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地在如茵的草地上醒來,一如既往地看著同樣的天空。
今日的天氣始終是耀眼的晴,不過內心完全沒有感到愉快。
我已經看過多少次同樣的景象了?
即便發問,也沒有人能夠回答我吧?畢竟除了我以外不可能有人知道……
始終都在過著同一天,始終輪迴著同樣的悲劇。
正確來說,促成這種情況的是我。
在發生「那起突發事件」之後,我便擁有了將意識回朔到二十四小時前的能力。
記憶保留、意識保留,重複著相同的每一日,早已記不清輪迴了多少次。
第一次的時候很錯愕,同時無法把握機會挽回……促使了一次又一次的回歸。
或許認為這個能力相當破格,對任何事的發展感到不滿便能回朔,然而這並非能無償發動。
每一次的回朔都會要求「代價」,代價為何並非自己能夠決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每輪迴一次總會失去些什麼。
嗅覺減退、味覺退化,這些相當明顯的異常還姑且能理解。
但到了後來,甚至不知道自己缺少了什麼,只感覺有某種東西被奪走了。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
為何持續輪迴、持續失去,就是為了找到阻止那意外的辦法。
「雷,你醒了嗎?早餐已經做好囉。」
金色飄逸的長髮,披著那件破舊斗篷的熟悉身影對著我露出微笑。
這個女孩子是愛麗絲,我的冒險者搭檔。
從小一起在鄉村長大的青梅竹馬,為了賺錢而一同組隊成了冒險者。
現在的我已經沒什麼審美概念,但以女孩子的標準而言,雖然身材貧瘠了點但還算是可愛的吧。
總是捉弄著我,拒絕了其他人的組隊邀請僅陪著當初身為低級冒險者的我。
……我一直輪迴的目的,便是為了從那突發事件中保護她……
「知道了,我等等去吃,讓我整理一下服裝。」
「快一點唷,要是冷掉就不好吃了呢,今天做了你喜歡的馬鈴薯雜燴湯喔!」
我知道。
重複吃了這麼久的菜色,我當然知道。
之前的我喜歡這道菜嗎?我不清楚,只是失去了味覺的現在,我吃什麼都感到沒有滋味。
但我不想表現在臉上,對不斷輪迴而感到麻木的心,看看她的笑容總會覺得好過些。
為什麼看見她的微笑會讓我感到愉快呢?我不大清楚。
為什麼要為了救她犧牲這麼多?純粹只是下意識的感受。
如果不讓她從那次事件生還會感到痛苦……這是我現在僅剩的自我意識。
即使,目睹她發生慘劇時的瞬間,我內心已毫無波瀾,只能體會自己又一次失敗的明確。
穿上熟悉的冒險者服裝,走到正舀著湯的愛麗絲身旁。
「呃、我今天胃口不大好,吃一點點就好。」
「欸欸?真反常耶,平常的雷應該會要滿滿一大碗,還搶人家的湯喝呢!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沒有啦,而且妳、妳會不會靠我太近了啦。」
「嘿嘿!害羞了喔!明明以前還會一起洗澡,現在連讓我靠在肩上都不願意啦?」
什麼是,害羞呢?我只記得是一種情緒,但早就遺忘了。
這段對話只是根據數次輪迴下來後,她不會感覺到異狀的最佳解答。
對我而言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對她而言卻才只是經過一夜。
過大的個性轉變會造成不必要的擔心,這我已經見過好幾次了。
瞄了一眼大口喝著湯的她,麻木的心難得有了些觸動。
這次,一定能讓妳逃過那場劫難。
我已做好萬全的準備,只要照著路線走就可以了。
「寒冰的精靈喔,予以反抗者冷冽的制裁吧!『冬嵐』!」
凍結一切的冰風暴席捲,牛頭怪們一批接一批的凍結住四肢,無法行動。
抓準時機,踏穩牆面飛馳而過,刀鋒精準地滑過要害。
致命傷,無庸置疑了。
牛頭怪先是遲疑了約一秒,頸部頓時鮮血噴濺,無力地倒臥於地面。
我可不是什麼前鋒,暗殺才是我的戰鬥方式。
畢竟身為貧窮的低階冒險者只能當盜賊,沒本錢穿重裝充當勇者。
「太厲害了!雷!這次出手很順利呢!」
