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拂曉時分,東方的太陽隱晦地藏在山脈裡,天仍未明。
我們在前線三哩處紮營休息,夜晚濕氣直竄身體,比起我們前一晚仍睡在床板上,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入眠的所在。
我沒有睡好,即將親臨大敵的緊張占據心頭。我們這群新兵都一樣,已經沒有前兩日抵達的時候這麼強烈地興奮與激情,等待中伴隨著砲火聲,從前線被撤回的同袍們是一身慘烈。
這打破了我們對戰爭的幻想。
這個拂曉之時,是我們抵達此地後第三個在這裡紮營的早晨。我們在天空仍墨藍的時分被喚醒,身子虛虛浮浮而睡眼惺忪地著裝準備,這與教官告訴我那「榮耀的戰場」可真是天差地別。乘著馬車百餘哩,再行軍至此,還沒打仗就一身狼狽的我們,樣子一點也不符合我們帝國士兵的形象啊!
我在心底這樣默默喊著,並祈求創世者能夠多賜與我們一點對抗敵人的勇氣。
據說偵察兵發現了沙皇帝國的動靜。他們已經移動到了阿爾瑪防線上,隨時準備著對我們所在的第五營衝鋒,我們今天的對手是他們。
很快的就讓部隊集合了,我們成排列隊地聽從營長的指示與命令,我們的連要急行軍五哩至防線的側翼,趁著敵人在前進時讓步槍兵截斷整個隊伍。我想比起前線直接面對敵人,這反而讓我鬆了口氣,在訓練營裡聽過學長們說到前線的慘況——第一發子彈下來,前一秒還在跟你聊著女朋友的同伴已經少掉了半個頭顱。
「創世者會保佑勇敢的帝國戰士,我們一定要守住阿爾瑪河畔!讓我們帝國軍站穩這個重要的戰略位置!」
奧瑪雅德帕薩將軍——他是我們這軍團的指揮官,身邊是穿著傳統帝國裝束身配彎刀的親衛軍。那一身將軍裝束,帝國軍裡留著身分地位象徵的大鬍子,豈是我們這些小兵能夠隨意接近的呢?此刻卻是伴著親臨戰場的我們,這是何等的榮耀!
「……帝國的世仇啊,俄斯曼帝國的勇士一定會讓你們嚐到創世者的怒火!就算是前來助陣的女王之國與希維雅王國也跟不上我俄斯曼帝國的腳步!」
台上的帕薩將軍說得激昂,讓身邊的弟兄們沸騰著氣氛而驅趕了秋天的寒意,就連我也眼光鄙睨地看著另一邊靠近河岸的西方盟軍,他們沒有創世者的保佑,
怎麼可能追得上我們的步伐呢?
他身旁的親衛隊高舉起傳統彎刀,比起我們身上所配的士兵刀的刀身還要更加彎曲,上頭的華麗裝飾與寶石光澤在日出之下閃閃發耀。而親衛隊之後走出了一排人影,踏著步伐逐漸接近。
將軍用宏亮的嗓音,拉長一聲喊著:「奏——樂——」
「耶嘿嘿,你知道嗎吉瑪……」佐坦湊近我的身邊,比他矮上一個頭的我在這裡成了兄弟們
的遼望台,儘管我們整齊劃一,但能移動頭頸的他們爭相地搶著看即將到來的帝國奏樂士。
「加入俄斯曼帝國軍啊,就只有這時候讓我自己覺得最像個人,他們來啦!」
「這是創世者賜給我們這些戰士的最高慰勞啊!」另一名同袍杜南多不顧班長的目光,也要聽來由衷地說出心中的感想。
響亮的踏步聲從木造的大台後方帶著整齊的節奏而來。我的身高首先見到的,是那身有著鮮豔大紅色與深藍色的高領軍服,而下身竟然不是我們常穿的尼布長褲與綁腿——那是百褶短裙。
那是一群女孩,就如前線歸來的學長們說的,創世者賜與我們提振士氣的演奏女孩!
