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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狩獵~火龍城的公主

作者:RBW│2018-05-04 14:14:36│巴幣:0│人氣:146
(本故事純屬虛構,與實際存在之人物、團體、事件、場所無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空曠的城堡裡,靜得連羽毛落在地上都能發出聲響。
在藏書室前的長廊盡頭,有一道迴轉向上的階梯,拾級而上,梯階逐漸由寬變窄,直至城堡頂端的閣樓門前。
就著高窗外頭灑下的銀白月光,少年伏在地上聚精會神地讀著泛黃的紙頁。
少年穿著奴僕的衣服,手臂細瘦卻精實,雙掌掌心指腹均滿布硬繭,這些硬繭,此刻正輕柔地按在被攤平的泛黃紙頁上。紙頁的一面已經寫滿,另一面也被寫去一半;長時間的貼肉收藏,使得這張紙不單是十分柔軟,還滿是少年的氣味,幾乎令人錯覺那是少年身上的一塊皮,而紙面上縱橫深刻的直痕,則清楚地說明了紙頁經常被攤開來閱讀後又折回去。
雖然字跡有些因為折痕而模糊了,但是少年早已將一字一句給勞牢記在心底,所以讀起來一點也不是問題:

『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北方,有一座光禿禿的高山,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遠遠望去,就彷彿一個頭戴白金王冠的黑色巨人。
在白金王冠的頂端,矗立著一座冰和岩石混合建築的城堡。每當天空有光運行,無論日月,城堡因著城壁裡的堅冰反射而熠熠生輝時,就宛如是冠冕上最閃亮的一顆鑽石。
擁有這座城堡的是一對火龍夫婦。火龍全身覆蓋著紅寶石般的鱗片,展翼遨翔時,天空光芒閃耀,彷彿眾星隕落;而當龍的吐息吹拂過大地時,土石融解,草木灰化,讓人不禁要錯覺世界是否已臨末日。
在這座火龍的城堡裡,住著一位少女,少女晶瑩的雙瞳,和城堡主人的鱗片一樣,閃動著如紅寶石一般的光輝;而少女的一頭長髮,則紅的像火龍噴吐出來的火焰……』

少年匆匆把紙折起來收進衣服裡,然後站起身來。在深夜空蕩的城堡裡,就連從階梯下方傳來的細微足音都顯得十分巨大,更遑論自身旁門扉後頭傳出來的幽咽了。在這樣的情境下聽到這樣的聲音,膽子再大的人都會多少感到懼怕,但是少年卻不是,只見他整個人趴在門上,耳朵緊貼著門板凝神傾聽,若不是一個又一個新舊不一的鎖將門鎖得緊緊,只怕少年就要打開門衝進房間一探究竟了。
「…你要小心一點。」
突然自身後發出的這句提醒,並沒有驚嚇到少年,早在聽到足音從階梯下方由遠而近地傳來時,少年就知道上樓的人是誰,轉過身一看,果然是他的父親,城堡的總管齊格哈爾特・休維亞斯。
「不要緊的。」
跟父親不同,少年的回答沒有任何聲音,因為他用的是手語,理由很簡單,因為迪多赫爾姆・休維亞斯,是一個天生的啞巴。
這個時候,階梯下方又傳來拾級而上的腳步聲,休維亞斯父子兩人對望了一眼,各自挺直了腰桿,老休維亞斯來到階梯口迎接那盞上樓的燈光:
「主人。」
「齊格?你也在啊!」
就著手裡的燈光,城堡的主人特奧多爾・布魯梅達爾看見了忠心耿耿的總管和總管之子。他對恭身致敬的少年一個頷首,來到少年讓開了的閣樓門前,凝視著緊閉的門扉,眉頭深鎖。
「…主人!」
總管的提醒,硬生生地將城主伸向門扉的手掌停在空中,猶豫了良久,城主最後嘆了口氣,把手放下,問一旁的少年道:
「辛苦你了迪多,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被這麼一問,最緊張的不是少年,而是少年的父親。少年有多不滿城主對閣樓房間內的處置,他是一清二楚的,因此直到看見少年恭謹的應答時,他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回老爺,沒有異常,就是這樣突然發出聲音。」
特奧多爾一雙紅眉皺得更緊了:
「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明天就是進城禮拜了啊!」
像是在體貼城主的憂慮似的,門後的哀嘆這個時候突然止歇了。正當門前的三人各自訝異時,從階梯那邊又傳來拾級而上的腳步聲,聲音沈著、輕盈,而且大膽無畏。
「…迪多還好吧?我聽到有聲音…」
看清門前兩大一小的三條身影後,來人將手從腰際的鞭柄放開:
「特奧多爾閣下,還有齊格先生。」
城主見到這位英挺瀟灑的男子,也是如釋重負:
「葉大人,你來得正好。」
葉・福爾多維克拉的年紀與城主和總管等二人相仿,都還不是要被稱做老年的歲數,但是比起退伍返鄉成為一領之主,安逸生活了數年的特奧多爾,持續在出海冒險的探險家葉更多了許多剽悍不羈的神采。
對城主致意後,葉問道:
「發生了什麼事呢?特奧多爾閣下。」
「不知道為什麼,方才房間裡又響起了『魔女之音』,一直到你來了聲音才停止。」
「有這種事?」
葉先是難以置信,隨後才恍然道:
「應該是這個護身符的緣故吧!」
他拿出一個眼睛形狀的墜飾,城主見了奇道:
「這是…?」
「這叫『瓦潔特』,是我前次去埃及時得到的,那邊的人都說瓦潔特能祛邪,既然這樣,這個就送給你吧迪多。」
「這怎麼可以呢葉大人?」老休維亞斯不讓兒子接過墜飾:
「您不是下個禮拜就要出航了?這個護身符…」
葉稍稍一抬手,止住了總管的推辭:
「沒關係的,迪多每天晚上都要在這裡守著,他比我更需要,而且…」他斂起笑容:
「我一直想幫些什麼,請務必讓我幫這個忙。」
聽了這番話,總管也不好再拒絕,於是黃銅髮色的探險家把墜飾交到少年的手中:
「我不在的時候,這裡就拜託你了。」
「嗯。」迪多挺起胸膛用力點頭。
特奧多爾對葉道:
「你太客氣了葉大人,你都不知道已經幫了我多少忙了呢!現在既然沒事了,我們來夜酌一番如何?」
「在下心領了,只是明天要舉行進城禮拜,有諸多事情需要特奧多爾閣下您的裁斷,來日方長,今晚就請閣下好好休息吧!」
「說的也是,那就這樣吧!」城主對迪多道:
「辛苦你了,之後也繼續拜託你了。」
「是,小的一定不辱使命。」
對少年的回答,城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然後便和葉相偕下樓了。
「你一個人在這裡,萬事小心。」
「我知道的父親大人。」
再次叮囑兒子之後,老休維亞斯也下樓離開了。當門前又只剩下迪多一個人後,他再次趴到門上細細傾聽,直到確定再沒任何聲響,他才退開,拿出方才接過的墜飾賞玩。
就像其他同年紀的少年,迪多喜歡新奇的事物和刺激的冒險,所以他不討厭葉・福爾多維克拉,但是也和大多數的孩子一樣,他不喜歡老師,無論是學校老師還是家庭教師都一樣。

進城禮拜,是特奧多爾繼任布魯梅達爾城城主後才開始的活動。在這一天,領民們均獲邀請,到城堡裡的大禮拜堂參加禮拜,接受城主一家的款待。
主持進城禮拜的是佛羅利安神父,這位年過半百的紳士是特奧多爾的叔父,也是公認的品格高潔之人。當年輕的特奧多爾為了重振家名及彰顯神威而外出討伐異教徒時,整個布魯梅達爾領便是由叔父佛羅利安代為管理。可是他不但堅持留在城旁邊的教堂裡不入城居住,他的姪子一平安歸來,他就立刻交還領地管理權,不再主動過問治理的事宜,絲毫沒有將領地據為己有的意思,

由於舉行進城禮拜的緣故,迪多赫爾姆・休維亞斯不能和平時一樣補眠到中午,天一亮就得趕緊下閣樓整理城堡內外的環境,也因為如此,他是第一個迎接佛羅利安神父入城的人。
「老師好。」
「你也好迪多,又長高了啊?」
佛羅利安神父是少數迪多不討厭的老師,因為他是教會迪多手語,使其能與世界溝通的恩人。
「溫芙莉妲怎麼樣了?身體有好歇了嗎?」
這個問題少年已經被叮囑不下百遍了,所以他一點也沒有遲疑,不露絲毫異樣地回答道:
「好很多了,只是前幾天出門時又不小心受了點風寒。」
「呵呵、這孩子一點都沒變啊!還是跟以前一樣頑皮。」
想到姪孫女的模樣,佛羅利安禁不住嘴角上揚。

接到神父入城的通報,城主特奧多爾和他夫人葛琳達立刻來到大禮拜堂。
「叔叔。」
「拜見叔叔。」
「是賢姪和姪媳,近來可好?」
城主夫人葛琳達・蘭貝・布魯梅達爾的年紀比先生稍長一兩歲,雖然五官輪廓略顯深刻,仍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女,也是虔誠的教徒。當初老蘭貝先生除了看中特奧多爾在宗教戰爭中的功績外,有個神職人員的叔叔也是他將女兒交託給特奧多爾的原因之一。
葛琳達道:
「蒙主恩典,看叔叔身子這麼硬朗,我和外子就放心了。」
「是啊、每年都要像這樣子拜託叔叔,真是教小姪過意不去。」
佛羅利安擺了擺手:
「怎麼學會跟叔叔客套了?不就是主持禮拜嗎?只要心中有神,在哪裡都一樣,費不了什麼事。倒是我要問你們,剛剛聽迪多說,我的乖姪孫女溫芙莉妲又受了風寒是不是?」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葛琳達被這麼一問,身子還是略略一僵,特奧多爾則是歉然道出預先備好的說辭:
「是小姪疏忽,溫芙莉妲的身子才剛痊癒,就立刻讓她出城散心。」
「原來如此,小孩子嘛!就算你不准她,她也未必便會乖乖待在城裡。」
說到這裡,佛羅利安不禁想起往事:
「我還記得以前葛琳達要教溫芙莉妲跳舞,但是溫芙莉妲不想學,所以偷溜出城給大家找不到,後來才發現她原來是躲在老夫的教會裡。」
「哈哈、」特奧多爾陪著叔叔笑道:
「那次真的被叔叔騙到了。」
「欸、老夫可沒說謊,是你們沒把問題問對啊!」
神父呵呵一笑後,恢復正經道:
「溫芙莉妲還好嗎?需不需要我幫忙看看?」
「不敢麻煩叔叔,我已經請醫生來看過了,沒什麼需要擔心的,就是受了風寒而已。」
「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可千萬別跟老夫客氣啊!」
「這是當然,那我們不打擾叔叔準備了,一會兒見。」
「嗯、你們去忙吧!一會兒見。」

『火龍夫婦將紅髮的少女當成自己的孩子,培養她成為一位高貴而有教養的公主。然而少女身上留著勇猛果敢的騎士之血,不願就此成為雕像一般的閨閣千金,所以她時常瞞著火龍夫婦,帶著忠實的侍女兼好友一起出城探險,即使受到火龍的責罰,她還是依然故我。
這一天,少女又和往常一樣溜出城堡,不料卻在半山腰的山徑上,發現一名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騎士……』