愛麗絲開心地比出勝利手勢,開始收集牛頭怪身上的戰利品。
「明明昨天還有時候會砍歪,今天也太純熟了吧?」
「沒、沒有啦,只是運氣比較好一點,手感莫名其妙的來了。」
當然是謊言,已經不知道殺死這些怪物幾次了,現在的我即使是閉上眼也能知道他們的行為模式與該攻擊的位置。
這群魔物並非主要目標,還要再等一陣子才行。
「喔唷唷?沒想到這裡有窮酸的冒險者隊伍在這裡啊?」
來了。
下意識地往眼前揮出匕首,一隻紫色的弓矢被擋了下來。
不能閃躲,要是躲開中箭的便是愛麗絲了。
「嘖。」
非常細微的咋舌聲,即使沒有這個線索我也清楚是你設的局。
一群掛著不懷好意笑容的集團出現,胸前全都掛著象徵其地位的鑲鑽白金徽章。
S級冒險者隊伍「掠奪者」。
除了專門擊殺高等級的魔物之外,更令其出名的是掠奪、殺傷其他等級較低的冒險者集團以獲得更充足資源的一群人。
然而因為S級冒險者稀少,是對付高等級魔物的主戰力,因此受到王國包庇,任憑其殺傷擄掠。
也因此,低等級冒險者是沒有保障的。
即使是已經有B級才能的愛麗絲,在他們面前也只是待宰的獵物。
更遑論是胸前僅有一塊銅製D級牌子的我。
「作為一個只有D等級的廢物,你的反射神經挺快的。但總不可能不知道本大爺是誰吧?」
蒼髮的男人面露戲謔般的笑容,輕視與傲慢的神情盡寫在臉上。
特萊維爾,掠奪者的隊長,貪圖美色、喜新厭舊,為了女人與財寶做出了許多骯髒的手段。
過去的我或許會感到鄙視吧?可是現在的我已經一點想法都沒有了。
因為,這東西只是「步驟的一環」而已。
「雷……」
愛麗絲害怕得躲在我的身後,她自然也聽過這群團體的臭名。
「吼喔!這還真是想不到,這女人的臉蛋看起來還蠻可口的嘛。」
形同發現獵物的蟒蛇,竊笑著輕舔嘴唇,神情變得嗜虐而危險。
不用說,他盯上愛麗絲的身體了。
這個時候雖破綻百出,但不能出手,否則後面會失敗。
「小夥子你運氣真不賴啊,原本你們這些廢物貢獻不了我們太多養分的,但這女人可足夠我幾個禮拜的!」
重劍揮下,然而並沒有砍中。
抱著愛麗絲跳到身後的巨石旁,推了一把讓她躲到陰影後。
「躲好,做好『那個』的施放準備等我令下後對著前面直接使用,不能有遲疑喔。」
「等一下……雷!」
迅速上前反手持匕,目光注視著特萊維爾的頸子,疾馳。
「哈!區區垃圾居然有想反抗S級冒險者的念頭嗎?不給點教訓不行呢!」
劍光一閃,五道。
左三步、右一步、直線兩秒……躍起突刺。
「什……這傢伙!」
他向後了一步,接著掄起大劍再度攻擊。
就算不用看也知道攻擊軌跡了。
只經歷一次可能會失誤,但如果重複十次、百次,要不熟練也難。
重複著一樣的畫面、重複著一樣的動作。
沒錯,包括這個暗箭。
「怎麼可能!」
攻擊空檔穿插的毒劍攻擊被我砍開後,將毒箭矢彈回、刺中了特萊維爾。
全身麻痺毒素發作,還有兩秒。
「區區D級的渾帳啊──!」
發作前的渾身一擊,僅只於最低限度的側身閃過。
能明確感受到咫尺間強力轟落的劍風……以及從他身邊兩側連續發出的魔法與劍矢攻擊。
「……不可能!你怎麼能……?」
冷冷地注視著已無法動彈的他,似乎無法置信那種危急情況下的偷襲會被我猜中。
如果照正常的反射反應以跳開的距離閃開,肯定已經被流矢或魔法擊中了。
然而,這是以「正常」的前提下。
接下來才是困難點,畢竟察覺異狀的話,那群冒險者肯定會一擁而上。
如此大量的人海戰術的話,即便我知道他們的下一步身體素質依舊反應不來。
「囂張的小夥子……把那傢伙活捉!要讓他嘗嘗什麼是不如死的痛苦!」
一樣的台詞、一樣的發展,剩餘的人們全都一起來找我了。
上次想強硬衝破包圍網結果被從左往後署第三位法師的雷擊直接命中而失敗,在更前幾次是右側第五位、第七位。
「當著他的面前慢慢凌遲、欺負那個女的,讓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壞掉的瞬間並後悔自己的愚蠢……咳呃。」
不知道這句話的用意到底是什麼,總之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群魔法使都有著明顯破綻。
