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簡凡湘，或說席育敏，是老街殺人案專案小組裡唯一一個咬定關千弦是兇手的人。他們調閱所有案發當下的相關監視器、過濾當時的住客名單、調查地緣關係，所有線索攤在桌案上時沒有任何人符合條件，而關千弦更是從未出現在先前四個犯案現場。
她注意到關千弦，源自於一個念想。
死者均死於勒斃，但死亡後兇手會用刀劃破主動脈，專案小組判斷兇手選擇勒斃是為了阻止死者叫喊掙扎，而用刀則是為了確保將人殺害。席育敏不這麼想，也許勒斃的目的是如此，但劃破主動脈放血，卻更像某種儀式。
祭悼逐漸消失的老街文化，或者不再單純的觀光產業。
以此做為破口，當她跟著其他隊員再次詢問法醫時，得知被害者臨死前幾乎沒有掙扎，但根據勒痕判斷兇手的力道明顯不能立即致人於死，她突然想起一個可能。
曾經見過卻不敢接近的男人，她那個在大學任教的父親的一位優秀學生。
這個男人有著奇特的魅力，他總能讓人放下對他的戒心，讓人無法判斷他的行為對錯與否。席育敏趁著休假去學校找父親時見過他，那時的他坐在父親辦公室裡背對著席育敏，兩人正熱絡地討論大四實習的地點。他想要其中一份實習工作，但這個名額已經被別人搶去，而他只是帶著微笑請父親把那個人黑掉，一向公正不阿的父親居然就答應了。
父親說，他是個優秀的學生，但凡有好的資源學校就應該給他。
那個男人面前沒有對錯，他做的決定、走過的路，是絕對的純粹。
所以席育敏開始調查關千弦，老街出身、獨有的魅力、看似瘦弱卻可能有力的雙臂……她查不到關千弦出入案發現場的蹤跡、問不出關千弦的行程，除了這些其他條件全都相符。
可能她真的不適合做警察。她想，關千弦或許見過自己，故而當自己冒名住宿時心裡忐忑不安，深恐自己將遭遇不測。
他有阻止自己的權利，而她沒有拒絕的資格。
可是她錯了，關千弦沒有對她下手……
※
在後院唉聲嘆氣的張簡凡湘把杯裡殘餘的甜膩奶茶喝掉後，走回屋內。
關千弦恰好從外頭回來正打開大門，黝黑的雙眸瞧見張簡凡湘，狀似不解地眨著，「妳在後院待那麼久？」
「啊？喔……想點事情。」
「小心點，沒事別在外面待著，今天老街應該不會有什麼人了。」關千弦走過來接過張簡凡湘的杯子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開始沖洗，「妳知道外面又發生殺人案了嗎？」
張簡凡湘皺了皺眉。
「你是說……有人死了？」
「嗯，紅茶店的張老闆死了，警方把那邊圍起來不讓我們過去。」
「感覺好不真實……」張簡凡湘一屁股坐下來，打開手機網路開始搜尋相關新聞，「為什麼兇手要一直殺人，這樣下去要死多少人……」
關千弦關掉水龍頭，「等到警方抓到兇手，或者兇手停止殺人吧。」
「你覺得兇手會收手嗎？」
「嗯。」一雙沾著水珠的手伸到張簡凡湘前方，她抬頭，頓感耳邊一陣濕潤，關千弦將她散落的髮絲撥向耳後，「當他達到目的，他自然會停手。」
他們靠得很近，近到張簡凡湘發現關千弦白皙得不正常的雙手幾無汗毛，指尖透著水氣與冰涼，她感受得到淺淺的呼吸聲，卻感受不到這個男人的心跳。
也許是因為此刻她的心跳聲太過強烈。
「我……」
困惑與不甘，只能吞吃入腹。
「別怕。」他抽身，張簡凡湘的耳殼依然濕潤，像溫存後烙上的濕吻，「警察會處理好，用不著我們擔心。」