迪多抬起頭,疑懼地看著厚重的鐵門。
從昨晚守夜之後就沒有休息,繼續接著整理環境和協助雜物的少年,直到所有人都聚集在大禮拜堂聽神父開始講道,他才有空閒溜到閣樓這裡來休息。之所以是閣樓,除了他個人情感和職責的因素外,還因為閣樓是除了少數得到城主許可的人之外,其他人等不得進入的禁區。
和昨天晚上一樣,從鐵製門扉的後頭傳來女人的聲音,但是這聲音卻和昨晚的不同,就像換了一個人發聲似的。迪多也跟昨晚一樣把耳朵貼在門上細聽,沒想到這一聽不得了了,門後頭除了女人之外,還有一個像是男人的呻吟聲。
…怎麼會?!
迪多大驚,立刻就要轉身下樓向父親和城主報告,可是才到樓下,他就聽到禮拜結束時的鐘響。
…怎麼辦?
布魯梅達爾城的城主夫婦都非常喜歡小孩子,向來不禁止孩童在城中玩耍嬉鬧,因此每當進城禮拜結束後,鎮上的孩子們便會在城裡四處探險,為了不讓他們發生意外,需要有人把守城內各處要地,而迪多正是負責把守通往閣樓的那條階梯的人。要是現在離開這裡,自己被問責擅離職守事小,讓孩子們遭到危險才是最嚴重的。
…不能讓小孩子受傷,還是先留下來吧。
做出決定後,迪多手裡緊緊握著昨晚獲贈的護身符,挺直了腰桿站在階梯前。不過雖然目光沒有離開過身前走廊的入口,少年的心卻是頻頻回頭,警戒著閣樓的任何動靜。
「…大哥哥?」
童稚的呼泣把迪多的心給拉了回來。
「我哥哥跌倒了。」
小女孩指著坐在走廊入口處嚎啕大哭的小男孩,從只有單手不自然地舉起這一點來看,應該是手臂跌傷了。這個情形本來很好處理,只要迪多揹著小男孩過去,或是告訴小女孩路徑讓她自己去找到佛羅利安神父就可以了,但是現在一來迪多無法離開,二來小女孩顯然不會手語,所以少年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誰跌倒了?讓我看看。」
…這個聲音?
迪多對身後的這個女聲有印象,回過頭一看,果然看到一名年輕女僕正步下樓梯,女僕的後面還跟著瀟灑的探險家葉・福爾多維克拉。
「海蘿瑟姊姊!」
見到是年輕女僕,小女孩既興奮又鬆了一口氣:
「韓賽爾跌倒了。」
「格麗特妳先別慌,姊姊這就過去看韓賽爾。」
經過身邊時,女僕海蘿瑟輕輕對迪多一個頷首,隨即便加快腳步過去觀看小男孩的傷勢,
海蘿瑟從閣樓上走下來,迪多是訝異又不訝異。因為閣樓房間裡的庶務原本就是海蘿瑟在負責打理,如果說剛剛在房間裡的人就是海蘿瑟,那一點也不足為奇;他訝異的是向來文靜賢淑,被小孩子們私下叫做「女僕公主」的海蘿瑟,竟然也會叫出那樣狂放又壓抑的聲音,真的是人不可貌相,還有,葉先生為什麼也從閣樓上下來?難道剛才他也在房間裡嗎?
彷彿看出少年的疑惑,葉悄聲對少年道:
「昨晚才發生『魔女之音』不是嗎?這時候如果還讓淑女一個人進去那麼危險的場所送餐的話,我就沒臉去見在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大人了。而且佛羅利安神父那麼討厭我,看到我搞不好要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我還是別在大禮拜堂裡出現的好,以免破壞今天這個難得的日子。」
葉誇張的言辭和表情把迪多逗得笑了。閱歷豐富、崇尚新知的探險家,和熟讀經冊、恪遵戒律的神職者,兩人的確經常針鋒相對,少有同感。而葉那不分年齡貴賤,只要是女性都以禮相待的紳士風度,也是眾人皆知的。
「…太好了,應該沒有傷到骨頭。韓賽爾,你一定是一邊走路一邊在想特落蒂雅了吧?」
「我才沒有想…啊!」
趁著小男孩急忙否認的瞬間,海蘿瑟猛然發力,將小男孩脫臼的手臂恢復原狀。這個手法迪多也跟葉學過,不過他做起來沒女僕那樣俐落,所以他剛剛沒有考慮自己幫小男孩治療。
海蘿瑟笑吟吟地將小男孩扶起:
「好啦!動動看還有沒有哪裡會痛?」
小男孩依言揮了揮手臂,然後很高興地道:
「都不痛了耶!海蘿瑟姊姊妳好厲害,像會魔法一樣呢!」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像會魔法一樣」,勾起迪多心中不堪回首的記憶,他望向同樣經歷了那一切的探險家,結果在葉那看向海蘿瑟和兩個小孩子的臉龐上,除了微笑之外更無其他。
…果然是大人呢。
這麼感嘆的同時,少年再次對自己的淺薄和年幼感到厭惡,要是他再長幾歲,所有的事情和結局一定會大不相同。

『火龍夫婦對公主將負傷的騎士帶回城裡醫治一事十分不諒解,但是在公主的力保,以及騎士自己謙恭有禮的懇求下,火龍同意騎士留下來養傷。有感於火龍的寬大,傷勢痊癒後,騎士向火龍宣誓效忠,成為護衛火龍城堡的盾牌。
曾經浪跡天涯的騎士,閱歷相當豐富,因此好奇心旺盛的公主,便時常要騎士給她講述世界各地的奇聞異事,兩人的感情也變得十分要好,他們彼此約定,等公主成年之後,騎士要帶公主前往大海的另一端冒險……』

進城禮拜結束後,日子又恢復平靜,儘管夜裡仍不時會響起「魔女之音」,但也只有如此,沒有其他異狀。迪多雖然無法對那聲音置若罔聞,但是除了每晚守在門前以外,少年什麼事也做不了。

「卡爾,有好一點了嗎?」
「總、總管大人怎麼來這裡…咳咳!」
卡爾慌張地要從床上坐起,但是齊格哈爾特擺手制止:
「不必多禮,風寒還沒痊癒就躺著休息吧!」
卡爾是城的守衛之一。在平均服侍布魯梅達爾城十年以上的僕眾裡,到職僅三年多的卡爾算是後輩。
「讓大人您費心了,真是抱歉。」
「說這是什麼話呢?大家都是同僚,互相照應是應該的。哪、這是達克瑪太太替你煮的湯。」
「是,那要拜託大人替我謝謝廚娘夫人了。」
「等你痊癒再自己去道謝吧!還有亞可布,你這幾天的夜班都是他代的,之後要好好報答他。」
「是,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亞可布先生。」
「嗯、」總管頷首:
「那我不打擾你了,喝完湯後早點休息。」
「謝謝大人關心,大人慢走。」
拍拍卡爾的肩膀以示鼓勵後,齊格哈爾特離開守衛的房間。

沃爾夫對自己的工作非常自豪,因為他養的豬都又肥又大,就和他妻子與情婦的豐臀一樣肉感十足,味道極佳,卻又不像她們那樣開銷龐大,所以他可以將城主撥放的飼育經費,挪一半出來貼補花用。
「這是獎勵,不需要有罪惡感。」
跟他說這話的不是別人,就是沃爾夫自己。
沃爾夫常常覺得,豬隻比他的老婆情婦還要來得可愛,不止是因為豬隻是「會拉屎的黃金」,更重要的是牠們服從他,不會還嘴罵人,所以久而久之,只要受不了老婆和情婦碎嘴時,他就會藉口來豬圈,讓豬的啼叫和氣味撫平心情。
但是今天很不一樣,還沒走到豬圈門口,沃爾夫遠遠的就看到豬圈的門鎖被人破壞掉了。
…小偷?!
沃爾夫慌張地衝進豬圈查看,確定一隻也沒少以後,他才鬆了一口氣,卻也感到疑惑:
…這是怎麼一回事?鎮上小鬼們的惡作劇嗎?
一邊在心底思索幾個可能的少年嫌犯,沃爾夫一邊倒出飼料,不過倒了一會兒,他感到有些不對勁,平常對飼料總是大快朵頤的豬隻們,此刻卻毫無反應。
「…生病了嗎?」
沃爾夫放下飼料桶,蹲下察看愛豬的情況,結果赫然發現,豬死了!
「怎麼會這樣?!」
接連檢查了幾隻都是死豬後,沃爾夫站起身來環視整個豬圈找尋倖存的希望,可是舉目所及,已經沒有任何一隻還活著的「會拉屎的黃金」了。
遍地的死豬,令沃爾夫不禁駭然:
「魔、魔女回來了!」

「…全部都死了?」
特奧多爾・布魯梅達爾皺著眉頭,再次跟鎮長約拿坦確認。
約拿坦從特奧多爾的父親老布魯梅達爾還在位的時候便是鎮長,是一位處事公正、待人和善的老者,深受鎮民和城主的信賴,是雙方意見溝通的重要橋樑。
「是的大人。」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今天就全都死了?」
「沃爾夫是這麼說的。」
「你相信嗎?」
「這個…」鎮長略一沈吟:
「沃爾夫對他養的豬隻愛逾性命,絕不可能坐視牠們受到傷害,所以事情發生在他睡著的時候是有可能的。」
「豬是怎麼死的知道了嗎?」
「佛羅利安神父說現在只能確定那不是尋常的疫病,詳細的診斷要等解剖檢驗之後才能知道,不過…」
鎮長欲言又止的態度正在城主的意料之中,當聽到「豬隻大量暴斃」的報告時,特奧多爾就想到了:
「你想說,和一年前發生的一樣是嗎?」
「大人明鑒。」
「其他鎮民怎麼說?」
「大家都在說,是不是魔女回來了。」
聽到「魔女回來」這四字,特奧多爾和一旁的齊格哈爾特・休維亞斯兩人臉色俱是一沉,鎮長見了,趕緊跟著道:
「大人且放寬心,此刻眾人都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難免胡亂猜測,等佛羅利安神父和葉大人查出豬隻確切的死因,不安就會平息。」
「葉大人也協助調查嗎?」城主鬆了一口氣:
「正值出航之際,真是難為他了;齊格。」
「小人在。」
「打開城裡的庫房,把存放的豬製品適量的發放出去,並讓卡爾去鄰鎮載一些豬和苗豬回來;另外,頒佈命令,嚴禁哄抬豬製品價格,被查獲者一律判處鞭刑五十,以儆效尤。」
「遵命大人。」
「查察物價的事,就要麻煩鎮長了。」
「老夫明白。」
「那些死豬現在呢?」
「都集中在沃爾夫的豬圈,葉大人建議我們盡快燒毀,以免疫病蔓延,傳染到人的身上。」
城主聞言一個頷首:
「有道理,那有勞鎮長監督燒毀了。齊格,撥款補償沃爾夫燒毀的損失,然後鞭他十下,懲罰他未善盡管理之責。」
「遵命大人。」
「沒別的事情的話,你們就各自去忙吧!」
「那老夫告退。」
「鎮長大人請。」
正當總管在送鎮長離開時,城主忽然想起一事,他對總管道:
「對了齊格,讓迪多也跟著去鄰鎮。」
還好總管和鎮長均背對城主,鎮長也沒因為這句吩咐而回頭,所以沒人看到總管聞言一凜的模樣。
「要迪多也載幾隻豬回城堡給達克瑪製作保存。」
直到聽了城主的補充說明,老休維亞斯才放下心來應承道:
「遵命大人。」

迪多不知道豬隻大量暴斃的事情,他今天起床以後就一直在整理花園。
這座花園是特奧多爾城主為了妻子和女兒闢建的,是城主一家休閒享受下午時光的場所。原本迪多只是好奇地跟著其中一個大門守衛亞可布認識花草,並偶爾幫忙一些雜物而已,誰知道幫著幫著,這項差事就落到他的頭上了。不過少年也甘之如飴,因為在花園工作時,他只要一個抬頭,就能在城堡窗戶中看見城主之女溫芙莉妲的笑顏,並且聊上一會兒的話。
雖然自從溫芙莉妲開始和家庭教師學習後,她就越來越少出現在窗邊,少年工作時還是經常抬頭仰望,不願錯失任何一秒的機會。
…?
從土壤中露出的一截物事引起了迪多的注意,拾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個不知道是用豬還是羊的腸子做的、手指形狀的小套子。
…這是什麼套子?為什麼這麼小?怎麼會被埋在這裡?是誰埋的?
少年正疑惑時,他的父親來到。
「迪多…那是什麼?」
「父親大人,這是我在花園裡撿到的,不知道做什麼用的套子。」
迪多遞出手中的物事,總管接過看了一眼後,便撇過視線不屑再顧:
「既然被丟在這裡,應該就是人家不要的垃圾,城主大人有事情交代你去辦,這個我來幫你丟。」
父親的回答並沒有解開少年的疑問,但是城主的命令先於一切,所以他點點頭繼續聽父親吩咐:
「城主大人要你跟著卡爾去鄰鎮採買豬隻。」
迪多對同伴沒什麼問題,因為他知道卡爾也是大門守衛之一,但是聽到「鄰鎮」兩字,他和父親方才同樣,也是心中一凜,不過他隱藏神色的本事比父親高明許多,只見他很自然地承受父親的視線,回問道:
「為什麼突然要採買豬隻?」
「昨晚沃爾夫豬圈裡的豬全數離奇暴斃,所以必須補充應急。」
這個消息迪多就藏不住臉色了,他瞪大了雙眼:
「…一個晚上全數離奇暴斃?!怎麼會…那不是和去年發生的一樣嗎?」
「就是那樣,現在鎮上人心惶惶,所以得趕快提供物資安撫民心才行。卡爾等下就要出發了,你趕快去換衣服準備一下。」
「遵命父親大人。」
就在少年要離開時,老休維亞斯對兒子道:
「去鄰鎮的路上,自己一路小心。」
其實迪多一直明白父親知曉他和鄰鎮的關係,只是不清楚父親究竟知道多少,現在聽到父親這句叮囑,他終於確定了——父親原來什麼都知道。

