚水之中露出的笑容。
過了一會,母鹿望向諾亞,牠的尾巴向空抬起,尾巴下淌流出血水,如一尾紅色的細蛇一路趴行上泥濘與溼滑的土壤。諾亞瞪大眼睛瞪著那條血紋,而腿受傷、即將生產的母鹿則是突然站了起來,慌張又笨拙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嘿嘿,別亂動!妳快生了!」諾亞也站了起來,那時他才感覺到有一股氣息正往他逼近。
他的後腦勺被人用力的擊向,猛烈的疼痛。諾亞硬生生倒了下去,臉緊貼著濕露露的地上,他僅能看到母鹿正在顫抖的纖細腳踝,他的頭殼劇痛的那個點就像是被人刺穿了一個洞孔,視線開始暈眩。
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將他翻了過來,眼前交疊的晃影浮現出冷漠又殘酷的臉龐。諾亞吃驚地認出對方,卻疼的無法吶喊,他渾身冰冷,腦後卻炙熱地像是火在燒。
「佩蒂......」
黑色短髮的小女孩面無血色的盯著他,手上緊握著因泡水而浮濫的木棍,宛若幽靈一般的神韻印在應該純真的小孩臉上。
「妳......為什麼......」
佩蒂的小手抽出一塊大布塞進諾亞的嘴裡,接著動作俐落地將他捆了起來。
同時,母鹿發出微弱地哀鳴,只見牠又坐了下來,一隻細如樹枝的鹿寶寶的腳從臀部推出。佩蒂冷眼的瞪著那隻母鹿,眼裡充滿了惡意。
在她手上的諾亞因為被堵住了嘴而只能嗚噎地喊著,他淚眼汪汪地眼神懇求著,而佩蒂稚嫩的聲音說了一句:「我最恨『母親』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