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清心寡欲的活著,不是自己的東西就別去貪求,明白嗎?」
某一天,父親突然像開悟一般對著我們這些家人說道,但他和那些僧侶神父不同的地方,在於他講這些話時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並且莫名其妙的缺了右小腿。
「只是場意外。」
就像以往的二十餘年,他當天早上只是出去附近的公園散步而已,接著便在途中出了事。
「那台貨車就這麼從我的右腳壓過去,因為衝擊太大令我忘記那台車的模樣。右腳?不知道滾去哪裡了,或許被附近的野狗給叼走了吧!」
沒有目擊證人,監視器雖然沒有拍到直接的過程、但鄰近的幾個路口也沒拍到父親口中的小貨車,現場更是不見車禍應有的痕跡,只有當時他因斷腳昏倒而殘留的血跡。
所有證據都顯示,父親扯斷了自己的右小腿後便逕自躺在路中央。當然,如此荒唐無比的想法沒有人會採信。
而且萬萬想不到的是,明明自己的腿缺了一截,但父親卻完全沒打算追究。理由?如同一再對我強調,他只想清心寡慾的活著,賠償對他而言則是過分的貪求。
然後,父親就在半年後走了。
如果是在幾百年前,或許身為家人的我們能夠輕易接受他的離世;但現在是二零一八年,沒了一截小腿頂多不用當兵,並非無法治療的致命絕症。
但,強者如我父親,神預言的他老早就對我們如此說道:「無論我發生什麼事,你們都要清心寡欲的活著,不要貪求不是自己的東西。」
做為一名父親,這樣一番話大概也能稱的上楷模;然而事實上,我卻不覺得如此佛系的精神會如此莫名其妙的在他心中突然綻放。
對,雖然不清楚是不是當真被車給撞到神智不清,但除了受傷到過世的這段期間,父親在我有記憶以來是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貪小便宜、自私自利,就算是面對我們這些家人,也秉持著為自己而活的主義。雖然他並不會因此拋棄掉身為父親的責任,可是超出責任的開銷他也一概不會幫忙。這也是為何當其他人在快快樂樂地參加畢業旅行時,我卻只能一個人窩在教室自習。
不過,我不會因此憎恨,反而很早便學會如何獨立。所以在看到了父親受傷之後的舉動,一時間我反而無法接受眼前這名打算自掏腰包請我一罐飲料的傢伙會是我那小氣的父親。
心理測驗、抽血檢查、X光、核磁共振……所有能想到的檢查我都替父親做過了,但所有結果都表明他除了缺少右小腿,並無其他異狀。
「傷勢的恢復沒有任何問題,但表面上你父親雖然接受了這一切,暗自仍承受了不小的壓力……這或許是主因吧?」
一名醫生如此對我說道,當然這也是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只能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接受父親的改變,以及死亡。
「但要我清心寡慾的活著……這到底算什麼啊?」
死後的父親已無法回答,但我能猜想到他只會輕輕搖頭、並微笑著要我聽話。然而事實上,我並無法真正照他的囑咐過活,畢竟我才二十六歲,還在人生的衝刺階段。
所以,我比起在父親死前更賣力的工作。
隨著時間經過,父親的叮囑比想像中還要更快被我拋在腦後,眼前的利益成了我唯一的追求。為了工作,為了領取勞動之後的報酬,漸漸的我變了。
拒絕了每年一度的同學會。
拒絕了親朋好友的婚喪喜慶。
就連簡單的聚會……哪怕只是花半個小時吃頓飯,我也一併拒絕了。
對於賺錢,我就像是著了魔般,有時連蠅頭小利也不會輕易放過。不知不覺間,當某一天我洗完臉照著鏡子時,鏡中的影像令我一時間無法自己:汲汲營營的生活產生了黑眼圈,唯利是圖的心則使眉間生了皺紋。我看見了受傷前的父親。
踏上成為父親的路算是一件好事嗎?我不清楚,但存摺不斷增加的數字就像安慰般使我能繼續做這樣的自己。於是我不再多想。
然後,事情便理所當然的發生了,彷彿命中注定似的。
那天我走在路上,腦中不斷盤算著下一件案子該以什麼方式進行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最大利益。不用多久,無心專注在走路這件事的我、便撞上了另一個無心專注在走路這件事的她。
她烏黑的髮絲柔順及肩,並在夏日中於纖細的脖子上纏繞糾結,汗珠的流淌更讓髮梢顯得閃閃動人。不得不承認,她的髮型完全對上我的味,只是她身上那件常見的白襯衫搭配深藍色百褶裙、卻也同時制止了我心中一瞬間傾倒而出的妄想。原來只是個高中生啊。
「對、對不起!」
急急忙忙向我鞠躬道歉,她趕忙撿起地散亂的東西便快步離去,可是我與她之間的緣分並沒有因此輕易斷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那張紅色的一白元紙鈔就這麼靜靜躺在那裡。
大人曾說過,如果路邊看到有紅包不要隨便去撿,裡面雖然有錢,但也同時有著一段你壓根不會想要的詭異姻緣。不過現在的狀況與那些傳說有著天壤之別,只是有個女高中生掉了一百元而已。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該就這麼放任不管?還是該馬上撿起並追上她歸還?