「…其他地方都沒看過這種疫病…迪多你有在聽嗎?迪多!」
「…真的很抱歉葉大人,因為事情實在太奇怪了。」
迪多趕忙跟身旁正駕駛著馬車的葉賠不是。
正當迪多和卡爾各加著一輛馬車要出發前往鄰鎮時,葉・福爾多維克拉表示他也要去鄰鎮處理一些事情,因此他坐上迪多的馬車;而原本該由少年操控的繮繩,也被他以「必須空下雙手來聊天」為由而給他奪了過去。
不過迪多其實不想聊天,他想一個人好好思考,打從「魔女之音」再度響起之後,有太多問題存在他的心中——為什麼魔女之音又會響起?為什麼鎮上的豬又跟去年一樣離奇暴斃?今天在花園撿到的垃圾究竟是什麼?又是誰丟的?還有…她最近過得怎麼樣?
「我剛剛就是在說這個,我在世界各地都沒看過這種疫病。」
「葉大人。」
「什麼事?」
迪多本來想問關於花園裡的奇怪垃圾的事,他想見多識廣的探險家一定知道那是什麼,可是話到了指尖卻是另一件事:
「葉大人認為這是去年的魔女回來了的緣故嗎?」
「……」
前一刻還十分健談的探險家沈默了,他的視線凝視著前方,眼神卻像在回首不堪的往事,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回答道:
「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一件事。」
「是什麼事呢?」
「如果那個魔女真的回來了,這是我一定要她死得更慘。」
葉堅定的神態,令迪多彷彿看到探險家手中的繮繩套在魔女頸上的情景。

到達鄰鎮的時候已經黃昏了,葉說他事情處理完會自己回城,所以迪多等人便和葉分開,快馬加鞭前往市集,要趕在休市前把豬批齊。
對這樁突然上門的大買賣,豬販當然很是高興,但是他對自己的領主還有責任在,不能影響到日常的供貨量,幸好他一向有在私下囤積豬隻──照他自己的說法,他這是「幫大家以備不時之需,正是為善不欲人知」──算上這些幽靈牲口,他就能不露痕跡地發一筆橫財。
在將豬隻搬運上車藏匿的時候,跟迪多一起來的卡爾,指了指一旁另外圈著的幾隻豬問道:
「老闆,這幾隻是怎麼了嗎?為什麼另外圈在這裡?」
「喔、那是預備要給今晚慶祝消滅魔女用的。」
此刻對「魔女」這兩個字非常敏感的迪多和卡爾二人,聽了老闆的話後俱是一驚,卡爾趕忙追問道:
「你們鎮上有魔女?」
「不是不是,不是鎮上。」豬販趕緊連連搖手:
「是鎮南邊的森林,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一年以前吧!那裡來了一個魔女,她會誘拐小孩子害他們受傷、生病,甚至變笨…喂!你要去哪裡?」
豬販的話還沒說完,迪多就奪門而出,豬販和卡爾雖然趕緊跟著追上,但也只來得及看著少年的身影在街道的盡頭消失。
「那個孩子是怎麼了?」
「誰知道?」卡爾聳了聳肩:
「那小鬼是個啞巴,整天怪裡怪氣的,我看我們城主是把他當成狗在養了,不用理他,反正他也沒地方去,一會兒自己就會回來了。倒是你剛剛說的那個魔女,她會讓人變笨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我們城主的兒子有一天,侍從一個沒注意,讓他被魔女拐去和其他的小孩子玩了一下午,結果回城以後整個人就變了,變得成天只想著玩,什麼都不想學也學不好。」
「這太可怕了。」
「就是說啊!所以我們城主要鎮長發出告示,徵集了一批魔女獵人來消滅這個魔女。」
「你說一批?可是我聽說這些魔女獵人要求的酬勞都很高,才一個魔女,沒必要花這麼多錢吧?所有人一起進攻就好了吧?」
「我們城主人好,不忍心讓他的子民冒險嘛!又不是不出起這點錢。」
豬販得意的模樣,令卡爾忍不住心生羨慕:
「真好啊!要是我們城主也…」
「你們城主怎樣?」
「沒,沒什麼,我們還是趕快把豬搬上車吧!」
雖然只有自己和對方兩人,而且對方也不是同領地的居民,但是為了避免落人口實,卡爾還是很機靈地把將要出口的抱怨又吞了下去。

迪多拔腿狂奔。他聽過魔女獵人的傳聞,知道那是一群殘虐成性的殺手。在南邊的森林裡,有他很重要的朋友,要是他被那些不明究理的魔女獵人殺了,他至今的苦心和隱忍不就都白費了嗎?因此他像發了瘋似的奔跑。
就在將要出陣之際,迪多嗅到一股血的腥臭,跟著他看到在不遠的前方,有一高一矮兩個人正朝城鎮步來,餘暉將那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隨著雙方越來越近,少年鼻中的血腥味也越來越濃厚,當距離近到能看清來人面貌時,少年終於被血腥味嗆得咳了出來。
「咳、咳!」
那是兩個做探險家裝扮的男人,高個子的那個,年紀和葉・福爾多維克拉相仿,帶著鬍渣的相貌雖不若葉來得俊美,卻比葉多了幾分陽剛之氣;矮的那個相貌普通,年紀比高的男人小很多,估記不比迪多年長多少。這兩個人的身上都沾滿血污,不過最濃臭的血腥味卻是來自矮個子背上揹的長型包袱,以及手中提著的球狀包袱;尤其是球狀包袱,不斷滲出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宛如一個無影無形之人傍在身邊似的。
高個子的男人對迎面衝過來的少年道:
「哦、來歡迎凱旋嗎?消息真是靈通啊!」
迪多沒理會對方在說什麼,逕自繞過對方往前跑。
「…有必要急著在晚上收屍嗎?」
男人的這句話,爬上迪多背脊鑽進了耳朵裡,少年不禁一時愕然,他停下腳步,轉身去聽男人和其他鎮民的對話。
「達爾克先生,您說凱旋,難道…?」
「就是那個意思,南方森林魔女的人頭就在這裡。」
配合著達爾克的話,矮個子的隨從海因茲・哈爾多特將手中的球狀包袱高高舉起。迪多見了忍不住悲吼出聲:
「哇——」
「嗯?」
眼明手快的海因茲覷準時機,伸腳絆倒朝達爾克飛撲過來迪多,隨即達爾克上前一腳踩住少年:
「哪兒來的笨小孩?」
「啊——啊——」
見了少年掙扎嚎叫的模樣,達爾克心下了然:
「原來是啞巴,喂小鬼,這時候發瘋,不要命了是吧?」
達爾克說完足底一個發力,迪多頓時覺得好像被一座山猛然壓下,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還好這壓力馬上就消失了,少年抬眼一看,發現達爾克的手被一條長鞭給纏住了,再一細看,握住長鞭另一端的正是葉・福爾多維克拉。
葉冷冷地道:
「你踩的是布魯梅達爾城城主的親信。」
「又如何?我又不是他養的狗。」
雖然回以冷笑,達爾克還是化踩為踢,把少年踢到葉的身前:
「我們好像沒見過面,我是魔女獵人尚・達爾克,請問閣下是?」
「天使號船長葉・福爾多維克拉。」
葉收回長鞭,將迪多扶起:
「他還只是個孩子,得罪之處,請閣下莫要見怪。」
「哦、」達爾克瞇起雙眼注視葉,
「原來你就是天使號的船長,恭喜你了,聽王都那邊的人說,你和這個國家的王女訂婚了是吧?」
「…謝謝關心。」葉淡淡地頷首回禮。
就在剛才兩派人馬發生衝突的時候,鎮長悄悄來到現場,但是他只是靜看事情的發展,沒有任何動作,直到見雙方紛爭已然平息,他才站出來道:
「達爾克大人,恭喜您凱旋歸來,可是怎麼沒看見您其他的同伴…?」
「他們不是我的同伴,我只有海因茲一個隨從而已。看只有我們兩個人回來就知道了吧?其他人都死了,這個魔女還算有點門道。」
「這、這樣啊?所以魔女真的已經…?」
「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看,只是後果我可不負責,海因茲。」
「是的主人。」
一聲答應後,海因茲將仍在滲出血的球狀包袱遞給鎮長,鎮長趕忙拒絕:
「不、不用了,我怎麼會不相信達爾克大人呢?城主大人也在等達爾克大人的好消息,方便的話是不是請達爾克大人這就移駕城堡?」
「嗯。」
達爾克點了點頭,然後他對始終惡狠狠地盯著他的迪多道:
「喂小鬼,敢來找我麻煩的人,我是不會把它當成孩子看的。是男人的話就別只動兩隻眼睛,我還會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有什麼不爽的直接來這裡找我,不過來以前最好想清楚,別忘了我是專殺魔女的魔女獵人,嗯?」
達爾克挑釁地對少年抬了抬下巴,然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你不用在意那個人說的話。」
在回城的路上,葉對迪多道:
「那種人我見多了,他們其實就是一群打著『魔女狩獵』到處搜刮油水的土匪。」葉語重心長地道:
「東方有句諺語『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跟那個人起衝突,但是你也是名門『休維亞斯』之後,犯不著跟那種人一般見識。」
迪多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聽到「名門休維亞斯」了,不論是譏諷,或是像葉這樣語帶敬重的都一樣,自從搬到布魯梅達爾以後就不曾入耳,即使是他的父親齊格哈爾特,也不曾說過一句「要重振家名」之類的話。他想父親應該是覺悟到家門已經無法振興了,畢竟他們最常被奚落的不是家道中落,而是──
魔女之子。
迪多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明明他的母親只是為了治好他的啞病而讀了很多醫書,進而學會了許多自然運行的道理,怎麼這樣就被其他人當成魔女了呢?
「謝謝您為我解圍,葉大人。」
迪多不知道葉是否知曉他家的過往,不過既然對方沒有多提,自己也沒有必要多講。
「不必跟我客氣。」葉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葉大人,您要跟王女結婚了啊?」迪多想起魔女獵人的話。
「嗯、不過只是口頭約定而已。你也知道王都那些大人物經常都是翻臉不認人的,所以我就沒有多提,以免之後破局時丟臉。」

回城以後,迪多向父親交代了鄰鎮雇人消滅南方森林裡的魔女的事情。儘管父親齊格哈爾特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你已經盡力了,做得很好」,但是少年還是無法揮去籠罩心頭的挫敗感,因此他每天晚上都跪在閣樓房間的鐵門前,請求房間裡的人能原諒他沒有守護住他們共同的友人。
至於葉・福爾多維克拉的喜事,雖然葉沒要迪多隱瞞,不過一來事不關己,二來心情低落,所以他回城之後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沒對任何人提起。

更夫其實不是艾利希的第一志願。
雖然父祖都是更夫,但是艾利希從小就夢想著成為騎士,成長的過程中也四處找人拜師習武。宗教戰爭期間,他不顧年邁的父親和新婚妻子的反對,變賣家產買足了一身的裝備,加入教會的軍隊彰顯神的榮光,以為終於能如願以償,沒想到出師不利,首戰就被友軍的流箭誤擊落馬,先是跌斷了腿,跟著被爭先恐後的戰友踩斷了手,等到傷勢好不容易痊癒時,戰爭已經結束,因此他只有帶著一身的負債回到故鄉繼承家業,成為布魯梅達爾的夜間巡守者。
…這種日子就要結束了。
今天晚上與其說是巡視,不如說在散步,艾利希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是不住地得意。
「妳懂什麼?搬家又怎樣?這種鄉下根本沒什麼好留戀的!今晚過後,我們家也是名門了!」
這是艾利希傍晚要上工以前給妻子的教訓。
不過,隨著約定的時刻逐漸接近,艾利希一顆跳動的心卻從雀躍不已變成忐忑難安──對方真的會來嗎?如果不來要怎麼辦?難道真的要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說出來嗎?要是沒人相信怎麼辦?
夜半空中的突然微弱火光,猛一看像極了通往地獄的道標,等到看見藏身在光明後面的那張臉,艾利希才放下心中的大石,他知道那道光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照亮璀璨未來的火炬。
「辛苦您了大人,關於我要的東西…」
艾利希陪著笑臉,畢恭畢敬地跟來人說話,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他才變了臉色。

發現艾利希屍體的是比安卡──養豬人沃爾夫的妻子。
豬群集體暴斃這件意外,把沃爾夫整個人都掏空了,不論是城主的杖責還是情婦的拋棄,或是妻子的疲勞轟炸,對他來說就像清風過岡一樣,什麼都沒有帶走也沒有留下。
每天都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沃爾夫,只有晚上的時候是清醒的,因為他晚上都窩在豬圈裡,兩隻眼睛盯著豬群,等待艾利希前來報更,然後再繼續盯著豬群直到天亮,因此當時間到卻沒有聽見更夫的報更聲音時,他馬上就知道出事了。
「比安卡!比安卡!」
心焦的沃爾夫大聲呼喚妻子要她外出查看。拗不過丈夫的比安卡只好披上外衫上街,然後她就看到倒在地上、棄絕身亡的艾利希。