射出的三把飛刀已經確實的刺入他們的胸口,上面的麻痺毒可以持續大概半小時。
留著法師對我來說很不利,不過不能殺死,否則又會導致不利的效應。
這時候選擇一如既往的單人突破是錯誤的選擇,如果繼續實行估計又會與上次相同。
所以這次得要冒險一點,雖是沒嘗試過的方案,但內心意外的沒有任何不安。
是因為我已經習慣失敗後輪迴了嗎?又或是……
「該死!抓住他!」
將阻礙視線的特萊維爾向旁一推,果斷的向後一躺。
「躺下投降也太晚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會──」
「就是現在。」
指令一下,強力的冰暴風襲捲,面部瞬間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而正面接下這陣風的他們,感受肯定比我更深。
從那個距離要一口氣對著他們所有人施放並冰結,相當足夠。
「S級冰魔法絕對零度?!不……可……」
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覆蓋著冰霜,畢竟就算躺下也算是正面接了愛麗絲最自豪、最擅長的冰系魔法啊。
但這樣就有所突破了,一而再的想著自己突圍,並再而三的失敗並輪迴。
一直以來我都獨自背負、獨自尋求解決之道,但我似乎搞錯了最根本的一點。
我並不是英雄,即便擁有異常的能力也只是一個盜賊。
輪迴已經促使心中麻木,不過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一次次獨自應付這場合導致一次次失敗並不停重置。
該是打破這令人厭煩的輪迴的時候了。
因此我決定相信。
信任這個我能夠捨棄自己去拯救的人。
即便感情麻痺,依舊能放心把最重要的一步交給她去走。
過去的我,或許會因為這件事而開心得歡呼吧?
因為就連現在幾乎笑不出來的我,嘴角也不自覺得揚起些許了……
「……雷!雷!不能睡著啊!雷!」
不熟悉的台詞……我有多久,沒聽到我印象中沒有的話語了呢?
睜開眼看到的,是正在用火系魔法溶解我身上冰塊的、仍舊平安的愛麗絲。
向旁一瞥,沒有漏網之魚,掠奪者集團全軍覆沒。
為了這個瞬間,我正是為了這個瞬間而不停的輪迴啊。
望著哭得梨花帶淚的她,心中有股暖意湧上。
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你這渾蛋……根本不是人類吧?」
特萊維爾還醒著嗎?這倒是意料外,但看過去還是完全無法動彈,八成是麻痺毒效還在。
「閃躲我的攻擊時你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一點情緒波動……不,你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感情出現,幾乎不把我們當作人類吧?」
看起來似乎很不滿……是第一次被阻止的關係嗎?
「感覺就像是,看了一齣重複上演的舞台劇,把我們當作見慣的木偶一般空洞的眼神。」
這點倒是,完全沒有說錯。
一再重複的現實對我而言就只是枯燥的話劇,所遇到的生物也都只是台上的道具而已。
……或許我已經不是人類了吧。
失去過多已經不明白情感,說到底回朔意識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人所能觸及的。
不過我不在乎那些,因為我的使命已經達成了。
可是,這樣的我不應該再待在愛麗絲身邊了。
我跟她腦海中的那個青梅竹馬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是個徹徹底底的異類……
「你給我閉嘴啦!色情噁男!」
一顆冰塊用力的往他的嘴裡砸了下去,看起來似乎蠻痛的。
「……雷今天確實很奇怪,我從早上就知道了喔。」
愛麗絲回頭望著我,那湛藍的雙眼似乎透著些許晶瑩……
那是,眼淚嗎?
