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級上學期，突然有位新同學轉到班上。
會在大考將近的時機點轉學實在是很少見，聽說是從美國回來的歸國子女，因家庭因素臨時決定跟隨父親回來，以高分通過入學考試轉入這所高中。
及肩的桃紅色短髮看起來是自己染的，髮根可以隱約看到新長出來的黑色，嘴裡還嚼著口香糖，被導師指正才有點不甘願地吐出來，並沒有穿上學校的制服而是黑色的T恤搭配短版牛仔褲，感覺是個很奇特的女孩子。
「我的名字是Zoe，文件上的中文名是柔伊，不過我不太喜歡被這麼稱呼，可以的話直接叫我Zoe就好。從小在美國長大，不過中文還是有正常的水準，只要別用太偏門的詞彙我都是懂的。」
如雷的掌聲在班上迴盪，大家對新來的女同學議論紛紛，不分男女都激起想跟她交朋友的興致。
「啊，我先把話說清楚，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打好關係，除了公事之外別隨便跟我說話。」
她的目光是由上往下的藐視看著同學，桀傲不遜的口氣讓全班同學傻眼，此起彼落的「蛤」聲在班上迴盪。
起初多少還是有不信邪的同學想上前搭話，卻當面吃了閉門羹，被她冷淡的態度及語氣逼退，久而久之再也沒人願意主動找她說話了。
令人費解的是，她不但一點都沒露出寂寞的神情，反倒是掛著一張優越感的笑容，總覺得她十分享受這份自以為是的孤高。
在我看來她並不是自命尊貴非凡，僅僅是不想再戴上人類的面具，將自己最純粹的一面展現出來，不會為了屈就他人而說出假惺惺的話語迎合這個社會的期許，跟戴著面具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混入人類當中的我截然不同。
本以為自己不再對任何人產生興趣，那傢伙異於常人的言行舉止卻意外引起我的注意，目光不自覺地總是面向著她。
若是在人類的日常可能會將這份情感稱之為戀愛，然而我很清楚並非那回事，而是遇上了同為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同類吧？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對方肯定從未這麼想過，也許連我是誰都沒有印象。
「Huh？體育課拿來自習？Are you kidding me？」
轉學過來的第一週她就跟體育老師卯上了，對於借體育課來補課或坐在教室唸書是非常不可理喻的做法，明明是給學生活動筋骨的課程卻把人都關在室內。
「大考都快到了還上什麼體育課？想運動不會下課自己去操場嗎？」
「What the f*ck……你這是作為一名體育老師該說的話嗎？所以我才對東亞的教育方式非常失望，整天死讀書卻不懂得身心的調適和平衡，培養一群只會考試的學生將來就會有成就嗎？」
被她盧到不耐煩，老師才總算是放下身段跟她妥協，叫班長坐上講台幫忙維持秩序，帶著想出去上體育課的同學到操場活動。
除了Zoe之外，范仔那一群也一起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至於不喜歡運動的小白並沒有跟來的打算。
當然我也有跟上，只不過是跟范仔他們相隔十幾公尺走，雙方完全沒有交集。
「康樂！去借六顆籃球！」
體育老師呼喚康樂股長的范仔去借球，但Zoe搖搖手表示她現在不想打球而是想跑田徑，於是借了一個碼表來幫她計時。
Zoe蹲踞在百米跑道的起點，老師手持碼表站在終點負責計時，范仔站在老師身旁高高舉起手指示她起跑的時機，其他同學都坐在終點附近的水泥地上觀看，我則是刻意避開他們坐在另一端的跑道上。