艾利希的死亡,讓鎮民甫壓抑下來的疑懼再一次爆發開來,就像掀開煮沸的湯的鍋蓋一樣。若要說是自然死亡,沒人聽說過艾利希有任何隱疾,但若要說是兇殺,也沒說過艾利希有跟什麼人結怨,何況根據佛羅利安神父的初步檢驗,屍體尚沒有明顯的外傷。
事情至此,城主的命令或是神父的慰勉都無法阻止鎮民的議論了,究竟艾利希為什麼會死?又是怎麼死的?加上豬群橫死的事故,難道當年那個僥倖逃過火刑的魔女真的回來復仇了?
…這樣下去不行!
迪多不知道「魔女」這種存在究竟是真是假,但是他知道任由不安繼續發展下去,一定會有人被推出來受死,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如果真的非得有人獻出生命,他希望死的人是那個造成至今所有一切,不知道藏身在何處,真正的「魔女」。
迪多沒像人說過自己這番想法,不是他沒有想過,而是沒有人有時間讀一個孩子的話,包括他父親在內,每個人都因為隨著怪事而來的各種問題忙得焦頭爛額,唯一有時間的那個人,卻被隔在鐵門的另一邊,根本看不到他的雙手。
想到這裡,迪多不禁緊緊握住貼身收藏的故事紙卷,忽然間,他的腦中閃過一句話:
「我是專殺魔女的魔女獵人。」
說這話的人的面貌,迪多是想忘也忘不了,他也還記得葉大人說過魔女獵人幾乎都是流氓惡棍,但是或許是有那個不斷滲出血來的包袱的緣故,那個人的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說服力。
「敢來找我麻煩的人,我是不會把它當成孩子看的。」
…是那個人的話,會好好聽我說的話吧!
心裡這麼想的同時,少年也邁開腳步,往鄰鎮飛奔而去。

和迪多一樣還有卡爾。
卡爾是和艾利希一起長大的好友,兩人情同兄弟,當年艾利希從軍時,如果不是沒有錢打點行頭的話,他也會和艾利希一同前去;當艾利希帶著一事無成的戰績返鄉時,卡爾也是極少數不對其冷嘲熱諷的人之一,由此可見兩人的交情。
卡爾看著肩上長槍在月光下的影子,從槍尖所指的遠方傳來流水的淙淙聲響,聽得他忍不住口乾舌燥。要是以前,只要他輪夜班守衛,艾利希都會趁著報更的空檔過來城門這裡跟他喝酒,聊一些報更途中看到的趣聞,像是養豬人沃爾夫有情婦這件事,就是他們兩個最先知道的。
…這麼說來,艾利希那傢伙不久前才錢財跟我提到,說他看到了一個飛黃騰達的門路……
就像在槍刃上跳動的銀色亮光,卡爾的腦中靈光一閃:
…那傢伙該不會是因為巡夜途中看到的那件事,所以才被殺的吧…不對,又還沒確定他是被殺的,雖然說也沒聽那傢伙說到自己身體有什麼毛病就是了……
想像力一旦潰堤了就幾乎堵不上,卡爾越是思考越是害怕:
…這、這我該不該說出來呢?又該跟誰說呢?對了!去找神父告解吧,剛好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告解了,對!就這麼辦!
好不容易想到解決的方法,卡爾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那時候的我還不懂,王子和公主沒有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真正原因,以為只是他們運氣不好而已。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而且我知道的事情,比當初婆婆要我調查他們的時候還要多很多。
那個時候我告訴婆婆,公主的父親,也就是勇敢地拒絕政治聯姻,讓女兒擇其所愛的老領主去世以後,領主家門持續沒落,使得領內經濟逐漸陷入停滯。為此,新入籍的年輕領主毅然決然地放下剛懷有身孕的妻子,投身宗教戰爭,希冀取得戰功重振家名。可惜天不從人願,因為奮勇救下主帥而負傷的緣故,年輕領主失去累積更多聲望的機會,最後只能帶著無足輕重的勳章返家。原本以為天倫團聚足堪安慰,誰知道等著他的,是一個身帶殘疾的稚兒。』

從早上開始,海因茲・哈爾多特就覺得背上多了很多視線。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像他和他的主人尚・達爾克這種魔女獵人,每次獲邀來到一個新的城鎮,居民們一定都是敬而遠之,要等到他們完成委託之後,眾人才會歡欣鼓舞地接待他們,可是一旦他們再多待上幾天,嫌惡的眼神就又回來了。
「咱們可是有付錢的,對吧海因茲?」
正如海因茲悄聲嘀咕的,會主動付帳的魔女獵人,如果不是虔誠的教徒,就是不愁沒錢使的人,像他的主人尚・達爾克就是屬於後者,大多數的魔女獵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接受、甚至主動索取居民的款待。不過他覺得民眾真的很奇怪,要給他們的時候都會推辭說「不能收恩人的錢」,可是真的不掏錢的時候,他們又會私下罵說「到底要白吃白喝到什麼時候」。
「人類就是難伺候。」
正抱怨時,海因茲看到城鎮入口出現一條模樣狼狽的瘦小身影。
「哎呀?這不是那位勇氣可嘉的小少爺嗎?」
明明也沒比對方年長多少,海因茲卻還是硬冠了一個「小」字給對方。他迎上前去,在少年將要倒地的瞬間一把扶住少年。
「歡迎,達爾克大人已經恭候…昏過去啦?那就算了。」
海因茲像扛棉被似將少年扛在肩上,渾若無物地往回走。

迪多睜開眼睛時,看到一對漆黑的眼瞳正盯著他瞧──是一隻黑貓。
「喵。」
黑貓輕盈地從少年的胸膛上跳了下來,讓少年可以坐起身子。
「……?」
追著黑貓的蹤影,迪多看清自己是在一個陳設普通的房間的床上。房間窗沿上停著一隻烏鴉,烏鴉背對著房間向外四處張望,彷彿在替房間裡的人警戒,而尚・達爾克本人,則是坐在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
直直朝門奔去的黑貓,沒有片刻放慢腳步,輕輕一扭身體就靈活地從房間門下的縫隙鑽了出去,然後達爾克一個搓響指頭拉回少年的目光,道:
「你終於醒了,整整睡了一天哪!你該不會是用跑的從布魯梅達爾過來吧?」
迪多雖然點頭,但是卻有點訝異自己所看到的:
「你為什麼用手語?」
「因為你『講』手語不是嗎?」
達爾克微一皺眉,一副「你真奇怪」的模樣:
「因為海因茲沒問清楚就把你帶回來了,所以在誇獎你以前我先跟你確認——你是來找我的嗎?」
見少年點頭,達爾克一個頷首:
「勇氣可嘉。找我有何貴幹?」
迪多愣住了,當初一時衝動,半是發洩心中鬱悶地跑到這裡來找人,現在人就在眼前,自己究竟想跟他說什麼呢?
「…你是冒牌貨。」
沈默了一會兒,迪多比了這句話。
「哦?怎麼說?」達爾克饒富興味地看著少年。
「你根本分不出誰是魔女。」
「所以你懂怎麼分辨了?還是你也是聽人家說的?就像特蕾沙跟你說她不是魔女一樣?」
達爾克的話令迪多大吃一驚:
「你怎麼知道…」
「知道你認識特蕾沙?我們初見面時你的態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至於名字,當然是特蕾沙自己跟我說的。對了,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特蕾沙要我跟你說,她很感激你帶他逃到南方森林,不然她就要被燒死了。」
「你知道的話,怎麼還…」
「所以問題回到原點了,你怎麼確定、或者說你怎麼判斷一個人是不是魔女?」
迪多語塞了,他會救特蕾沙,是因為她是他的朋友,當然他也問過她是不是魔女,但是真的憑良心講,他也不敢斷定她不是魔女。
達爾克對少年的反應一個頷首:
「你也不敢肯定對吧?聽我說,魔女十分狡猾,善於騙人,而且真正法力高強的魔女還能自由變化身體外型,一般人根本分不出來。」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我吃飯的本事,不能就這樣告訴你。」
「…你要錢?」
「你想買我的秘訣嗎?這話說來失禮,我不認為閣下付得起我的酬勞,除非這是布魯梅達爾城城主的正式委託,這是嗎?布魯梅達爾城有魔女?」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知道。」
「要說來聽聽嗎?」
說也奇怪,明明就是估且聽之的隨便話語,迪多一瞬間竟然升起一種被母親安慰的感覺。
「…嗯。」
順著心中的安全感,迪多把從魔女之音再度響起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盡可能地告訴了魔女獵人。
「依你所言,」達爾克略一皺眉:
「事件的根源顯然是閣樓裡的『魔女之音』,那我第一個問題當然是──閣樓裡的人是誰?」
回答這個問題,就是違反了城主的封口令,可是迪多完全沒有猶豫就道:
「是城主的女兒,溫芙莉達・布魯梅達爾小姐。」
「那位小姐怎麼了?為什麼要把把她關在閣樓裡?」
「小姐她、她…」
迪多回答得並不流暢,不過不是因為難以啟齒,而是憤怒。
「小姐她被魔女詛咒,做了很多傷…傷風…敗俗,是這樣說嗎?」
迪多向達爾克確認,見達爾克點頭,他繼續道:
「我不懂那是什麼樣的事,是父親大人這麼說的。總之因為下詛咒的魔女逃走了,無法為小姐解開詛咒,所以城主大人只好把小姐關起來。」
「這個魔女,不是被你救到南方森林的特蕾沙吧?」
「不是的,魔女是卡特莉娜太太,特蕾沙是小姐的侍女,她也是被卡特莉娜太太騙了,才會帶她進城見小姐的,可是大家都不相信她的話。」
「卡特莉娜太太是你們的領民嗎?」
「是的,她是鎮上的助產士,外表看起來就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婆婆…」
迪多沒把話說完,因為他看到達爾克在笑。
「…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問題。」魔女獵人止住了笑:
「只是果然又是產婆。」
「產婆裡有很多魔女嗎?」
「應該說像產婆、女大夫這類懂得知識比一般人多一些的女人,有比較大的可能會成為魔女。」
達爾克的話讓迪多又想起特蕾沙,當初特蕾沙也是因為家傳的草藥知識才被懷疑是魔女同夥的,於是他不禁要問:
「為什麼呢?」
達爾克一聳肩膀:
「誰知道?說不定以後你會自己找到答案──前提是你沒有忘記此刻心中的疑問。不談這個,是誰發現溫芙莉妲被卡特莉娜下咒的?怎麼發現的?」
「是黑格爾大人發現的。」
「這位黑格爾大人,是我的同行嗎?」
「不是的,黑格爾大人是葉大人船上的大副。當時他只覺得葉大人的行為很怪異,加上鎮上又發生跟現在一樣豬隻大量暴斃的事情,所以他暗中調查,最後終於發現特蕾沙偷偷帶卡特莉娜太太進城去進小姐,這才揭破魔女為了奪取布魯梅達爾的財富,對小姐和葉大人下詛咒的陰謀。」
「對小姐下咒我可以理解,但是對葉下咒?他算什麼東西啊?我看這個城有傷眼損腦的詛咒才是真的吧!」
迪多想或許是因為還在記恨前次與探險家的不愉快,所以魔女獵人的語氣才充滿不屑。
「那你覺得呢?」達爾克收起情緒:
「你也在城裡生活,你看小姐的行為有什麼怪異嗎?」
「……」
見迪多幾次舉起雙手又放下,達爾克安慰他道:
「沒關係,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覺得沒有異常也沒關係。」
其實迪多的欲言又止並不是他不知道說什麼或怎麼說,而是他不想讓人覺得他太孩子氣還是嫉妒,不過這些顧慮都不比不上他對毀壞他生活的魔女的憤恨,所以他還是決定道:
「我沒覺得有什麼異常,一定要說的話,小姐房間的窗戶,原本除非下雨,不然總是打開著的,我在花園工作的時候,小姐經常會從窗戶跟我打招呼;還有小姐有時候會教我和特蕾沙識字,帶我們一起出城去玩,可是自從葉大人開始替小姐家教以後,小姐房間的窗戶都不開了,也不再找我和特蕾沙去玩,而是一直跟著葉大人學習…不過小姐本來就很好學了。」
迪多最後還是擔心自己講得太孩子氣,所以故做成熟地為溫芙莉妲辯解,只是這份成熟馬上就被達爾克手中的紙頁給擊潰了:
「你說教你識字,是用這個嗎?」
「…啊!」
迪多立刻從床上飛撲下來要搶,達爾克則是從容地放手,讓少年很容易地便把紙頁奪了回去。
「急什麼?又沒說不還你。」
見迪多那珍而重之地將紙頁折疊收起的態度,達爾克道:
「那是溫芙莉妲給你的吧?」
「…小姐她很會編故事,她會把自己編的故事寫下來,教我和特蕾沙讀,可是開始跟葉大人學習以後,小姐就不再寫故事給我了……」
「原來如此。」達爾克頷首:
「現在來說說那位『葉大人』吧!他怎麼會到布魯梅達爾當家庭教師的?」
「葉大人是三年前造訪布魯梅達爾的。他是國王相當器重的海外探險家,所以當時城主很隆重地接待他,因為和城主很聊得來,只要沒有出海的時候,葉大人都會來布魯梅達爾休息,又因為葉大人知識淵博,通曉各國語言,所以城主聘請他擔任小姐的家庭教師。」
「我明白了。」達爾克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準備一下,好了我們就去布魯梅達爾。」
「你要跟我一起回去?」迪多非常驚訝。
「我是魔女獵人,哪裡有魔女,我就去。」
「可是錢…」
「這你不用擔心,那個魔女這麼棘手,我要是殺了她,相信貴城主多少會表示一下謝意。」
「…謝謝你。」
「不要謝我,這算是我的賠罪,誰叫你甘冒大險放掉的特蕾沙是被我殺掉的呢?」
嘴上說賠罪,達爾克的話音裡卻沒有絲毫愧疚,迪多甚至感到對方有一點得意,不過受人之惠的他也不能說什麼,只有眼睜睜地看魔女獵人出門而去。