又或者,我該就這麼撿起、然後給自己買罐冰涼啤酒當作額外獲利的犒賞?
左顧右盼,附近沒人,那名女高中生也不知去向。也許我能把這一百元交給警察?但再仔細想想,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這一百元交過去豈不也是石沉大海?更甚者,反被承辦的員警拿去給自己買冰啤酒,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這樣看來我自己撿走還好多了!
「我以前唸高中時的零用錢還只有五十元呢,現在的小孩真是好命……」
然而正當我彎腰想要將之撿起時,一陣惱人的風隨即把那張一百元輕輕吹開。我嘟噥了一句,鎖定目標再次出擊,只是風似乎打算與我作對,再次把那張鈔票給吹遠。
這情況讓我回憶起小時候看過的卡通,雖然早已想不起名稱,但我就像其中被耍得團團轉的可笑主人翁,只能對著一再挑逗我的鈔票乾瞪眼。這讓我可火大了。
「哇靠,區區一百元竟敢如此囂張?」
面對這張隨風起舞的紅色紙鈔,我用右腳大步一跨,不偏不倚將它硬是壓在腳下!
風持續吹來,隨之抖動的一百元看上去就像在掙扎,我則是得意的笑了笑。雖說不過只是張一百元,但手到擒來的感覺實在令人欲罷不能。
可是當我彎下腰準備享受勝利的滋味時,事情的發展卻超出預想。
強大的離心力忽然作用在我身上,眼前的景色也旋即一轉即逝,痛楚更在我的渾身上下不停產生。我花了數秒才驚覺自己並不是站著,而是被一股驚人的力量拽住右腳、狠狠拖拉!
我驚呼大吼,但這一路上卻看不到半個人能夠救命,只能硬生生被拖入愈發漆黑的小巷裡——猛然停下。
在重力與加速度的作用下,我整個人不僅滾了好幾圈,還一股腦栽進了角落的垃圾堆中,痛楚也在此時於全身上下爆發開來。我狼狽地想要起身,只見全身到處都是破皮與擦傷,身上的西裝自然也跟著遭殃,自己更是不明白到底被拖到了什麼鬼地方。身處在一條狹窄昏暗的小巷,完全聽不見街上該有的喧囂,只有胸口愈發大聲的怦然心跳……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是被什麼東西給拖來這裡的?車嗎?把我拖到這邊又打算做什麼?我承認自己在這幾年的努力下確實有了一筆財富,但認真來說我也僅止於比同年齡的人稍微有錢一些,根本不在所謂富有人之列,把我綁架過來能得到多大好處?又或者說,這一切只是對我個人的私仇?是那些曾被我在商場上擊潰的傢伙所搞的鬼嗎?話說回來,他們對我動過了什麼手腳?回想起來,我不過是打算撿起那張一百元鈔票……難道是那時候就被下了套?
低頭一看,那張一百元仍在我的右腳下,但卻像是有了生命般緊緊纏上了我的右腳……可是不對啊,光是如此又怎能把我拖到這?雖然一張紙鈔為何能纏著我不放已經夠奇怪了,它總不可能還會飛天吧!
