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雖說一旁的琉璃一臉不可置信地用小掌摀住眼睛,但穆晨只是微微瞇眼,詫異地看著紅袖貼到自己唇上的那根食指。
「沒想到吧?嘿嘿。」紅袖一副惡作劇得逞似的笑著,瀏海下她的雙眼閃爍,有種難言的魅惑,「很懷念嗎?還記得以前都是我主動調戲你的。」
「……哈哈。」穆晨苦笑,點了點頭,「我還真的沒想到妳會這樣。」
「我可是不擇手段喔,畢竟若是連我都抓不住你,你可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了。」紅袖將她的椅子拉近,整個人斜倚在少年身上,「這樣子你就不會逃了,對吧?」
穆晨搖搖頭。
「……沒打算逃。這輩子我就逃過一次,後悔到現在。」
少年清秀的臉有難掩的陰霾,黑瞳裡清澈至極,如空無一物的琉璃珠,閃爍著光,卻慢慢了無生氣。
「「那不是你的錯。」」
而回應少年的不只紅袖,還有不甘示弱也抱住穆晨另一邊手臂的琉璃。
穆晨笑笑,他一直是個很幸運的人,遇過的人都太過溫柔。
於是少年只是擺了擺手,輕輕掙脫掉還想纏住自己的兩位女孩。
錯也無所謂,少年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至少他還有彌補的機會,還不算一敗塗地……比如他的父親。
「……不過,或許也差不多了。」
穆晨百無聊賴似的一笑,但那樣的表情在接觸到身邊的琉璃後瞬間變了模樣。
那是充滿寵溺似的微笑,自然到少年臉上就應該只有這種表情似的,清澈的黑瞳微瞇,嘴角有著一道翹到好處的弧度。
「穆晨?」
少年笑了笑,輕輕摸了摸女孩的頭。
一旁,紅袖則是默默注視著一切……雖說她看不見琉璃,但她卻清楚知道,少年的眼前有誰。
「……時間好像有點不夠了。」
「是的,你的時間的確不夠了,穆先生。」
就在此刻。
教室裡嘈雜的人聲,學校才剛準備敲響的鐘聲,窗外斷斷續續的鳥鳴……
一切都靜止了。
如同被封鎖進琥珀裡的昆蟲,穆晨眼前所見的事物,都被染上了一層淺色的昏黃。
琉璃還保持著被他摸頭的姿勢,大大的眼彎成了月牙,微抿的唇看上去像隻倔強的小貓正有些口是心非的接受著撫摸。
紅袖則是試圖又朝穆晨靠近了一些,但和琉璃與這間教室裡除了穆晨外的其他人一樣,這樣的動作被完全靜止,就像時間被凝固在這一刻。
而這一切的變因,很明顯來自於剛才突然接過穆晨話頭的……那或者可以說是一道人影。
「……是沒時間了,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會來的那麼快啊……」
唯一還能正常動作的少年自嘲似的一笑,但眼神裡毫無戲謔。
「刑傲。」
眼前,是一道渾身壟罩在漆黑之中的高大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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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穆晨稱作刑傲的人影只是搖搖頭,繼續重複著他的台詞。
「你的時間的確不夠了,穆先生。」
穆晨看不清刑傲的臉,或者說,刑傲本身就沒有臉,只有一張面具。
一張潔白,卻用紅色線條畫著詭異五官的面具。
而且……
「我的時間是不夠了,但你也不該來得那麼快,對吧?」
穆晨自制服的上衣口袋裡掏出眼鏡,隨意用衣襬擦了擦鏡片後戴上,「畢竟你已經沒有眼睛了,不是嗎?」
是的,刑傲的面具之上,唯一失去的五官,就是眼睛。
那是一副沒有雙眼的面具,像是惡趣味的人體實驗,被安在一個正常人類的脖頸之上。
「看來你也知道孤的前一次交易被擺了一道。」
刑傲的面具底下傳出聲音,語調毫無起伏,就如同瀕臨故障的答錄機一般,還混雜了些「嘶嘶」的雜音。
「我不只知道你前一次交易砸了,再前一次也是如此,對吧?」
穆晨懶懶的抬起眼皮,模樣從容不迫,只是他放在書桌下的右手,竟在微微顫抖。
他真的沒料到這傢伙會來得那麼快,以至於他根本還沒來得及準備。
「……無所謂,反正,這一次孤來找你了。穆晨,穆書華之子,同樣想違逆規則之人啊,你做好與孤交易的準備了吧?」
刑傲完全不為穆晨的言語所動,或者說,只有一張面具的他也無法讓穆晨看出表情或心理波動。
至於他為何會出現於此,原因非常簡單。
穆晨的時間到了,至此,是他必須與刑傲交易的時候了。
「首次交易,孤會先拿走你其中一部份的身體,同意?」
面具底下傳來了詢問。
穆晨點了點頭。
「部位是……你正在發抖的右手臂,同意?」
穆晨再度點頭。
「交易成功,孤會先支付你再三十天留下死者的時間,要加碼嗎?」
刑傲的面具轉了轉,正面對向了朝穆晨前傾身子的琉璃。
「琉璃還不算是死者吧?」穆晨挑了挑眉。
「被生者強留之人,已損雙魂之人,與死者無異。」刑傲冷冰冰的回應,「閒話休提,要加碼嗎?」
「……」
「……」
穆晨深深吸了一口氣。
冷汗浸濕了他的背,寂靜的此處能清楚聽見他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
「要加碼嗎?」
刑傲又問了一次。
「……」
穆晨先是看了紅袖一眼,接著垂下眼簾,輕輕抱住了還在他眼前的琉璃。
嬌小,柔軟,還殘留了些體溫。
這樣就好嗎?