回城途中,迪多注意到剛剛房間裡的黑貓並沒有跟著,更正確的說,黑貓跑出房間以後就不見了。
「那隻貓不是你們養的嗎?」
「你也這麼覺得對吧?那隻貓就像主人養的一樣,又規矩又可愛,啊還有那隻鳥也是。」
大概是難得有年齡相近同伴,海因茲・哈爾多特很興奮地接過迪多的話。
「不用理牠,牠肚子餓了就會自己跟上來。」達爾克冷冷地回答。
「怎麼這麼說呢主人?人家也是…」
達爾克用眼神瞪回隨從的異議:
「你是不是不要舌頭了?」
「…!」海因茲連忙摀上嘴巴用力搖頭。
看著這對主僕的互動,迪多除了忍不住笑,一時之間他也忘記了近期遭逢的大小變故。

就在快要抵達布魯梅達爾的時候,迪多突然擔心起該怎麼介紹達爾克?扯謊是一定行不通的,因為葉・福爾多維克拉已經和達爾克見過面也通過名了;可是實話實說的話,他又會被特奧多爾城主和佛羅利安神父責備,因為城主禁止領民與魔女獵人來往,神負責是否定上帝以外的所有神秘。
「是不是到了啊?」
「…啊?」
因為海因茲的話而回過神的迪多,發現他們三人已經抵達城鎮的入口。
…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希望能先遇到葉大人,好好跟他解釋,得到他的關說的話,至少城主就不會責罰了。
計議已定,迪多一個頷首,領著達爾克和海因茲進入城鎮。
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迪多正感到納悶時,從街角走出兩個小孩子,其中的女孩子一見到迪多,立刻喊道:
「迪多哥哥!」
兩個小孩子飛奔過來撲進迪多的懷中,迪多認識他們,是進城禮拜那天遇到的格麗特和韓賽爾。
格麗特哭著對迪多道:
「海蘿瑟姊姊她…她死掉了啦!」
…怎麼會?!
迪多用力推開兩個小孩子,問道: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從迪多完全忘記格麗特她們不會手語這一點來看,就知道他有多驚訝了。
「你們先別哭了,」
達爾克蹲低身子,柔聲安撫道:
「好好跟迪多哥哥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爸爸他們說海蘿瑟姊姊是魔女,把姊姊燒死了。」

迪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鐘塔前的廣場的,是達爾克要他帶路的嗎?還有那兩個孩子,是怎麼跟他們分開的呢?這些迪多統統沒有印象,唯一還記得的是廣場上的大十字架。不過上次看到的時候,十字架是嶄新的,整齊莊嚴地矗立在高高堆起的柴薪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傾頹在燃燒殆盡的殘跡之中。
「看來海蘿瑟的運氣比特蕾沙差多了,沒有英勇的騎士搭救她。」
達爾克不帶感情地這麼道。
「…現在該怎麼辦?」
「你問我?我是你請回來的,是我要問你想怎麼辦?你認為海蘿瑟是魔女嗎?」
「…我不知道。」
「你想把事情弄清楚嗎?」
迪多用力點頭。
「那你現在立刻回城,去問清楚海蘿瑟被燒死的前因後果,明天我們在沃爾夫的豬圈碰頭。」
迪多再次用力點頭。
「可是達爾克先生知道豬圈在哪裡嗎?」
「我有海因茲可以幫我問,你快回去吧!」
目送少年往城堡的方向離開後,達爾克對隨從道:
「海因茲・哈爾多特,知道該做什麼了吧?」
「放心交給俺吧主人,上次那個雇工的味道俺還記得很清楚。」

見到兒子回來,齊格哈爾特・休維亞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
「不用擔心,你的工作我有幫你做了,城主那邊我也說你是生病休息,不會有事的。」
因為父親的語氣實在太淡然了,迪多一瞬間還以為父親不希望他回來,不過這不是他現在最想弄清楚的事情:
「父親大人,海蘿瑟真的是魔女嗎?」
齊格哈爾特一點也不意外兒子已經知曉此事:
「佛羅利安神父用水刑確認過,海蘿瑟浮起來了。」
迪多知道水刑,一想到海蘿瑟在眾目睽睽下被剝去衣服,手腳綁起來扔進河裡,他的心就涼了半截,又聽到是恩師的判斷,他更是如墮冰窖。
「怎麼會發生的?」
齊格哈爾特嘆了一口氣:
「自從沃爾夫的豬群暴斃,還有艾利希橫死街頭,鎮上一直籠罩在不安和恐懼的氣氛之下,大家都在傳說是當年沒有逃過火刑的特蕾沙和卡特莉娜回來復仇了,然後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說會許多神奇的方法替小孩和老人治療小毛病的海蘿瑟,其實就是特蕾沙的化身,然後就……」
因為悲痛,齊格哈爾特沒再把話說完。
迪多反駁道:
「那些方法我也會,是葉大人教我們的。」
「海蘿瑟也是這麼辯解的,可是葉大人不在,沒有人能證實她說的話。」
「葉大人去哪兒了?」迪多很是驚訝。
「事情爆發的前一天,葉大人就離城出海了。」
父親的話對迪多來說有如五雷轟頂:
「葉大人出海了,所以如果我在的話,就可以…」
「別天真了!」老休維亞斯厲聲道:
「你以為有人會聽你一個孩子的話嗎?在那種氣氛下?」
父親說的「氣氛」,迪多曾經親身體會過,就是特蕾沙被審判,還有他和母親分開的那時候。他還清楚得記得,那是一種明明每個人都是清醒的,行為卻像是在做夢似的,彷彿身體就算飛起來了也不會奇怪。
見兒子冷靜下來了,老休維亞斯道:
「你回來也好,小姐正需要人守護。」
「小姐有危險了嗎?」迪多又是一陣緊張。
「只要小姐還發出魔女之音,她就不會安全。」齊格哈爾特又嘆了口氣:
「這是這裡第一次真的燒死魔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誰都不知道。」
「父親大人,關於小姐的魔女之音……」
迪多將找來尚・達爾克一事告訴父親,他原本以為父親會有所責備,沒想到父親沒有,只是沈吟道:
「魔女獵人尚・達爾克先生嗎?真假故且不論,城主大人絕對不會允許自稱魔女獵人的人待在領地裡的。」
「那怎麼辦?」
「先別慌,聽你的話,達爾克先生是個聰明人,他應該自己有所分寸。葉大人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問題只剩下那天跟你一起去鄰鎮的卡爾了。」
「我現在就去找他。」
「不必了。」老休維亞斯制止兒子:
「卡爾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迪多又是一陣訝異,入城的時候沒見到卡爾,他還以為對方是臨時被派去執行其他任務了,沒想到竟然是失蹤。
「他失蹤多久了?」
「從你出城去找達爾克先生那一天起,卡爾就失蹤了,這也是海蘿瑟被以魔女之罪抓起來審問的原因之一。」
聽到這裡,迪多不禁頹然道:
「城主大人難道都沒說什麼嗎?」
「…城主大人必須保護他唯一的女兒,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不安和恐懼繼續蔓延下去。」
儘管齊格哈爾特說的很含蓄,但是迪多還是聽明白了:如果城主特奧多爾再沒有什麼明顯的動作,只怕鎮民不安和恐懼的怒火,就要燒到還沒解除詛咒的溫芙莉妲身上了。
…可是,城主大人那麼偉大,難道真想不出一個既能守護溫芙莉妲小姐,又不必犧牲任何人的方法嗎?
少年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這樣想。

「我昨天稍微打聽了一下。」
隔天,迪多依照約定和達爾克會合後,達爾克問迪多道:
「城主夫人葛琳達似乎對溫芙莉妲管教得相當嚴格?」
「是的。城主夫人要求溫芙莉妲小姐學習各式各樣的禮儀,不能有任何一刻的失禮,小姐她只有跟我和特蕾沙一起的時候才能好好放鬆,所以雖然回來一定會遭受責罰,小姐還是經常帶我們偷溜出城…啊、還有跟葉大人學習的時候,小姐也是輕鬆愉快的樣子。」
迪多的回答讓達爾克很滿意:
「說到這個『葉大人』,你說他出海去了,而卡爾則是失蹤是嗎?」魔女獵人嘴角輕揚:
「這真是天助我也,不過我們現在先專注在這個地方吧!」
重建後的豬圈,最大的不同是門上多了好道的鎖。迪多從外面望進去,發現裡頭的陳設和之前相去無幾,多半是因為使用者習慣的緣故。
就在迪多和達爾克兩人探頭探腦的時候,沃爾夫出現了。
「你們在做什麼?給我離豬圈遠一點!」
養豬人衝過來擋在豬圈前面,並抄起一旁的耙子作勢要打,達爾克趕緊道:
「非常抱歉沒先去拜訪您。我就尚・達爾克,是王都烏魯木齊公爵的手下,因為王都裡都在傳,說布魯梅達爾產的豬,是大陸上最好的豬,所以公爵大人差我過來拜訪,這是委任狀。」
達爾克拿出紙捲攤開來給沃爾夫看。
「你說王、王都都在傳…」
沃爾夫微微放下耙子,有點不敢相信。
達爾克收起紙捲:
「好像是一位葉・福爾多維克拉大人的推薦。」
「原來是葉大人,」沃爾夫這才放下武器:
「真不好意思,請問公爵大人有什麼地方需要小的效勞的?」
「哪裡,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我叫沃爾夫。」
「沃爾夫先生,我看這裡的豬體態都很健美,想必你在飼料上下了很大的工夫吧?」
「當然,」沃爾夫得意地道:
飼料都是我親手…都是我跟葉大人一起研究的。」
「葉大人也懂養豬?」
「葉大人是什麼營養學的專家,他會教…他會跟我一起研究怎麼混搭飼料,才能讓豬長得又快又大。」
「原來如此,既然是獨門配方,那一定要好好保護了,所以這裡的鑰匙只有你有嗎?」
「沒錯,不過鑰匙葉大人也有,因為大人他隨時都有新的想法,經常要進來研究,每次都要找我拿鑰匙的話就太不方便了。」
「嗯嗯。」達爾克連連頷首:
「我聽這位迪多少年說,這間豬圈先前才發生…不幸的意外,現在卻已經恢復正軌了,你的管理真是了不起。」
「是,您過獎了。」
想到過去養的豬,沃爾夫不禁又是一陣難過,同時他也氣迪多隨便就把那件意外告訴外人。
「像你這樣的行家,意外發生的那一晚,飼料有沒有短少肯定一眼就看出來了對吧?」
「這、這個當然。」
說是這麼說,沃爾夫其實不敢肯定,因為當時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擔心豬隻數量有無短少,確認數目無誤後他就沒再注意其他了。
留神到養豬人目光中的猶疑,達爾克若無其事地道:
「真的嗎?其實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不論是什麼樣的行家都一樣。」
被達爾克這麼一激,沃爾夫忍不住大聲道:
「我知道的!那天晚上飼料沒有少,有的話就是被那群把鎖弄壞的小鬼頭們拿去玩了!」
「既然沃爾夫先生這麼說的話,那就不會錯了。」達爾克點頭附和:
「你果然是養豬的行家,回去以後我一定這麼向公爵大人報告,請敬候佳音,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告辭。」
「不不、有勞達爾克大人美言,請慢走。」
和剛才不同,沃爾夫非常客氣地送達爾克離開。