她屏氣凝神注視著他高舉的手，一看到手揮下的動作就碰的一聲起跑，如同按下按鈕的導彈咻的一聲呼嘯而過，老師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越過終點。
不只是老師，在場每個人都被她異於常人的腳程震驚了，包含我的所有同學無不起身睜大雙眼盯著這位短跑健將。
「幾秒？」明明才以超乎想像的速度跑完百米，她卻絲毫不喘也沒流什麼汗，帶著興奮的笑容蹦蹦跳跳到老師的身邊觀看碼表。
「10.9秒……剛才我還遲疑了一下才按碼表……喂，妳以前是田徑隊的嗎？該不會是想去跑奧運？」
老師目瞪口呆看著輕鬆跑出奧運級成績的她，難以置信如此人才竟然會突然遠從美國轉來這所學校。
「怪物……」雖然很小聲，但我確實聽到這個詞彙從范仔口中說出來。
不禁讓我想起日前運動會我的表現也被稱之為怪物，同樣也是帶有驚嘆的褒義，與現在富含歧視意味的怪物截然不同。
此時的我只是默默聽著，並沒有做出多餘的反應，也沒有那個必要。
「你是說我跑過終點的時候你還沒按下去？不管，我要重跑，這次一定要好好幫我計時！」
她覺得沒有記錄下她的超快秒數很不甘願，又小跑步回到起點重新擺好起跑的架式。
范仔再次舉起手，將手放下的瞬間她又如飛彈一般直衝過來，然而很明顯的這次的速度比剛才慢上許多，多花了好幾秒才到達終點。
「Sh*t！起跑的時候鞋子不小心掉了，不然可以跑更好的！」
被她這麼一說才注意到她的右腳少了一支鞋，因起跑的反作用力不小心往後踢飛了一公尺，在這種情況還能跑出比正常人還快一些的成績，她絕非等閒之輩。
如果讓她穿上鞋子再跑一次，又有精準的計時，說不定真的可以打破世界紀錄。
「沒穿鞋子踩在操場真不舒服，等我一下我去撿個鞋……」
她才回頭想走回起點撿鞋子，卻發現我已經拎著那支鞋站在她身後。
「你剛才做了什麼？」
「幫妳撿鞋子。」
「不對……我的意思是，剛才根本不到五秒鐘，你是怎麼跑去起點又跑回這裡的？」
我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疑問，僅是沉默地放下她的鞋子，走回剛才我坐下的位置。
「哼哼，看來你也是怪物呢。」
聽到她對我這麼說，雖然戴上面具的外表不為所動，其實此時我的內心正掀起了前所未見的波瀾。
她說了「也」的意思是，她跟我一樣不是正常人而是怪物嗎？不，她應該確實是人類，只是接近人類的極限才被稱為怪物，而我是本質上就跟人類大相逕庭。
話是這麼說，果然還是有點在意，如果她真的跟我是同類那該有多好，縱使機率渺茫還是必須向她問個清楚才行。
大概是百米跑太多趟跑膩了，她又跑去借了顆籃球自己到球場練習，范仔他們想加入卻被她無情地拒絕只好摸摸鼻子回教室，根本拿她沒轍的老師也決定丟下她不管。
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體育館前的階梯，不發一語看著這位堪稱職業級的女子籃球員，無論是站遠站近都能漂亮地將球投進籃框。
體育課是第四堂課，她卻忘我地在練習投籃及上籃，就連要回去吃午餐這回事都拋諸腦後，籃框的匡啷聲聽在她耳裡恐怕蓋過了比它大聲且持久的下課鐘聲，那廢寢忘食的專注力不得不打從心底為之佩服。
又或者是她同樣對人類的食物感到不適？僅是假借打球打到忘記時間，實際上是跟我一樣的怪物嗎？如果是怪物的話，這也難怪會有超人般的跑速……
不對，不行，我必須冷靜下來，即使性情乖戾，她確確實實是個人類，我不能再妄自把自己的幻想加諸她的身上了，畢竟我可是連全家族都僅我一位的怪物，是走遍天下都找不到同類的孤獨怪物，她跟我肯定是迥然不同的存在。
體育課跑步跑了將近五十分鐘，又獨自練習籃球超過半個小時，她依然臉不紅氣不喘，沉浸在運動的樂趣當中，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午休時間。
