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因為我的緣故,還害你們跟著被全國通緝,這份愧疚我永世難忘。」安邊說邊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地擺出致歉的手勢。「這次的雙輪月迫在眉睫,是絕對趕不上了,反正也不過就是再等下一次而已。」
見安還有心情打趣,桐這才放下心來。第一次看安換下滿是鮮血的布料時,她差點沒嚇得昏過去,一旁的佟則是真的昏過去了,事後還讓她好好嘲笑了一番。安是很特別的存在,這是她們打從一開始就明白的事實,但是除了孤身一人和縈繞在身上的異樣氣息之外,慢慢相處下來,她們才發現這個人身上有更多超乎想像的差異。
她總是睡得很不安穩,桐看得出來。安睡著的時候,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帶著難以言喻的憂愁,大概是因為她的眉頭總是糾結在一起吧?有時候,她甚至會發出意義難辨的囈語,聽起來就像是流利而成串的話語,然而語音和語音之間卻拼湊不出任何詞義。
桐記得自己當時問她,夢是什麼?作夢是什麼感覺?安沈默了片刻,開始講述自己第一次的夢境。第一次作夢,是在月輪流轉的夜晚,浸泡在雷本湖的生命之水中,她夢見了哥哥和她在無垠大海的中央跳著搖曳舞,夢醒了,哥哥卻死了。第二次作夢,是在她首度出海的船上,和她隔日在施涅鎮所做的夢一樣,是在冰天雪地的山巔,聽見了哥哥唱著那首冰天雪地的歌。
她說,她自己也不曉得這些夢有什麼寓意。她說,有個人告訴她,夢是大腦的產物,是睡眠時對記憶進行的加工,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但她到後來也懶得去釐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因為告訴她這些的那個人曾經欺瞞她,或許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實話。桐發現安在敘述這些的時候,一向淡然的口吻裡竟藏著幽微的慍怒,所以並未繼續追問下去。
安沒有繼續說後來都做了什麼夢,從她波光洶湧的棕色眼眸裡,桐推測她大概還沒有準備好將這些夢境跟任何人分享,但是心裡卻默默覺得,無論她夢見了誰,夢見了什麼,幸好還有這些夢,幸好有這些夢燃燒著安眼裡的光芒。
「卡沃斯跟葛瓦特兩國的戰事,總算要接近尾聲了呢。」桐邊折斷樹枝加進燃燒中的火堆,邊回憶著前一天經過邊境村落聽到的消息。「新王登基,整頓朝野勢力,手段雷厲風行⋯⋯安,妳朋友真不是蓋的耶。」
「是啊,看他們在洛洛亞島上裝死了十年,韜光養晦的成果吧。他們出發前我聽晨說,在內亂平定後,卡沃斯就能把火力集中在對外的戰爭上了,只是沒想到竟然那麼快。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國家在他們治理下會變成什麼樣子,真令人期待。」
安稀鬆平常地說著,邊把平底鍋內燒熱的煎餅翻了面,桐看她熟練的手法,再加上陣陣飄送的香味,覺得偶爾有人做早餐給她吃真不錯。啊,真的是偶爾才是安來做早餐的,大概是嫌每天吃她做的東西有點膩吧?就這點來說,佟還真是好餵。
「⋯⋯好香,今天早餐鐵定不是桐做的。」
略帶慵懶的低音從帳篷內飄來,桐回頭望了一眼,發現佟正打著呵欠走來,忍不住咕噥:「老是賴床到現在的人沒有資格嫌東嫌西的,做人要知足才行!」
「謝謝,安,妳的手藝真好。」
「啊——做人還要懂得先來後到!安,妳這樣會寵壞她啦。」
桐噘起嘴,看著顯然才剛睡醒、一頭深藍色長髮還亂糟糟的佟,正埋頭大啖原本好好躺在她盤子裡的煎餅,聽著肚子咕嚕嚕叫的聲音,頓時覺得有點委屈。才開口想要抱怨,嘴中突然送進了一塊熱騰騰的煎餅,咬進口的瞬間香味四溢,讓她瞬間把原本的怨氣拋到九霄雲外。佟看著她陶醉地咬著食物的模樣,按耐不住嘴角的微笑,一面把送到她嘴邊的叉子收回去,仔細在盤裡切了幾刀,又叉了一塊過來。
嚼著嚼著,桐不經意瞥見一旁的安正低頭專注煎著第二塊餅,那模樣不知為何,令她感到有點心疼。她很好奇獨自活在這世界上,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對桐而言,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掌握當下的幸福來得更重要了,小時候的經歷使然。她鮮少能在周遭的人們身上汲取到一絲善意,於是她開始懂得在一些微小的事物上尋找快樂,比方說冰天雪地裡一碗熱騰騰的湯,或是溽熱夏日的一杯沁涼啤酒。她並非沒有思考過,為什麼她和佟總是遭受無來由的厭棄——哦不,這樣的惡意其來有自,但是愈是深思背後的成因,她愈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好笑。
怪胎、畸形、異常。使用這些詞語來攻擊她們的人,難道都沒有想過這些形容,只不過是奠基在「常態」之上嗎?生來偏離於常態的她們,又有什麼錯呢?如果真要探究誰才是對的,不應該直指語言核心的含意來做討論嗎?他們總說,一男一女才是正常,她卻怎麼樣也想不透,若是論「作為同一個個體存在」,分明就是佟和她更符合雙生的定義才對:既然是同一個人,為什麼要有不一樣的身體呢?