「達爾克大人?」
「不必用敬語,我是你雇用的人,叫我先生就好,什麼事?」
「你是什麼時候被烏魯木齊公爵委託的呢?」
「你說那位公爵啊?」
達爾克把剛剛給沃爾夫看的委任狀遞給迪多,迪多一看才知道,原來委任狀上面只是畫了好幾行像文句一樣的圖案,當然狀上的官印也是一樣。
「根本就沒有什麼烏魯木齊公爵,大陸上像你一樣識字的老百姓屈指可數,又都畏懼權威,隨便拿一張質地好一點的紙畫一些規矩的圖案,在扳起臉孔胡亂扯一個頭銜,大部分的人就會對你的話深信不疑了。」
「……」
迪多無言以對,因為在他跟溫芙莉妲習字以前,的確就如達爾克所說。
「為什麼要問飼料的問題?」
「這個我等一下再解釋,你先帶我走一遍艾利希報更的路線。」

一邊走,達爾克一邊對迪多道:
「我啊雖然是魔女獵人,但是最討厭什麼都不想,就把問題統統推到魔女頭上的行為了。
以這次的事件來說,先不考慮魔女的存在,一座門鎖被破壞的豬圈裡的豬都死了,你會怎麼想?」
「…有人闖進去把豬殺光了?」
「就是這樣。」
「可是誰會這麼做呢?」
「第一個可能當然是任何對沃爾夫不滿,想打擊沃爾夫的人。」
「誰會對他不滿?他的豬不但品質好,價錢也很公道啊!」
「如果不是實際的利益,就是感情了。」
「所以是沃爾夫的妻子和情婦做的了?」
「一般情況下這種可能性最大。」達爾克微笑:
「不過你再想想,沃爾夫真的有被打擊到嗎?除了杖責和情婦跑了以外,他可是得到一座新的豬圈和一批新的豬苗喔!」
迪多有點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沃爾夫他自己把自己養的豬給…」
「這是其中一種可能。」
聽達爾克一直不斷重複「可能」兩字,迪多不禁煩躁起來:
「這也可能那也可能,到底是誰幹的?」
「現在知道為什麼要有魔女了吧?」
聽了達爾克的嘲諷,迪多才醒悟到他差點就變得跟要燒死特蕾沙和海蘿瑟那群人一樣的思考方式了。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要在一個晚上殺光所有豬』,這樣做最直接效果是什麼?」
…一個晚上把所有的豬都殺光,大家就會害怕沒有豬肉可以吃,於是城主大人必須派人去買豬回來安定人心,然後我就遇到……
想到這裡,低頭思考的少年,由腳到頭地看了魔女獵人一眼,恍然大悟道:
「讓大家以為這是魔女幹的!」但是他旋又遲疑:
「可是不是魔女的話有辦法做到嗎?」
「問的好,如果是你,你要怎麼在短時間裡,不驚動任何人地讓一屋子的肥豬斷氣呢?」
「……」
迪多正思考時,達爾克忽然道:
「哦、那不是沃爾夫的豬圈嗎?」
迪多抬頭一看,果然沃爾夫的豬圈就在丘陵下面的不遠處。
達爾克停下腳步對少年道:
「沒那麼難,把你一開始的問題加進來想,答案就出來了。」
…我一開始的問題?
順著丘陵上的輕風,迪多的思緒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最後他在道旁的叢草中中到一個自己留下來的草結:
「…在飼料裡下毒?所以你才會問關於飼料的問題?」
達爾克頷首微笑:
「從豬的數量來看,飼料全部給犯人自己帶來的話,就算是半夜也很難不引人注意,最好的方法是就地取材,可惜看沃爾夫剛才那樣子,八成數過數目沒少以後,就很放心地不檢查其他的了。」
「那不是差不多每個人都有可能了嗎?」
「不是每個人,首先,他必需有毒藥的知識,其次,他得是豬群熟悉的人,第三,他還要對大陸上流傳的魔女的伎倆有所了解才行。」
聽了達爾克的話,迪多的腦中浮出一個名字:
「是葉大人?可是沃爾夫說葉大人有鑰匙,他不用門鎖也能進豬圈啊?」
「關於門鎖被破壞這一點,有兩個可能…」
達爾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遠方傳來的呼喚給打斷了:
「主人——」
海因茲・哈爾多特朝達爾克和迪多兩人飛奔過來。
「主人,到處都找不到那天跟迪多一起去買豬的那個人耶!」
「卡爾嗎?」迪多接口道:
「卡爾幾天前就失蹤了。」
「唉呦!早知道就先問你了,害我四處跑到處問的。」
達爾克撫了撫隨從的頭:
「辛苦你了,現在葉和卡爾都不在,我們進城就不怕被拆穿職業了。」
「要進城了嗎?」海因茲非常興奮:
「終於有比較像樣的地方可以睡了喵!」
「喵什麼!」
達爾克本來放在隨從頭上的手,倏乎改成捏著隨從的耳朵:
「都幾歲了還裝可愛!」
「好痛啊主人,對不起、對不起啦!真的非常抱歉!」

城堡的守衛亞可布,狐疑地打量跟在迪多身後的兩名陌生人:
「你們是迪多的老朋友?」
「比較像是亦師亦友,」達爾克糾正對方:
「我以前是迪多殿下的家庭老師,這位是我的隨從海因茲・哈爾多特。」
「有取得城主大人的許可了嗎?」亞可布問迪多。
「……」
迪多正想老實地回答沒有時,他的父親齊格哈爾特・休維亞斯,與佛羅利安神父一起從城裡走了出來。
「父親大人、老師好。」迪多趕緊上前問安:
「老師怎麼這個時候進城呢?」
「你知道卡爾失蹤的事吧?卡爾失蹤前有來教堂跟我告解,所以城主請老夫過來參詳參詳。」神父注意到迪多身後的達爾克:
「這兩位先生是…?」
「你好,敝人尚・達爾克,是迪多殿下以前的家庭教師。齊格哈爾特閣下,好久不見了,見您健朗如昔,真是令人高興。」
「…謝謝,達爾克先生,我已經不是領主了,請叫我齊格就好。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佛羅利安神父。」
「原來您就教會迪多手語的恩人,幸會。」
「小事一樁,沒什麼恩不恩的。」神父搖了搖手:
「那麼各位,請恕老夫先告辭了。」
「神父慢走。」
「老師慢走。」
神父離開之後,齊格總管對達爾克道:
「請進,達爾克先生,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就在亞可布目送總管和迪多領著達爾克入城時,他突然覺得奇怪:
…那個小個子隨從呢?剛剛明明還在這裡的啊?
亞可布努力回想海因茲的去處,卻怎麼也想不到。
…我是漏看他進城了吧!
武斷地這麼決定後,亞可布繼續執行他的任務──守門。

通常華燈點亮的時候,亞可布已經數完第七遍的星星了。
可是今晚不同,接二連三的變故,尤其是年輕同僚卡爾的失蹤,讓亞可布一點抬頭的心情都沒有。
更別說他的頭上還頂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了。
…真是的,城主大人到底打算怎麼處置那個魔女啊?
亞可布不記得自己為什麼不再稱呼閣樓裡的女孩「小姐」了,儘管他在女孩的祖父還是城主的時候,就已經是城的守衛,與城的關係不可謂之不厚,但是畢竟主僕有別,不同階層的生活少有重疊,加上女孩每次私自離城時,不論他有無阻止都會被責備,因此他對女孩一向敬而遠之,甚至當女孩成了「魔女」而被禁錮以後,他還到酒館小酌,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喝得是哀悼的悶酒,其實他是在自己慶祝。
看著女孩長大的亞可布,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城主無法下定決心一勞永逸除去魔女的行為,只是他也覺得城主之所以是城主,難道不就是因為有超然的態度和手腕,能讓領民衣食無缺,安心度日嗎?
…這樣想想,給神父代管的時候還比較好呢!
就在這時,夜空中的烏啼中斷了亞可布的回想,跟著他聽見遠方傳來一聲聲狗的吠叫。
…是誰家養的狗?那個方向是……教堂?神父沒事吧?
亞可布舉起長槍,戒慎恐懼地走向吠叫聲的來源,然後他看到一隻通體黝黑的大犬,正在地上不斷刨抓。
「嗚——」
警覺到有不速之客,黑犬昂首睨視來者,晶瑩的雙瞳在月光下閃動紅光,像極了兩盞鬼火,照得亞可布忍不住全身發抖,幸好黑犬的目標似乎不是他。
「汪!」
猛然大叫一聲後,黑犬追著空中的烏鴉跑走了。直到再沒聽到這一禽一獸的聲息,亞可布才上前觀視方才黑犬刨抓的地方。
…這、這個是?!
亞可布遠比方才和黑犬對視時更加害怕了,因為他在黑犬刨出來的洞裡,看見失蹤數日的同僚卡爾,不帶一絲生氣的半張臉。

「…那還真是巧遇啊!」
「誠如大人所言,敝人也很訝異會在這裡遇見迪多…先生。」
為了歡迎尚・達爾克的來訪,布魯梅達爾城今晚舉了簡單的宴會。
齊格哈爾特原本已經準備好幾套說辭要說服城主接受達爾克的造訪,沒想到特奧多爾沒多問什麼就答應了。
…是因為有一陣子沒有訪客的緣故吧!
曾經也是一領之煮的齊格哈爾特,深知遠離中央權力核心雖然自由自在,但往往也是家道中落的開始,為了避免這一點,必需廣納訪客造勢才行。
「達爾克先生遊歷大陸修行武術,應該聽過不少各地的傳說吧?」
「是的夫人,的確如此。」
「能不能給我們講一些呢?像是英雄屠龍的事蹟。」
「很遺憾的夫人,大陸上的惡龍顯得已經被像城主大人這樣的英雄屠滅殆盡,沒有新的傳說流傳。不過,承蒙城主與夫人的盛情款待,敝人就說一個青年運用智慧和勇氣,成功當上一領之煮的冒險故事現給兩位大人。」
「太好了,你請說吧達爾克先生。」
「咳咳、」達爾克清了清喉籠: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青年,他胸懷大志,發誓要創出一番事業,因此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磨練自己的武藝和見識。」
「那不是和達爾克先生一樣了?」
「過獎了夫人,敝人完全比不上那位青年,夫人繼續聽下去就知道了。」
「青年流浪到結著萬年不融的寒冰的極北之境,那裡有一座城堡,城堡裡住著一位娉婷玉立的公主。
這位公主是城堡主人唯一的愛女,也是城堡唯一的繼承人,因此公主的父母親對她施以嚴格的教育,可是公主正值青春年華,不是輕易就能被限制住的。
來到北境的青年,受到北境城主的賞識,城的公主也為青年的學養和談吐而傾心,沒有意外的話,青年將與公主結為連理,成為新的北境之王,可是青年的志向並不滿足於區區一個邊境的統治者。
青年一邊維持與北境公主的關係,一邊繼續冒險累積聲望,終於吸引到王國中央的注意,也成功擄獲王女的芳心。本來這也沒什麼,畢竟青年與北境公主未有婚配,問題是在青年的誘引下,北境公主已經懷有青年的骨肉,一旦此事曝光,即便青年能逃過身敗名裂,這輩子也跟王國中央無緣了。」
達爾克說到這裡時,忽地「哐噹」一聲,原來是特奧多爾在放下酒杯時,不慎令杯底碰撞到托盤了。
「抱歉,請繼續說下去吧,達爾克先生。」
「遵命。」達爾克一個頷首:
「青年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一個方法。他先好言哄騙公主放棄腹中的嬰孩,讓公主命貼身侍女暗中找下產婆為公主墮胎,然後故佈疑陣,與人串謀誣陷產婆和侍女是魔女,自己和公主都是受到魔女的咒術才會做出苟合之事。
利用大陸上對魔女的恐懼,青年成功了,除了事先聽到風聲逃走的產婆之外,侍女被送上火刑台燒死,深愛著青年的公主則被禁錮在冰之城堡的深處。」
這是又是「哐噹」一聲,這次是聽得入神的城主夫人葛琳達失手把酒杯摔破在地上。
「不、不好意思,我有點累了,請恕我先離席,諸位晚安。」
向城主低頭致意後,葛琳達夫人便在侍女的攙扶下離開了。
特奧多爾道:
「達爾克先生,你方才的故事,那位青年從此就一帆風順,扶搖直上了?」
「是的。因為知道內情的產婆、侍女和公主三人都被打成魔女,就算人還活著,也不會有人相信他們說的話。」
「不然,只要能證明公主是被誣陷的就可以了。」
「誠如大人所言,然而受到大陸人民肯認的魔女判別方式,是包括水刑在內的各種刑罰,公主金枝玉葉之軀,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了?」
「這…對了!」
特奧多爾為難之際,忽然想到:
「你說青年是與人串謀,要是能找到那個共謀者,就能證明一切了!」
「大人明鑑,關於那個與青年共謀之人…」
達爾克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聲「報告」,跟著守衛亞可布慌慌張張地走進宴會廳,匆匆向城主行禮後,亞可布在總管耳邊對總管說話。雖然他的音量壓得很低,但是耳力絕佳又站得不遠的迪多還是清楚地聽到了:
「…找到卡爾了,他被埋在靠近教堂那邊的城牆旁邊。」
面不改色地聽完後,齊格總管讓亞可布先退下,然後走到特奧多爾身畔輕聲轉述守衛的報告。城主聞言眉頭一皺:
「達爾克先生,不好意思,敝城臨時有件緊急的事情要處理,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達爾克起身行禮:
「謹遵大人之命,非常感謝大人今晚的款待,敝人告退。」
「迪多,你帶達爾克先生回房休息,不可怠慢。」
「謹遵城主之命,達爾克先生,這邊請。」
恭身答應後,迪多領著達爾克離開宴會廳。