明明接近中午時分，卻颳起了濕冷的強風，陽光被遠處吹來的層層烏雲遮蔽，天色也逐漸暗下，沒多久就下起了午後的陣雨。
直到雨勢在轉眼間變成滂沱大雨，她才總算從超脫時間的心流中驚醒，意識到該跑去室內躲雨，以百米的速度衝進了體育館，完全無視坐在階梯上的我。
機會來了，可以單獨問她到底是不是怪物的絕妙時機。
萬一她真的是同我這般異形的怪物，在外頭揭穿這個秘密想必會造成她的困擾，若是被其他人發現就會落得跟我一樣遭眾人畏懼、仇視的下場，不過在午休時段空無一人的體育館中就無須顧忌這些。
全身濕透的她走到體育館的角落，脫下鞋子跟襪子晾在一旁，接著就將運動服上衣脫下來用力把雨水擰在地上，穿著款式意外樸素的白色內衣就這麼毫不忌諱袒露出來。
正要把體育褲也脫下來擰乾的時候，猛然看到我一步一步走近，才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又是你啊，剛才擅自去幫我撿鞋子，現在又跑來偷窺我換衣服，難道你是跟蹤狂之類的？」
她並沒有露出一絲稱得上是害羞的表情，也沒有特意想遮掩身體的意思，雖說她會一走進館內就脫衣在我的預期之外，但她被看到裸身的反應與我的想像更是差距甚遠，名為Zoe的這位女性其異類程度可能比我更誇張。
「抱歉，在妳正在換衣服的時候打擾是我不好，但我有件事無論如何都想親口問妳。」
「醜話我先說在前頭，告白之類的我會狠狠把你甩掉。也許你們以為美國人在男女關係比較開放，但我可完全不想跟自己不感興趣的普通人有任何交往。」
「並不是這麼膚淺的事，我想問的是更深入……跟妳的身體有關的事。」
「說來聽聽，根據你的提問將決定一小時後你會坐在警察局還是躺在醫院。」
她的眼神充滿著鄙視，已經磨拳擦掌蓄勢待發，把指節折得喀吱喀吱響。
看來她徹徹底底誤會了我的意思，事到如今無須再說其他多餘的話，必須直接開門見山直搗黃龍才行。
「妳是……怪物嗎？」
空氣彷彿凍結，體育館內除了戶外傳來的雨聲一片寂靜。
「Huh？」
「我是說，妳是怪物嗎？」
可能是這個問題太過突然，她如同電腦當機了一般愣在那裡，眼皮連眨都沒眨直盯著我。
猜錯了啊，她並不是什麼怪物，只是個再平常也不過的人類。
尷尬的場面大概停滯了十幾秒，她才噗哧一聲捧腹大笑了起來，整個館內都是她的笑聲在迴響著。
整整笑了兩分鐘，靠在牆上誇張地連續拍打牆面，笑到眼淚都流了下來，最後笑到差點岔氣才終於停歇下來。
「哈哈哈……我不行了，好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
「我的問題真的有這麼好笑嗎？」
「那當然，記得好像有在班上聽到隔壁的閒聊，說某個同學是怪物怎麼還不轉走的八卦，原來那個人就是指你啊？」
我低下頭不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直到現在都還有人把我是怪物這回事當成茶餘飯後的消遣嗎？即使早就知道事態會如此發展，心裡依舊很不是滋味。
「不說那些掃興的話題了……很久沒遇過像你這麼有趣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阿蘇就行了。」
「阿蘇是嗎？不錯，我很中意你，就破例跟你交個朋友吧！」
她笑著對我伸出手，本來我還有些猶豫是否要再與人有所接觸，畢竟總有一天知道我的真面目就會棄我而去，她卻相當霸道不給我拒絕的機會，強硬地把我的手拉過去跟她牽起來。
我交到了第二個朋友，是一個比怪物的我還奇怪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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