裙襬隨風飄著讓線條有緻大腿與……噢,請創世者原諒我的色慾之罪,女孩的底褲在他們的高處之下給士兵們一覽無遺,白色的及膝長靴底下加了鐵片,喀鏘的步伐聲沒有男性的雄壯,卻像一匹匹身形曼妙而修長的阿拉伯馬緩步。
「注意——起音——」
帶頭的女孩演奏士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一如帕薩身旁的親衛兵這般版起臉龐。她似乎抬高了下巴想無視那些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高舉了長刀,她剛硬著的語調對著身後的女孩下令。
若這麼盯著裙底風光的,我可能得向創世者告解一段時日,我只能移開目光看著那雙鍛鍊得宜的大腿,帝國的女性依照教條不能穿著男性的長靴,而眼前這有著與教條的衝突畫面卻直撩我的心窩。
這不禁讓我想到西方曾經有過的傳說,過去的希維雅共和國,那個王國時代曾經與女王之國有過上百年的戰爭……希維雅的女騎士帶領士兵奔向戰場,最後兵敗而消逝的故事
不能再想了,得那舞著軍刀的該是她們的隊長,她指揮其餘女孩演奏的凜然身形猶如女騎士轉生於此,閃耀著的光芒四射。
我身旁的佐坦打斷了遐想,拍了拍我的肩說道:「吉瑪,我就說這些女孩值得一看吧,這可是我們這些前線士兵的精神食糧呢。」
「呃,嗯……可、可是,在我們的信仰之下,女人怎能這樣在創世者的智慧之眼之下拋頭露面呢?這可是大大的不忌啊!她們到底是……」
「這些可不是我們俄斯曼人喔。」佐坦說,他抱著胸完全不迴避地看著這些女孩袒露的裙底,彷彿這是自己應得的。
「她們可是我大俄斯曼征服之下的恩惠。那些被我們征服的小國啊,他們把自家女孩送來軍隊。在奧瑪雅德帕薩大人的授意之下把這些女孩訓練成軍樂士,用來鼓舞我們帝國士兵的士氣!」
這下我懂了,她們可以不受教條的限制,帕薩大人用這方式避開批判,更鼓舞了即將上前線的我們。
銅管樂器奏著軍歌,激昂之處的鼓聲整齊頓點提醒我們對正步伐,這場戰役開始了。
「第三連隊士兵聽令!行軍!」
部隊步伐齊響地踏上征途。女孩們的軍樂演奏彷彿給了我們某種力量,悠揚的進行曲催化著我們的熱血,將把對於帝國的報國之情用手上的步槍化作彈丸,以血肉做為火藥射入敵人的心臟。
至少,在這一刻我是這麼想的。
—
戰場就在眼前,可是卻與計劃的不同。
我們遭遇了敵人的正面衝突。
我們眼前是沙皇國兵,他們嘴裡吼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在我的鄰兵倒下之後朝著我們的班衝來!
新兵的我們根本無從反映,教範全部忘光,只管不停地填彈,詪本無法冷靜的瞄準敵人後就扣下扳機,然後在一陣硝煙與慌亂之中再次重覆剛才的動作,可是下一次瞄準的時候,敵人已經離我幾步之遙。
我再次扣下扳機,幸運地,我見到眼前的沙皇士兵胸口被染紅,他隨即倒地失去了性命,只是再接下來我已經沒有可以開槍的機會了,身邊的兄弟紛紛在步槍口套上刺刀,我們開始了肉搏戰。
身邊所見之物都成了武器,至少我所學的刺槍術在這當下能夠好好發揮,畢竟這時已經不再需要什麼冷靜地瞄準,為了活下來,我會刺穿每一個逼近的敵人胸口!
——為了俄斯曼,為了創世者!——
我們齊吼,躍起步伐往敵人衝去,轟然如響雷的聲音在耳邊突然迸發,我見到身旁數十呎外的地面被翻起土壤帶著火花與硝煙炸開,在那附近的弟兄騰空飛起,一身藍的列兵制服被撕碎,炸斷的殘肢齊飛。
是火砲!那群沙皇雜碎知道我們要從側翼包抄,我們卻不知道他們早已有備而來。
「為皇帝獻身!別害怕敵人,這一條是通往英靈殿的大義之路!」
不知何時,我的身後竟跟上了一群前來支援的兄弟,把我們這早已打得稀稀落落的連適時地補上了充足的人力反攻,頓時上了刺刀衝向我們的沙皇兵被淹沒在火槍的硝煙裡。
銅管樂器的聲音在耳邊悠揚響起,吹奏的是來自北方高加索山脈的民謠,這輕快的節奏竟然帶起我的身子,給了我十足的勇氣撲向那群沙皇兵,我覺得我有信心消滅他們。
我回頭見到早先那些身穿藍色制服與白色短裙的女孩挺立著,毫不畏懼敵人當前地用那把我記得叫做「小號」的樂器吹奏。戰場的風吹著她的裙襬飄盪,她一點也無視於塵土沾上滿是汗水的臉龐,就是這麼逕自地站在連隊的中心吹奏,我無法清楚見到她的眼神,我不知道她是否害怕。
她只是不停地吹奏,樂音穩穩地傳達那輕快又聽來勇敢的歌謠,揚起頭如女神的雕像般在破敗的土地上吹奏。
但我卻從那些樂音上得到前進的勇氣與擺脫畏懼纏身的救贖,背著升起的陽光,她的身後彷彿發著光,彷彿創世者也看照著她,她的吹奏更勝於命令,帶領我們殺光那些俄斯曼帝國的敵人。
於是我們前進,在敵人的退卻中我們繼續前進,槍聲伴著旋律,轉眼間我們真的辦到了。
我們與另一翼的士兵會合,現在我們截斷了那些俄斯曼士兵,他們的火砲也沒用了!
