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all of Heart
燕秋本想找個時間去問問黎玟過去的事情,但又找不到好時機。他想也許可以等到她養好傷出院再去問,不過自從那天之後他傳訊息過去她都沒有回,甚至也沒有顯示已讀。
可能是在休息。他想。
座位前面那個總是高大開朗活潑有朝氣的女孩──雖然像男孩──不在了,燕秋覺得很不習慣,超級不習慣。他已經習慣了黎玟總是在課間回過頭來跟他說冷笑話;已經習慣了她每次都在張紊麟找他麻煩之後會來關心他。除了許蘭,她幾乎可以說是他現在唯一的朋友。
不過黎玟完全沒了音訊。去醫院探望她,她的病房總是被掛著訪客勿入,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失落地回到母親的病房。
那天許蘭問他:「燕秋,黎玟怎麼樣了?」
他沉默一下。「我不知道。我見不到她。」
許蘭聳聳肩。「好吧。我之後再去看看。」
燕秋想了又想,「許蘭,她國中的時候發生甚麼了嗎?」
*
她討厭回想國中。
她知道她不該一直記著,不該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會這樣對她,但是她真的真的不想要頭再被壓進馬桶裡面、不想要被壓著潑了滿身髒水、不想要再被關進小小的儲藏間,那裏好黑、好小、好可怕,她也不想要再被扯著頭髮去撞牆。
黎玟在病床上哭累睡著了。楊惠芳知道她不該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講,但要是不這麼說,她唯一一個寶貝女兒肯定不想告張紊麟。瓦安坐在她旁邊,這個高大男人的溫柔總是默默的。「Honey, don’t worry.」
楊惠芳靠到他身上,「She so…」
黎玟國一的時候還留著長髮。
很多時候被霸凌的原因真的只有看不順眼。她的成績一直都很好,體育也都還不錯,幾乎是在所有的科目都搶盡了鋒頭;但是她從來都很低調,不在班上大肆宣揚,也沒有打算跟家人講。
可是就是會有人嫉妒她。黎玟並不打算讓自己在班上有太多的注意力,她從小表現就這麼好,國小平穩的過了但國中可不行。那時候班上的頭頭是個女生,長得漂漂亮亮的臉也很端正,有很多學長喜歡、護著她。
廁所一直以來都是經典的霸凌場景,那並不是電影跟電視亂塑造。那個女生第一次把她叫去五樓的廁所,那兒鮮少有人去,而黎玟乖乖地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她真是又傻又笨,不懂得保護自己。
碰地她被推去撞牆,忽然一陣頭暈目眩,再反應過來的時候黎玟已經被推倒在地上。領頭的女生要其他人將用過的拖把水裝起來,用紅色的水桶──第一次她記得很清楚,很清楚她們都講了甚麼,清楚自己哭喊著甚麼──然後就往頭上倒。她來不及閉嘴硬生生含了好幾口下去,她想吐出來但被壓著嘴巴逼迫自己吞下去。
「Vin!Vin!」
瓦安將她搖醒。黎玟一睜眼就看見父親跟母親擔憂的表情。
是夢。她如此想道。是夢。都不是真的。
她急喘著氣,父親扶著她坐起讓她平穩心跳。「Are you ok?」
黎玟勉強的微笑,她揮了揮手,「I’m ok. Don’t worry.」她一手壓著胸口,雙眼盯向棉被下的腳。她冒了很多冷汗,她想也許是因為作了這種夢害她在呻吟,所以她的父親急忙將她喚醒。幸好是在那時候……她閉了閉眼不想回憶起接下來的畫面。
「要不要去晃一晃?」楊惠芳問道,她指著之前借來用的輪椅。黎玟看了它一眼,扯起微笑:「不用了。現在幾點?」
「一點半。」楊惠芳說。
黎玟又躺了回去。「都這種時間了,你們還是快睡吧。明天要去上班。」她笑著說道。楊惠芳看著她的笑容只覺得心疼,她唯一的寶貝女兒在轉學前練習了這樣快樂外向的笑容好多次了,但哪次又是真正想這樣笑的?她緊揪著丈夫的手,最後嘆了一口氣:「小玟,妳得多依靠我們一點。我們是妳爸媽。」
黎玟聽著只閉上眼沒回應。
「小玟……」
「媽,我真的沒事。不用擔心。」
她直接將門關上,立了道牆。
*
黎玟過了一個禮拜才回到學校。她說她暫時不能夠參加籃球訓練,所以燕秋只能代替她上場;而沒有去籃球隊的她每天一放學就直接回了家,沒有多留下來跟其他人說句話。她的話變少了,笑容變少了。
「玟妳還好嗎?」許蘭問她,她回給她平時的笑容:「好得不得了。但醫生說我還是得多休息。」
「真的嗎?」許蘭不太相信,但黎玟將她輕輕撥開然後站了起來,「等下不是體育課嗎?先下去集合吧。」
再笨的人也知道她是在轉移話題,所以許蘭只能就這樣將話題結束掉。果然發生了甚麼事情吧?不只她被刺那一刀……她看著黎玟的表情有些複雜,之前她也跟自己提過為什麼國三轉了過來、為什麼不想回憶國中的事情,雖然只是一小部分的片段,雖然講得並不鉅細靡遺,但是光聽到那一部分就讓她心驚膽顫。
喝馬桶水;喝拖把水;被關廁所。
許蘭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經歷過這些的黎玟還可以這麼外向。她沒見過她哭,她在講這些事情的時候甚至是笑著說的。
許蘭趕緊跟上她離開教室的腳步。黎玟走得特快,平常見她沒走這麼快的,她就是再快也會體諒許蘭,畢竟她是攝影社的人,不像黎玟哪項運動都很萬能。她很快就被落下了一段距離,許蘭看著黎玟的背影,頓時覺得身邊總是很多人的她變得孤寂。
「抱歉,我答應過黎玟不能告訴別人。」
「我看到她哭了。我在醫院看見的。」
許蘭又想起那時候燕秋的表情:認真、擔心,總是平淡無波的稚嫩臉蛋上卻因為黎玟的事情而泛了漣漪。她一時忍不住──她哭了。黎玟哭了──把自己所知道關於前面那位堅強的女孩的事情全盤托出。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黎玟是不是真的堅強,到底是築了一道銅牆鐵壁,還是真的從那裏面走了出來?被霸凌兩年的感覺絕對不好受,尤其是當自己找不到求救的出口的時候。許蘭能夠理解為什麼黎玟總是對燕秋被張紊麟找麻煩這件事情感到很介意,畢竟她自己就是曾經生活在那樣的壓力下的人。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直接從頂樓跳下去會比較好。」
「但想了又想,這樣豈不是給我的父母造成困擾了嗎?」
「我其實沒你們想像中的堅強。許蘭,我也畏懼死亡。」
「為什麼堅持要介入燕秋的事情裡面?」
當許蘭這樣問的時候,她依稀記得黎玟臉上的表情。她很少露出那樣的笑容。苦苦的,像是沒有加方糖的黑咖啡,濃厚的澀味傳了出來。許蘭一直都討厭黑咖啡。
「因為我不喜歡霸凌。」
她輕聲地回應道。
像是裊裊飄起的白煙,捲捲纏繞的霧。那樣縹緲,那樣毫無形體,卻又帶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