再三十天,有把握嗎?
少年搖搖頭。
然後點了點頭。
「……加。」
「交易成立。加碼內容為死者的十二天,請問押金?」
「我能選什麼?」
穆晨的聲音有些嘶啞,他抓住自己的上衣衣領,微微有些用力。
「一是這處空間被你定義為朋友之人,將失去與你有關的一切記憶。」
刑傲伸出了手,雖說那隻手不過是焦黑的枯骨,上頭還有幾隻小蟲正在攀爬。
「二是十年後,你將接任為下一屆刑傲。」
「孤的交易不容反悔,接受猶豫,時間為二十秒,請盡速做出選擇。」
穆晨回過頭,少年的視野裡瞬間被另一人填滿。
正是紅袖。
這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他絕不能成為刑傲,因為那代表的就是毀滅。
他可以死,但不能接受沒有意義的死,與不再清醒的死。
而且十年後……若是他真的將琉璃救了回來,那麼琉璃該怎麼辦?那個堅強又聰明至極的女孩肯定也會如他一般,找上刑傲的。
她會如自己的母親一般,親眼見識到自己的親人變為刑傲的……那個地獄。
穆晨搖搖頭,是的,他沒有選擇,或者說,他自始至終就只有一個選擇。
而最後的選擇,往往就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少年深深地看了紅袖,這個他一直以來喜歡到現在的女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五秒。
靜止的紅袖就像是幅畫,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
十秒。
斜切的栗色瀏海之下,她迷濛的雙眼裡是少年的倒影,格外清晰。
十五秒。
穆晨輕輕撫上了紅袖的臉頰,接著將額頭靠在女孩的額上。
他知道的,他與紅袖是兩情相悅,只可惜……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穆先生,時間到了。」
刑傲的聲音令少年深深嘆了口氣。
這就是代價。
人總不會萬事如意的。
「……一,我選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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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處再普通不過的房間裡。
暖系是壁紙的主要色調,連帶著漆上鵝絨白的木製家具看上去令人無比舒適。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渾然天成,就連在那靜靜閉上眼的女孩也是如此,彷若她本身就是這座房間裡的擺設一般……無非她胸前還有小小起伏,真會被當成死物。
可或許她離死物也早就不遠。
而就在此刻,穆晨並不清楚當他做出選擇的當下,有一個黑色人影默默走進了房間。
那道人影看上去有些高大,身高約莫一米九出頭,舉止優雅緩慢,輕輕帶上了房門,一切都顯得那麼從容,直到他慢慢走到了女孩的病床旁邊。
「……璃……」
他沒有五官,或者說,掩住他面容的,是一個白色畫著笑臉的面具。
這面具有著像麋鹿般的大紅圓鼻和誇張彎起的嘴角,卻根本沒有眼睛。
「……璃……沒有時間了……」
他就這麼站在女孩身邊,如同一尊雕像,看著熟睡的女孩。
然後,面具上的嘴角一咧,竟從缺口裡流出了暗紅色的液體。
濃濃刺鼻的血腥味道頓時令熟睡中的女孩眉頭一簇。
「……沒有時間了……」
面具那緩緩流出血液的缺口裡,不斷重複著這一句沒有任何語調起伏的話。
「……沒有時間了……」
「……孤的……」
女孩緊閉的睫微微一動。
她那披散在潔白枕上的黑色長髮,竟從尾端開始慢慢變了顏色。
先是顏料褪色一般的慢慢轉淡,再來,又被染上了新的,彷若不存在於世上的色彩。
面具缺口中的血一滴滴落在房間的地面。
不過數秒之後,整座房間……
已是璀璨的天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