達爾克沒讓迪多帶他回房,而是要少年帶他去葉・福爾多維克拉的房間。
「哼、卡爾也死了嗎?」
一出宴會廳,達爾克臉上的從容和微笑就消失無蹤了。
這是迪多認識達爾克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達爾克先生怎麼也知道卡爾死了?」
「我會讀唇。」
「讀…唇?」
「那和手語一樣,是輔助耳朵聽不見的人溝通的方法。」達爾克握拳:
「太大意了!不該想說明天再去找卡爾的。」
「卡爾有那麼重要嗎?」
「海因茲打聽過了,卡爾是艾利希的朋友,艾利希有可能跟他說過自己在報更的時候,看到沃爾夫的豬圈發生了什麼事。」
「對喔!艾利希報更的路上能看到豬圈。」
「我不懂的是,同樣的意外沃爾夫的豬圈發生了兩次,為什麼這一次才被滅口?是犯人突然覺得艾利希是個麻煩了?還是前一次艾利希其實沒有看到?」
就在達爾克沈吟時,他和迪多抵達葉的房門口,他輕輕一推,房間門就打開了。
「沒鎖,真是大方。」
與達爾克一起進入房間後,迪多趕緊過去將房間的燈點亮。
「哼、收得還真徹底啊!」
達爾克冷笑著環顧四周,整個房間被收拾的乾乾淨淨,簡直就像打一開始就沒人住過似的。
「沒用了,走吧!」
達爾克熄掉燈火,和迪多一起退出房間。
「達爾克先生,關於你剛剛說的艾利希的事,會不會是卡爾的關係?」
「怎麼說?」
「我聽父親大人說過,卡爾站夜班守衛的時候,艾利希都會順路沽酒來找他喝兩杯,可是這次豬圈出事的晚上,卡爾因為身體不適而讓亞可布代班,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所以影響了艾利希報更的腳程?」
「很有可能,可惜現在無法證實了。」
達爾克正扼腕時,海因茲・哈爾多特從走廊前方跑了過來:
「主人!我終於找到你了,這城真的好大喔!」
達爾克抓準時機伸手一擋,擋住了隨從的飛撲:
「你可不要亂闖別人的禁區喔!」
「怎麼可能嘛!禁區都有人在看守,我想過也過不去。」
見到海因茲,迪多終於可以問出入城以來一直掛在心上的問題:
「海因茲先生是什麼時候入城的呢?為什麼不參加晚宴?」
「真是失禮!我明明就是跟你,跟總管,還有跟我家主人一起入城的。至於宴會,我也很想參加啊!都是…」
海因茲偷瞄達爾克,果不其然看到一雙回瞪的目光:
「都是什麼?你這傢伙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達爾克對迪多道:
「迪多我告訴你,對這傢伙不必用尊稱,直接叫他海因茲就好。」然後他又回過頭來對海因茲道:
「你這傢伙不想做事儘管走人,我孤身上路還比較輕鬆呢!」
海因茲趕緊苦苦哀求道:
「不要啦主人!天堂地獄我都要跟隨您!」
「既然這樣,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們要離開了。」
達爾克的話讓兩位少年都吃了一驚,海因茲道:
「不是說好今晚在這裡過夜的嗎?」
「誰跟你說好了?」
「達爾克先生,你要離開了?那溫芙莉妲小姐的詛咒怎麼辦?」
「不必這種表情,我只是不睡在這裡而已,事情還沒完呢!我向你保證,如果一切結束時,溫芙莉妲的詛咒還沒被解開的話,我就一定幫她解除詛咒。」
「事情什麼時候會結束呢?」
「就快了。」

佛羅利安神父的教堂,原本只是一間鎮上的小建築,後來為了答謝神父代管領地的恩情,特奧多爾本打算在城裡新建一座大教堂送給神父,卻遭到神父的拒絕,幾經溝通後,才折衷在城堡和城鎮的中間,建了一座規模只有原先計畫的一半的大教堂。
尚・達爾克進到教堂時,佛羅利安神父正在和亞可布說話,於是達爾克先走到一旁,欣賞牆上的浮雕和壁畫。
送走亞可布之後,佛羅利安神父來到達爾克身旁:
「是尚・達爾克先生吧?」
「佛羅利安神父,你好。」
「覺得這些浮雕如何?」
「慚愧,我對藝術是外行。這說的是聖經裡創世紀的故事吧?」
「是的。從上帝創造宇宙萬物,並依自己的形象造人開始,跟著是夏娃受到惡魔引誘,與亞當一起吃下智慧樹的果實而被逐出伊甸園,然後是該隱殺害兄弟亞伯,挪亞建造方舟躲避洪水,挪亞築壇獻祭。你現在看的,是惡魔變化的蛇在引誘夏娃。」
神父指著浮雕裡裸女足邊的蛇,不過達爾克看到卻是體態曼妙的裸女。
「你知道嗎神父?有一說說夏娃其實是亞當的第二任妻子。」
「你說的是魔女之祖莉莉絲?」
「你也知道?」
「老夫喜歡閱讀。」神父微笑:
「這裡是神的殿堂,本來就沒有魔女的立足之地。」
「可是連惡魔都能在神聖之所的浮雕上佔有一席之地,與亞當同為最初的人類的莉莉絲卻沒有,不會太不公平了嗎?」
「莉莉絲藐視神的權威,拒絕回歸神的懷抱,真讓她自己選,只怕她也不會選擇在這裡留下形跡。」
「哈哈!」達爾克笑了:
「說的真好,莉莉絲的確像是會這麼做。」
「達爾克先生為魔女不平,難道不違背魔女獵人的職業道德嗎?」
達爾克一點不驚訝:
「看來一開始就沒瞞過神父你哪!」
「好說。初見面時,齊格總管很明顯不認識你,所以老夫知道你絕對不是自己說的那個身份,可是你又是迪多帶回來的,考量這陣子鎮上的風波和迪多那孩子的個性,不難猜到你真正的身份,只是你似乎晚來了一步。」
「我是遲到,但我不覺得沒戲唱了,之前逃走的產婆卡特莉娜還沒被找到不是嗎?不找到她,無論燒死幾個『魔女』,都無法根絕『魔女』再次出現吧!」
「可是卡特莉娜早已逃逸無蹤,達爾克先生這麼說,莫非是已經掌握到什麼線索了?」
「沒,」達爾克很乾脆地一攤雙手:
「就是什麼也沒掌握,所以才來請神父指點迷津。」
「這恐怕老夫愛莫能助,老夫對魔女狩獵這件事是外行。」
「神父,你知道昨晚已經發現卡爾的屍體了吧?」
「沒錯,昨晚總管有差亞可布來請我過去驗屍。你應該也從迪多那裡聽說了,卡爾是被絞殺的。」
「你認為會是什麼人行的兇呢?」
「不好說啊!如果凶器特殊的話,或許還能縮小範圍,可是從勒痕來看,凶器是一般隨處可見的普通繩子,如果兇手夠細心,行兇後立刻燒掉繩子的話,凶器就永遠消失了。」
「所以不是魔女幹的了?」
「不,這也不一定,什麼都有可能,老夫不敢斷言。」
「神父,卡爾被埋在這座教堂附近,請問你這幾天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不論多小都可以。」
「這個嘛……」神父仔細回想:
「沒有,老夫沒有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事。」
「卡爾失蹤前有來教堂告解,他到底說了什麼?」
「很抱歉,告解的內容只有神知道。」
「神父,事關一條人命,如果你堅持不說的話,恐怕你就是除了魔女以外最有嫌疑的人了。」
「『我指著永生的神起誓:我的生命尚在我裡面;神所賜呼吸之氣仍在我的鼻孔內。我的嘴決不說非義之言;我的舌也不說詭詐之語。』」
「約伯嗎?」達爾克不禁苦笑:
「方便讓我看看艾利希的遺體嗎?」
「燒掉了。」
「什麼?!」達爾克非常驚訝:
「為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之前燒死魔女海蘿瑟的時候,就把艾利希的遺體,連同我留下來的死豬的檢體,都一併燒掉了,因為鎮民害怕那是魔女的產物。」
「那些都是證據,你怎麼能…」
神父沈靜地封住達爾克的指責:
「老夫有留下驗屍紀錄。」
只見神父走到講台後面,從講台抽屜裡拿出一份紀錄交給達爾克:
「老夫以神之名起誓,這份紀錄絕沒有任何地方造假。希望你能理解,城主的責任在讓鎮民物質上不虞匱乏,老夫的責任在鎮民精神上免於恐懼。」
「為了這個什麼都能犧牲嗎?」達爾克邊冷笑邊翻閱紀錄:
「…手臂有針刺傷,但是致死的原因是毒…毒與導致豬隻暴斃的毒相類似…這份紀錄有送交城主吧?」
「當然。」
達爾克將紀錄還給神父,道:
「謝謝你神父,幫了大忙呢!」
「那裡應該的,不過你還沒回答老夫的問題:為什麼身為魔女獵人的你,要幫魔女抱不平呢?」
「我只是想從各種角度去了解自己的獵物罷了。」
「這樣嗎?希望你不要因此反而被魔女引誘了。」
「我會留心的,我也要給神父你一個忠告。」達爾克微笑道:
「我大概猜得到卡爾來這邊跟你告解了什麼,請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不義之人必有所報,告辭。」
「不送。」

達爾克一踏出教堂,等在門外的海因茲立刻上前迎接:
「辛苦您了主人。」
「有跟亞可布去看看嗎?」
「有的。」海因茲得意地回答。
「哦?這次挺機靈的嘛!」
「我向來聰明伶俐啊主人。」
「那,亞可布上哪兒去了?」
「他去鎮長家了。」
「鎮長……」
達爾克沈吟了一下,忽然臉色大變:
「你立刻去請齊格總管來找我,然後去保護迪多!」
「遵命!可是誰要傷害那孩子?」
「他不是目標,他守護的人才是,快去!」
不待看隨從離開,達爾克就先朝城鎮的方向奔去。