「不、不是，我不擔心這個。」她抓著手機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牙齒用力咬著下唇。
關千弦沖了杯熱茶遞給張簡凡湘，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凌晨時分，她卻覺得很冷，以至於捧起熱茶時，被自己的理所當然嚇了一大跳。
什麼時候，她也習慣喝熱茶了？
「還是說……妳在擔心我？」
馬克杯輕輕一抖，灑出金褐色的茶液。
關千弦笑了。
「謝謝妳的關心，我不會有事，相信妳也不會有事。」深邃無神的眼眸難得流露款款深情，張簡凡湘愣在原地，被燙到的手指忘卻滾燙的熱度，直到關千弦拿著濕紙巾扳開她的手溫柔擦拭。
「嗯，考慮一下吧？留在這裡泡咖啡給我喝。」
張簡凡湘溜回房間的姿態很狼狽，剛醒來的另一組客人下樓時差點撞到她，而她連一句抱歉都開不了口。
「喂，隊、隊長，現在情況怎樣？」一口氣衝到三樓她臉不紅氣不喘，但緊繃的心情鬆懈下來後，難以明狀的疲憊襲上心頭，她癱在床上失去行動能力。
電話那頭傳來吵雜的人聲，「很糟糕！我是說我的心情很糟糕！監視器沒照到人！又來……我們追的兇手到底是人還是鬼！」
「是人。」
「別吐槽我，我只是發洩一下情緒，詳細狀況還沒辦法跟妳說明，妳那邊狀況──過一小時而已似乎不會出什麼事？」
「我的人身安全無虞，只是想確認……真的一點線索跟證據都掌握不到？」
「跟妳說件有趣的，這次屍體沒有刀傷。」
張簡凡湘輕應，「然後？」
「初步判斷是兇手行兇時間過於短暫無法下手，但是今晨在老街散步的人跟發現屍體的愛玉攤老闆女兒都沒看到兇手，這點很匪夷所思。」陳青和抽了抽鼻子，「勒斃用的繩子還是一樣遺落在現場，照過去狀況來看應該也不會有指紋。兇手這麼趕幹嘛？有什麼他寧可放棄用刀也要做的事情──」
「那是因為，要看日出……」她低喃著，狠狠閉上眼睛。
「什麼？」
最後一枚棋子，再不捨都得丟入場中。
她鼻尖一酸，眼眶剎那泛起溫熱的水霧，再開口時聲音帶著壓抑哽咽後的酸澀，「我給你個人名，你們姑且一試吧……」
※
關千弦看著穿著整齊制服的警察們跟著檢察官從容打開關舞居的大門，將逕行搜索指揮書放到他手中，不以為然地挑了眉。
「不好意思，請問搜索範圍是整棟嗎？」關千弦柔聲詢問，聲線如蠶絲包圍眾人般舒適、令人眷戀，邁入中年的檢察官愣了一下。
「沒錯，抱歉打擾生意，府上還有沒下來的客人嗎？」
「還有一位，啊，下來了。」關千弦聽見樓梯間的聲響，轉過頭看見張簡凡湘蒼白驚恐的面容，心裡泛起一絲疼痛，輕輕推開擋在原木長桌前的檢察官，快步走過去，「嚇到妳了？」
張簡凡湘偌大的杏眼爬滿粉紅色血絲，秀髮散亂，她只是點頭，不再回應。
關千弦伸手將之拉到自己身後，再次轉身面對大批警察時神色略顯嚴肅，「麻煩你們搜索的時候盡量別動到客人的個人用品，我的房間在二樓，父母的房間在隔壁棟。」
「好的，感謝合作，青和你跟第二小組待在一樓，其他人上去。」
她一直在發抖。
關千弦泡了杯紅茶放到屈膝坐在長椅上的張簡凡湘手中，把自己的夾克脫下來蓋在她肩上，然後跟著坐在她身邊。
「妳的頭髮亂了。」
張簡凡湘劇烈抖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扯出苦笑，「沒關係……我只是、只是嚇到而已，過會兒會好一點。」