「對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沒有反應、就算我提起以前的事逗你也不吐槽人家、語氣不像以前充滿精神,好像對一切感到厭煩……」
淚珠不斷地自臉頰滑落,緊抓著我的胸口。
「原本以為你開始討厭我了……對不怎麼感興趣的冒險者生活,還有跟我在一起的日子感到厭煩……」
明明是哭泣著,為什麼呢?
為什麼,還能露出那樣讓我無法移開目光的笑容呢?
「但在剛剛我明白了,你絕對不是不在乎我,而是有自己的苦衷吧?那樣拚了命的與S級冒險者戰鬥,為了保護我那麼努力的你……果然還是我喜歡的你。」
喜歡?我無法理解。
我明明已經用空洞的語氣去應對妳了,拯救妳也只是因為那股未知的使命感。
情感因為時間沖淡,變得跟人偶無兩樣的我……
「怎麼可能……是妳喜歡的人呢?」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整個人的氛圍變得完全不像是雷,但還是努力的不讓我擔心,用著你平常問候我的語氣,甚至為了我這麼努力……」
輕撫著臉頰的那雙手,之前有那麼溫暖嗎?
「內心依舊是,那個溫柔的雷沒有錯吧?那麼毫無疑問……你就是人家最喜歡的,獨一無二的雷喔。」
……或許我能稍微理解之前為什麼要拯救她了。
不只是因為一起成長,而是心底深處對這個女孩……應該也有些許情愫在吧?
就算失去了再多,能見到這樣的笑容似乎也覺得足夠。
「就算你愛上的人已經失去人性跟感情也沒關係?」
「只要是雷,就沒關係。」
無法……不,或許能稍微理解一點了。
愛麗絲就是這麼愚昧的人,愛上了一具人偶卻還是笑得如此開朗。
明明我無法回應那樣的情感才對。
「回去吧,到時候再跟妳說發生了些什麼。」
「……好的!」
但至少,牽著她的手走向未知的路這點,還是足夠像人類了吧。
「輪迴次數第169次終於走到完美的結局了嗎?還以為你到底要把自己當成故事的主角獨自面對困境幾回才會學乖呢。」
半透明的人型抿嘴笑著,望向兩人遠去的背影。
賦予他這樣的能力,果然沒有做錯,這證明了人類是可以為了重要的存在,捨棄自我並在一次次學習中獲得最佳解答的生物。
重複地看著失敗的舞台劇終會厭煩,自然也沒有過多機會一再的重來。
「死線前能夠發現自己的短缺真是恭喜呀,少年。」
畢竟下次輪迴所索取的代價是「獲得幸福的權利」,一旦失去便等同於自己的一切都將在輪迴中被消磨、奪取殆盡。
不過令「她」驚奇的,不只是能夠走到完美結局。
當失去了味覺,便藉著偽裝語氣使自己看起來與平常無兩樣。
當失去了感官,便開發出第六感使戰鬥中的反應力不減反增。
當失去了人性,卻依舊靠著心中那份強烈的渴望支撐著殘破的意識。
最終,達成了那近乎遙不可及的目標。
「真是足以消磨時間的一場好戲,不枉費我將這份力量賜予你……但你也不希望再使用了吧?永遠的不希望。」
將人類不該擁有的那份異能再度收為自己的手中,「她」嫣然一笑。
「這樣一來,輪迴的能力就再也不屬於少年你了……至於付出的代價也是。」
名為雷的少年臉上,再度浮現了笑容。
即便相當生硬,卻盡力的讓自己重拾人性與感情。
若那是所失去的代價,想必無論再努力也不可能有一絲回歸的機會吧?
「這是我給你的獎勵唷,如果欣賞了一部觸動心弦的話劇而不給付酬勞的話,有違淑女的風範吧?」
無人能聽見的笑聲,隨著那無人能瞧見的身影而消逝。
從此刻開始,無止境輪迴的故事已然落幕。
取而代之的,是獲得救贖兩人嶄新的冒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