我想我能暫時地喘口氣,我轉頭見到那個軍樂士女孩停下吹奏,她一臉疲累地喘著氣,幾絲深色的秀髮貼著臉頰,那把黃銅色的樂器仍然映著日光。
「妳……謝、謝謝妳……」想說些什麼卻開不了口,離開了家鄉後我們少有機會向女人交談,我無法用弟兄之間那種粗俗地語調開起我們的對話,卻又苦思著各種能夠開起的話題。
「啊!嗯……謝謝,只是做我該做的。」軍樂士女孩低下頭,我在她稚氣的臉龐中看出幾分羞澀,灰色眼瞳與小巧鼻樑和成的細緻五官,此刻卻寫著滿滿的不安,「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
她不自在地挪動腳步,我這才注意到她那軍裝緊貼著身形,只過臀部幾分的短裙在這戰場之下,卻反而讓她不甚自在地抖動著眼角似乎想逃離我們的目光。
我想和她多說上幾句,「部隊——集合——!」,命令在遠處喊著,一回頭想開口與她道別,卻發現只剩下那道身著白色短裙的背影又跑又跳地離開我的視野。
夜裡,我們在這新攻佔下的據點紮了營,今日取得勝利的我們已沒有昨天緊繃的氣氛。
大家就地生火,沙皇國暫時從這一帶撤退,奧瑪雅德帕薩下令明天我們將把沙皇國軍逼到河邊,在沿著河岸逐步剿滅他們。
「吉瑪啊,你真跟那女孩說到話了啊?我還真看不出你來啊。」佐坦挖苦著問道,這反而讓我難為情了起來。
尤其想到佐坦在那些奏樂士女孩登場時的一臉遐思,這下步就是在消遣我當時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嗎?
「少在那邊……只是剛好面對面而已!」我反駁道,不過佐坦那個大嘴巴早已找來一票人在旁邊聽著。
「你真的沒有想把她約出去玩喔?」同班的卡勞斯問道,他今天也是那一幫看裙底份子的其中一個。
「她真的不錯啊,你看她今天吹得多賣力!」另一個叫作庫多亞的同班說道,可是我看著他比出「吹」的動作時那一臉低級,我想我們所定義的「吹」並不同,「我想她可以幫你吹……」
我一把丟過剛吃完的罐頭要他閉嘴,他則一臉委屈地接過罐頭,吃起裡頭還剩兩口的豆泥,「我是說吹一首歌。」
「你少來,你們這群滿腦子滾床的,我會不知道你們想什麼喔?」自以為正經的解釋讓我很想好好吐槽一番,但士兵的生活何嘗不是這樣呢?
「吉瑪,我說真的啊,雖然帝國對自由戀愛沒有任何限制。畢竟這已經不是那個要向創世者告解才能牽女孩手的年代,但她始終是在我們之下的……二等民。」
這話雖然在佐坦的嘴裡說得輕描淡寫,但是二等民一語卻是紮實地戳在我的心上,帝國給其臣民分了高上低下,而這些女孩不過就是做為提振軍心而表演般的存在,如此而已。
夜深了,我的心情卻沉重莫名。我們這一班的在這次的交戰中幾乎沒人陣亡,算是萬幸。我從沒想過戰爭的對錯與否,此時卻想著那女孩的民謠,她也是因為過去的戰爭而被我們所沒入,此刻卻替著我們吹奏著行軍曲。
這些可以有很簡單的解釋,但我卻被自己困在思考的迴圈裡。
如果我是她。我能為了什麼義無反顧的替曾經的敵人,也許還殺害了我的家人,為了他們
奏上一曲呢?