「這究竟是……線?」
定睛一看,從鈔票的一角延伸出一條近乎透明的細線。我試著想要將之扯斷,但無論是鈔票還是那細如髮絲的線都遠比想像中強韌許多。而且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經過我這一番拉扯不僅沒有鬆脫,纏在腳上的紙鈔反而緊了許多。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已經過世的父親。
失去右腿、個性丕變、並在意外的半年後驟然過世,而醫生曾說,他之所以過世的主因大概源自於無法透漏的壓力……我會不會正好碰上了與他當年同樣的狀況?換作是正常的情況,我可能也不會說自己是被一張綁著線的鈔票給拖進了一條巷子內。
但,事情似乎並未因此結束。
一陣腳步聲從小巷的黑暗身處緩緩傳來,那纖細的輪廓便從中浮現。是方才那名與我相撞的女高中生。
除了同樣的制服,讓我確定答案的理由仍在她那因汗水微微濕濡的及肩長髮。只是萬萬想不到,我也同時理解為何方才怎麼也想不起這名女高中生的臉:因為,她壓根就沒有臉。
瀏海底下的臉蛋就像顆雞蛋般一片空白,只有正中央延伸出一條線,線的彼端則與我腳下的鈔票連接。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我所形容得一樣可笑與荒唐,然而當下我的幽默感卻無法發揮作用,僅剩油然而生的恐懼在心中不斷擴大、令我顫抖。
逃跑,這是本能所導出來的唯一解答。
不要去理會其中有什麼機關,更不要管那名女學生到底是什麼人,逃!逃!逃就對了!可是不管我如何掙扎,腳下的鈔票就像捕獸夾般怎麼也無法掙脫。眼看那名詭異的女高中生逐漸靠近,我也跟著倍感心急,甚至產生沒了這條腿也無所謂的可怕想法。
只是到了最終,我還是無法逃離與她面對面的現實。
高中女孩特有的淡淡酸甜迎面而來,微濕的髮梢仍在那纖細嫩白的脖子上彼此糾纏。不過相較於這些官能上的誘惑,五官全無的光滑面容卻給我更為強烈的恐懼與震撼。但我沒有因此破口大罵,也不會泣不成聲,畢竟能否脫離這樣的處境與否,全看她臉上那條若有似無的細線是否願意鬆脫。
「妳……妳想怎麼樣?」
我拚盡全力保持理性擠出了這句話,可是對方沒有馬上回答,僅僅歪著頭端詳著我。如果沒有雙眼的她真能看到東西的話。
然後在嘴巴的位子上,那蛋殼似的臉孔忽然裂開一條小縫。
「因為貪心的人比較好,而你就是貪心的人。」
不同於早前的慌張,她的口氣與其說是沉穩,更像是不帶半點情緒:
「貪心的人會自我追求,好還會想要更好。就像好比在培育鵝肝,一般的鵝你還得敲牠的頭才肯張嘴並強迫灌食;但貪心的人不同,不僅會主動吃光眼前的飼料,就連隔壁的份也會積極搶到手。」
「那這樣的話妳找錯人了!看看我,我這麼瘦,一點也不好吃啊!」
我著急的喊道,但她嘴上的縫也跟著裂地更大,看上去就像咧嘴微笑般嚇人:
「脂肪多寡和美味與否並沒有任何關聯。對我們來說,美味的關鍵在於追求與否的態度。」
即便她說得似乎頭頭是道,但對於被明指與畜牲無異的我而言仍是聽的一頭霧水……等一下,她口中的「我們」又是怎麼回事?
當我發現到時,身邊早有一群人逐漸靠近。
他們有的和她一樣身穿學生制服,有的則是量身訂做的昂貴西裝,其中也有人是汗衫搭配夾腳拖的隨意裝扮。然而不管是什麼模樣,他們都有著和那位女高中生一模一樣的特點:不帶任何五官的臉。
「你們……究竟是什麼東西?」
一張張蛋殼似的臉逐一龜裂。
「是陌生人。」
「有時也會是你所認識的人。」
「僅止於打招呼的鄰居。」
「朋友。」
「稱兄道弟的死黨。」
「公司的同事。」
「上司。」
「下屬。」
「同期。」
「你的老闆。」
「給你機會的恩人。」
「也有仇人。」
「當然,我們也是神。」
女高中生的臉孔逐一龜裂,除了束縛住我的線仍在,其餘全都變了。
以線為中心點,深紅色的肌肉紋理與乳白色的尖銳獠牙兩相交疊、構成一圈又一圈駭人的同心圓。那張臉簡直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魔絞肉機。
「我們創造了這個世界,並傳授你們相互競爭的思維,鼓勵你們為了虛幻的幸福不停努力,煽動你們摧毀擋在目標前的所有障礙。現在恭喜你,你成功了,這裡就是費盡心力貪求一切的終點。」
在成千上萬的獠牙往我身上咬來之前,我的眼前突然浮現父親臨終前的模樣、以及他一再強調的那句話:「你要清心寡欲的活著,不是自己的東西就別去貪求,明白嗎?」
只可惜,我明白得實在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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