「是嗎？」關千弦將綁著小馬尾的髮圈拆下來，從口袋裡拿出小梳子替她梳理頭髮，細心地綁好一個略低的馬尾，「別怕，我說過我會沒事……當然，妳也不會有事。」
「我不是……」
「所以別愧疚、別傷心。」他抬手貼上她的臉頰摩娑，事到如今，他不想再讓她感到恐懼，「妳對得起這份價值。」
「我不──」
「先喝點茶，我加了點糖……有助於安穩心神，將就著喝吧。」指尖劃過她的嘴角感受豐潤嘴唇裡的皺褶，關千弦瞇起眼，良久才放開。
他知道這場搜索將是徒勞無功的鬧劇。
「打擾了。」檢察官面無表情向他鞠躬，身後那名面容白淨的警官盯著關千弦後面的張簡凡湘，關千弦欠身，捎上笑意。
「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協助的嗎？」
「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警方，我們會做例行的詢問。」
關千弦越過對方肩膀看向眼神游移不定的警察，後者察覺後愣在原地，最後搖頭，「李大，我看就別問了，我相信有客人在的時候，民宿的員工不會在外頭到處跑，撞見什麼可疑人士。」
※
張簡凡湘看著關千弦用料理包做的咖哩飯冒起白煙，湯匙放在盤子旁邊，雙手垂在膝上沒有移動。
夜幕降臨前，一切早已落幕，伴著白煙山嵐與薰風習習。
關千弦放下的長髮及頸，他又沖了杯熱紅茶用馬克杯裝著放到張簡凡湘面前，然後坐回對面的位置靜靜用餐。
她鬼迷心竅地啜飲一口紅茶，失神的雙眸倏然亮起驚愕的神采，「你沒有加糖？」
「妳好像不喜歡吃甜食。」關千弦手托著下巴靠在桌上，「我想飲料也是。」
「抱歉。」
「我接受妳的歉意，只要妳心裡好過點。」
「我不──」
「是的，沒錯。」關千弦身子向前傾，用自己的湯匙替張簡凡湘的咖哩飯攪拌，讓幾近凝固的綠色咖哩醬汁滲進白飯中，「我今天的確看見妳出門，不過我不曉得妳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
「阿里山的日出……好看嗎？」他舀了匙飯湊到張簡凡湘嘴邊，張簡凡湘蹙眉，數秒後投降，大方張開嘴咬下。
「很美，所以你是為了不讓我被──」
「可是比起日出，妳更令人心醉。」
她咀嚼著差點嗆出口的咖哩飯，舉杯灌了幾口紅茶。
關千弦看向玻璃門外那片寂靜的黑，山頭另一側，似有燈火跳動，映在他眼裡卻像掉進深潭中失去光明。
「還是有美的一面不是嗎？被逼著走上的路總是崎嶇難行，如果倦了，為什麼不回來呢？」他回頭衝張簡凡湘一笑，「我願是妳的歸巢。」
「我不是……」
「別緊張。」
她屏住呼吸，明亮的雙眼眨了又眨。
那個男人還是一樣，讓人無一例外地放下戒心，在他面前露出破綻，只為折取最艷麗的鮮花、求取一星半點的溫存，將善惡置之度外。
是多年前的驚鴻一瞥、昨日的正式見面，還是凌晨時分的坦誠相見，讓她或他先放下戒心？
張簡凡湘不敢思考更多。
俊俏面孔上的微笑，依然溝不著瞳孔裡的空洞無邊。關千弦放下湯匙，拉開她捧著杯子的手，冰涼指尖撫上手背輕輕畫著。
畫出傾訴情意的形狀。
「我泡的咖啡不好喝，妳可以留下來……泡給我喝嗎？」那聲音輕緩，如荷花落入池中最後的掙扎，「嗯？」
我賭有人沒看懂。
請猜兇手是誰。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