我整晚沒睡。
—
今天依舊是天還沒亮就被喚醒。一早,河邊晨霧籠罩,我們已經戒備著並隨時能與俄斯曼帝國的殘兵一戰,戰場的鼓聲沉重地隆隆作響,激昂的「帝國行進曲再次奏起」我們的部隊前進。
沒有了昨天的危急與驚險,我們沿著河畔掃平俄斯曼人,肅清了他們沿著河邊建立的防線,本來用於包圍我們的陣地也一一地被昨日所剿獲的火砲給摧毀,俄斯曼人一定沒想過他們所帶來的火砲最終會害了自己。
跟隨著我們吹響樂器的女孩始終保持著樂曲的演奏,我覺得這不可思議極了,就連我自己都追著沙皇兵跑得氣喘吁吁,但是那首悠揚的民謠仍夾雜在行進曲間,如果我還活著,我一定要向她問問這首民謠!
我知道她會一直跟隨我們前進,帶著這個希望,我與佐坦、還有昨天那些圍爐夜話的弟兄們一起,與最後一個陣地裡的沙皇兵互相廝殺,對那女孩的好奇與其帶給了我希望,彷彿創世者聽見我的期待,我們殲滅了敵人最後一個班,再來只剩下零散的肉搏戰仍繼續。
戰鬥結束了,在槍聲與硝煙暫歇之後,演奏女孩也停了下來。
我想也沒想地奔向她,今天一定要與她共享這勝利之樂!
「我們贏了,都是妳的功勞!創世者會保佑妳的!」
我依然笨拙地向她道賀,她被我的熱情嚇到,但此時什麼也不想管,雖然戰場血腥殺戮,但我卻沉迷在她的吹奏裡。
「嗯,謝謝你……我不能承擔……」
「妳是高加索人?聽妳的口音,還有那樂曲。」
我才不管這些客套呢,天曉得等等會被調到哪去,我一定要向她傾訴這些熱切!
「是、是的,那裡是我的家鄉,帝國要我替你們演奏,請不要嫌棄我們的雲雀之歌。」
「雲雀之歌?」
「希望你們會喜歡……我得離開了,對不起。士兵大人。」
她快速地低了頭對我行禮,狀似逃離地想轉身走開。我不能勉強她,我更不是那種人抓了就上的粗魯士兵,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跨出,釘著鐵片的靴子步伐錚錚地快步走開。
「等等,唱給我聽吧,我一點也不嫌棄!」她停下腳步,那對本來宛如面對天敵的戒備逐漸柔軟下來。
「我能用這首歌為你祝福,請握住我的手。」
我卻在她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憂鬱,我想我當時並沒法去理解這些憂鬱,直到後來回想起昨晚那些話……
她開口唱著,聲音輕柔,儘管我聽不懂這些方言。
Гей, десь там, де чорні води,
唉,黑海旁的某處,
Сів на коня козак молодий
一位年輕的哥薩克爬上他的馬。
Плаче молода дівчина,
哀傷地,他和他的許嫁分離,
Їде козак з України.
但更哀傷地,他亦與家鄉分離。
Гей! Гей! Гей, соколи!
唉,唉,唉,翔隼啊!
Оминайте гори, ліси, доли.
飛過山嶽、森林、田野與山谷。
Дзвін, дзвін, дзвін, дзвіночку,
搖、搖、搖了那小鐘,
Степовий жайвороночку…
我草地上那小小的雲雀…
她卻在這裡停了下來,聲音像是被噎住一樣,那是一聲槍響之後。
她身上的制服瞬間被染紅,我見到她的腹部被開了一個口子,槍聲引起周圍的弟兄們大亂,第二聲槍響再次迸發。
女孩本想試著移動腳步不讓自己倒下,地上拖著鮮血,下身全被自己的血給貪婪吞噬,第二聲槍響卻毫不留情地再次穿透女孩的身體,這次在靠近心臟地要害部位,這讓女孩直接倒地不起。
她的手漸漸冰冷,最後放開我的手,眼睛卻是如釋重負地閉上。
我反射性地提槍瞄準,一瞬間忘了那女孩而是想找出敵人在哪。
弟兄們緊急地上了刺刀找出槍聲來源,俄斯曼帝國殘存的士兵再次發動攻擊,沒有人在意倒在地上的女孩身體逐漸被腳步揚起的沙塵覆蓋,她連一點身邊同袍的關心都沒有。
我想為她停留,卻不及停下步伐。我轉頭跟著身旁的弟兄們上了刺刀,繼續剛才未完的交戰。
作者後記:
沒錯,看到前導短篇就知道即將要開新篇啦!
這次由於會是以
共同創作的形式來寫,感謝巴哈版友謎團大大的協助。
會規劃成一篇一篇短篇哦。
沒想到超不擅長短篇與第一人稱的自己,也會有一次挑戰兩種故事的一天啊
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