起初桐還會因此而感到惱怒,但她很快就發現,思考語意邏輯的正確與否,對很多人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事。人的動機與行為,畢竟不完全符合抽象的邏輯與概念。想想也真是奇怪,語言不是人類發明的嗎?這套自成規律的符號系統,卻奇異地悖離了創造者的語用習慣,反之亦然。不過想歸想,畢竟難以左右他人的態度與行為,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嘗試,不如將力氣省下,好好享受生命裡的其他美好事物,才更實際一些。
相較起妹妹的厭世,桐在想通了這層道理以後,整個人活得無憂無慮的。她雖然想開導開導死心眼的佟,但對方天生性格跟她簡直落在平衡木的兩端,面對困難重重的人生際遇,她能有多樂天,妹妹就能有多絕望。她知道佟不只一次尋死,可是最終還是和她一起活了下來——或者說,為了她而活到現在。
那次把佟從湖裡打撈起後,對方總算問,妳為什麼能忍受這種人生?桐一時之間愣住了,不曉得這怎麼會是個問題。然而她沒有駁斥佟的想法,只是將渾身濕漉漉的人兒裹進懷裡。她說,因為這是我們的人生呀,佟,這世界那麼大,我想和妳一起活下去,吃更多好吃的東西,喝更多好喝的啤酒。
懷裡的人顫抖不已,湖水浸濕她的懷抱,分不清是否摻著淚。
在日光把那赫特完全驅趕之際,她們三人已經收拾好行囊,朝西北繼續前進。在卡沃斯與辛鐸的國境接壤處,橫亙著一條綿長的山脈,眼前最快的捷徑就是直接翻越遠處這座山嶺,省去繞道的麻煩。桐瞇起眼望向前方顯現出深青色彩的那座高山,巔峰處積著皚皚白雪,不禁讓她聯想到那首關於南方山巔的歌曲。那首歌雖然悲傷,卻也極為溫柔。
她忍不住盯著安的背影瞧,好奇她的哥哥也在夢境中唱著這首歌,真的隱含著什麼樣的寓意嗎?安手裡握著那把從不離身的燭木弓,走在三人隊伍的最前頭,顯得格外孤單。
孤單。安跟她們解釋這個詞的意思時,桐驚奇地想著,這個古老的詞彙在隔了那麼久以後,竟然能在這個人身上找到了棲身之處。
簡直就像是奇蹟嘛。
孤單決定展開一場孤單的旅行。雖然身旁總有元素環繞,可是孤單很好奇,為什麼只有它是特別的。它們說,雙輪月夜裡的雷本湖,總是有成雙成對的生命降臨,孤單想,或許踏遍世界上所有的雷本湖,它就可以找到答案,或者,找到一個跟它一樣的存在。
這個月輪流轉的夜晚,孤單來到了南方大陸與北方大陸接壤處的一座高山,想尋找雷本湖的所在。穿過濃密的灌木叢,忽然察覺前方有一陣與自己極其相似的氣息,它感覺心跳加速,腳底踩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
不曉得為什麼,它竟感到一種近似於期盼的心情——就要找到了,和它一樣孤單的存在。
撥開擋在眼前的枝椏,它一眼就與那人四目交會。
孤單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少女愣愣看著它的模樣,竟然令它感到無端熟悉。少女的雙眸是淺淺的棕色,目光清澈,卻同時滿盈憂傷。這樣的憂傷與她極不相稱,孤單直覺地想。看見她漆黑的髮色柔軟地散在肩頭,不知道為什麼,它覺得她更適合像自己一樣短削俐落的髮型,彷彿它與這名少女在過去就已經相識。
它就這樣與手持弓箭的少女彼此凝視著,良久,孤單決定以問句打破沉默。
「這裡的雷本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