鎮廣場上的鐘塔,是鎮長約拿坦集合鎮民的工具。
由於處在邊境罕有戰火,加上民風純樸、領主和善,少有政令需要佈達,是以鐘塔被使用的機會不多,像現在這樣一週之內連響兩次,是很多鎮民一輩子都無法想像的事,
見鎮民聚集的差不多了,約拿坦令家僕停停止敲鐘,清了清喉嚨,朗聲對台階下的群眾道:
「抱歉驚擾大家,可是事態緊急,老夫不得不如此。」
鎮長頓了一頓,雖然不是第一次,但是在公開的場合高聲談論魔女與詛咒,還是令他感到害怕,幸好身為上位者的自覺給了他勇氣繼續說下去:
「感謝神的保佑,前些日子大家攜手合作,消滅了一個一直藏身在我們之中的魔女,老夫本以為能從此無事,沒想到方才又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原來魔女的來源就在城裡!」
鎮長的宣言讓在場眾人不禁開始竊竊私語,然而鎮長續道:
「請大家肅靜!事情是這樣的,一年前逃走的魔女卡特莉娜,不是只對特蕾沙下詛咒,還對溫芙莉妲小姐下詛咒,把我們的公主變成魔女了!噢、可憐的溫芙莉妲小姐!」
約拿坦說到最後悲從中來,雖然跟鎮長同感的人也有,但是更多的人在意的是消息的真假。這時鎮長讓開半步給亞可布站到前面來,然後道:
「請大家肅靜!大家都認識亞可布吧?亞可布可以為我們證明。」
「這…」
受到無數目光的注視,雖然事先和鎮長演練過了,亞可布還是十分緊張,在鎮長的眼神鼓勵下,他鼓起勇氣開口道:
「這是真的,小姐她…她在一年以前就被卡特莉娜變成魔女,給城主關在閣樓裡。這件事情在城裡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因為城主對大家下了封口令…還有,前一陣子,城的閣樓裡面開始傳出奇怪的歌聲,然後、然後鎮上就也開始發生怪事了…」
說到這裡,亞可布的話聲漸漸被群眾的議論聲淹沒。此時從群眾的後面投來一個聲音道:
「各位,可否也聽老夫一言?」
「是神父!」「神父來了!」
歡呼聲中,廣場上的人海左右讓出一條路來給佛羅利安神父通過。
等神父上台以後,約拿坦先問神父道:
「佛羅利安神父您來得正好,請您告訴大家,溫芙莉妲小姐是不是魔女?」
「這…」神父遲疑了一下然後道:
「老夫不知道,老夫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見到乖姪孫女溫芙莉妲了。」
神父的發言再度引起眾人竊竊私語。
「請大家肅靜,神父的話還沒說完。」
「老夫來是要告訴大家,迪多帶回來的那位先生,其實是魔女獵人。」
「這是真的嗎神父?」約拿坦向神父確認。
「是真的,稍早的時候,他在教堂裡跟我坦誠了。」
神父的話,讓已經止不住的議論更加沸騰。
「魔女獵人?」「是那個到處打聽的外地人嗎?」「迪多帶回來的,是城主請的嗎?」「城主請來魔女獵人要做什麼?」
「請大家肅靜!」鎮長勉力按下激動的群情:
「事情很明顯了,我們的公主已經變成了魔女,事關重大,老夫不敢自己定奪,請大家集思廣益,想想應該怎麼辦。」
「…燒死魔女!」
只聽台下一聲怒吼——是沃爾夫。
既然有人先拋出來,「燒死魔女」這個已經被確實執行過一次的選項開始在廣場上不斷傳接,而且越丟越高。
「請大家冷靜!」
原本放任眾人自由討論的鎮長,眼看情勢即將失控,趕緊出面喊道:
「各位,特奧多爾城主待我們不薄,老夫以為我們應該給城主一個解釋的機會,大家覺得如何?」
「是啊是啊!」「城主應該出來解釋!」「要城主解釋清楚!」
見自己的意見逐漸成為主流,約拿坦頷首道:
「事不宜遲,老夫建議我們現在就去請城主跟大家解釋。大家認為呢?」
「好!」「現在就去!」
約拿坦問神父道:
「神父您跟我們一起去嗎?」
佛羅利安神父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
「我要回教堂為布魯梅達爾祈禱。」

目送群眾隨約拿坦離去後,佛羅利安神父也下台準備離開。
「『我不知道!我豈是看守我兄弟的嗎?』」
「嗯?」神父看向發話之人:
「何出此言呢?達爾克先生。」
「因為比起約伯,我覺得你更像該隱。」
「個人解讀不同,老夫尊重你的看法,儘管老夫不明白。」
「你的確都沒說謊,只是避重就輕而已。」達爾克冷笑:
「我去找你的時候,你正在叫亞可布去找鎮長吧?」
「亞可布有事來請教老夫,老夫建議他去找鎮長,難道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那再請問,是你用繩子勒死卡爾,並將他埋在城牆邊的嗎?」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
「那你可以回答他嗎?」
達爾克往旁邊一站,讓齊格哈爾特走了出來。
「齊、齊格總管?」
見總管逐步進逼並拔出長劍,神父終於變了臉色:
「你想做什麼?!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殺了卡爾?」
「難道你就有證據證明海蘿瑟是魔女了嗎?」達爾克再度冷笑。
「她浮起來了!」神父高叫道:
「那就是身為魔女的證明!」
這次答覆神父的齊格哈爾特:
「她能漂浮,是因為她和迪多一起跟葉大人學過游泳。」
神父這時發現自己的背後已是鐘塔的牆壁,趕忙制止道:
「等、等一下!動手燒死的海蘿瑟的人不是我!你們不應該殺我!要殺約拿坦才對!」
「佛羅利安,」齊格哈爾特舉起長劍:
「我以城主之名制裁你這個叛徒。」
「誰是叛徒了?」神父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樣欣喜:
「我是神職者,我效忠的對象只有上帝!只有教會才能制裁我!你敢妄動的話,教會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這番宣言令齊格哈爾特腳步一頓,只見他落寞地笑了笑:
「神職者嗎?那我這一劍十年前就應該揮下了。」
「什麼十年前?十年前我根本不認識你——」
驚恐的話音戛然而止,達爾克走上前去,對胸膛上被劍刃開了一個血洞的神父道:
「這是劍刑,沒流血的就是無罪,流血的就是有罪。」
「…我一直不懂你的幽默感,達爾克先生。」
「很多人都這麼說。」
齊格哈爾特拭去刃上血跡後還劍入鞘。
「那麼我回去工作了,告辭。」
「你不再這裡等迪多嗎?」
「特奧多爾城主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收留我,我對他有義務。」
「不用替迪多著想?」
齊格哈爾特揚起自豪的微笑:
「從迪多放走特蕾沙那一刻起,他就遠遠超越我這個父親了,就算我不在,他也一定能活下去的。謝謝你對犬子的關心與照顧,告辭。」
深深向達爾克一鞠躬後,齊格哈爾特頭也不回地往城堡的方向前去。
「…這到底是負責任還是不負責任呢?」達爾克雙手一攤:
「罷了,家庭顧問可不是我的工作。」
一抬首,魔女獵人的目光如鷹隼一般飛至城巔的閣樓。
「剩下的工作只有一件了嗎?」

「暴民攻進來了!是亞可布開的門!」
「該死的亞可布!這個叛徒!」
「暴民在嚷嚷著要城主大人把魔女交出來,城裡有魔女?」
「怎麼可能?別聽暴民瞎說!」
「暴民說溫芙莉妲小姐就是魔女…」
「胡說八道!」
在奔往閣樓的途中,迪多不斷聽到這樣子的對話。
當見到鎮長和鎮民們臉上那作夢一般的表情時,迪多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在聽到鎮長和城主隔著城牆的對話中出現「魔女」兩字時,迪多就立刻拔腿奔向閣樓。
…怎麼會這樣?父親大人到底上哪裡去了?達爾克先生也不見了?
來到閣樓門口,迪多赫然發現自己竟然是第三個到的。
…你們怎麼在這裡?
「喵。」
曾經出現在達爾克房間裡的黑貓,此刻正慵懶地臥在閣樓門前的地上;而當時的烏鴉,現在也停在一旁的窗沿上舒展羽翼。
正納悶時,迪多隱約聽見樓下傳來騷亂聲響,於是他不再細想,先是趕跑烏鴉,然後抱起黑貓放到樓梯口趕牠下去。
…快走吧!這裡很危險。
直到確認黑貓往樓下移動了,迪多才又回過身去,這時他驚覺到:
…我沒有鑰匙!
「哇、這還真是多鎖啊!」
…達爾克先生!
迪多驚喜轉身,果然是尚・達爾克走上樓來。
「你去哪裡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總管帶我進來的,我們剛剛去處理一些事情。」
「父親大人回來了?」
聽到父親回來了,迪多覺得安心不少。
「嗯、他正在指揮剩下的士兵抵擋暴民。」達爾克看向門鎖:
「你不會剛好有鑰匙吧?」
「我現在去找城主拿!」
「不必了。」達爾克制止少年:
「時間來不及。」
魔女獵人解下背上的包袱拿出斧頭。
「喝!」
只一斧,鐵門上的鎖就統統都被劈開了。
…小姐!
迪多正想衝進房時,達爾克拉住他道:
「退下,我現在要幫她解開詛咒。」
「現在?可是…」
「就是要現在,不然一會兒需要逃跑的時候,你要怎麼帶她跑?別浪費時間了,快到下面去替我守著。」達爾克解釋道:
「解咒必需全神貫注,這段時間絕對不能被人打擾,你可以幫這個忙嗎?」
迪多用力點頭:
「我不會讓任何人上來的!」
「那就拜託了。」
等迪多下樓後,達爾克推開鐵門,昂首闊步走進房間。
儘管通風良好,房間裡還是飄著一股淡淡的臭味,以及因為少了海蘿瑟的認真清掃,所以積在器物上的淺淺灰塵。
「……」
達爾克皺起眉頭斂去笑容,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平躺在床上,與棺材裡的屍體一樣不自由的少女,不過屍體的不自由來自失去生命,少女的不自由則是來自鐵鍊──與成人手指同粗的鐵鍊,一圈又一圈地將嬌嫩的身軀困鎖在床上,不但奪去少女行為的自由,還取代了少女身上的衣服。
不過最令達爾克難受的,是接在少女排泄器官上的管子,管子末端的穢物今天還沒被清理,空氣中的臭味便是源自於此;另外還有少女臉上戴著只有下半部的面具,面具設計的十分精巧,既能撐開嘴巴方便灌食,又能防止咬舌自盡。
「…啊……」
見到陌生人,溫芙莉妲先是睜大雙眼,跟著流下眼淚,口水也在發聲的時候從面具的邊緣流了出來。
達爾克先走回去關好鐵門,然後才又回到少女奇異的床邊。
…到底誰才是惡魔的使徒啊?
嘆息之後,達爾克一邊伸手梳攏頭髮一邊開始念咒,跟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的頭髮竟然在指縫間迅速不斷地長長。
「…!」
溫芙莉妲既驚訝又害怕,可是不可思議的事還在繼續,只見達爾克原本方正的臉龐逐漸變得圓潤削瘦,五官也完全改變,因念咒而開闔的雙唇由厚變薄,聲音也從沈厚轉回細柔。
達爾克放脫斧頭,用變得纖細的手指鬆開上衣的鈕釦,解放一對不斷隆起的豐滿乳房;粗壯的腰圍逐漸變細,本就緊實的臀部則變得更加圓挺,讓失去小腹支撐的褲子變得鬆垮,卻又不至滑落。
當咒語唸完時,站在房間裡的達爾克已經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長髮飄逸,成熟美艷的女人。
女人一手拾起斧頭高高舉起,一手輕輕抓著溫芙莉妲胸前的的鐵鍊,道:
「妳,自由了。」
話說完的同時,空中的斧頭也如閃電般地落下。

守在樓下的迪多,第一個遇到的人是亞可布。
「小鬼讓開!」
見少年搖頭,亞可布把心一橫:
「原來你也被魔女迷惑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亞可布提劍殺上。面對凌厲高大的劍勢,迪多不與之硬拼,而是發揮自己體型的優勢靈活閃避,嚴守門戶,不給對手有任何可趁之機。
「就是那裡!」「燒死魔女!」
雖然敵人不斷湧現,但是目標明確的迪多沒有多想,就是努力防守住樓梯口,可惜無論他再怎麼專心勇猛,還是敵不過如潮水般湧上的眾多敵人。
「…呃!」
突然間,迪多的後頸遭到一記重擊。
…對不起,小姐……
就在將要失去意識的瞬間,迪多彷彿聽到有什麼猛獸的吼聲,但是他心裡想的只有對溫芙莉妲滿滿的抱歉。

之後來到的鎮民們,都被樓梯口前的屍橫遍野給嚇到了,尤其是每具屍體上猛獸的巨大爪痕,更是讓他們心驚膽戰。好不容易上到閣樓以後,發現房間裡只有散落一地的穢物,以及斷成一截一截的鐵鍊。

「迪多!迪多!」
「…?!」
迪多睜開眼睛以後,發現正呼喚著他的,是他以為已經失去的朋友。
「特蕾沙?我這是在天堂嗎?」
「不是啦!這裡是達爾克先生的城堡,達爾克先生沒有殺我,是把我藏到這裡來了。」
「所以布魯梅達爾的事情是…」
「嗯、是我告訴達爾克先生的。啊!他有一封信要我交給你。」
特蕾沙把信交給迪多,迪多趕緊打開來一看:
「親愛的迪多,這做城堡是我的賠罪,很抱歉沒能讓布魯梅達爾的事情有一個圓滿的結束。令尊、城主和城主夫人,還有你敬愛的老師,他們都在暴動中喪生了,我竭盡全力才只能把你和溫芙莉妲救出來,真的很對不起,請你節哀。
溫芙莉妲身上的詛咒我解開了,可是解咒出了一點差錯,所以她的記憶會有點錯亂,你可以觀察一陣子,再跟特蕾沙討論是否要幫她恢復以前的記憶,我相信你能做出最合適的判斷。
祝你們平安,你的朋友尚・達爾克。」
看完信之後,迪多問道:
「小姐呢?」
「小姐她早就醒了,她說她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夢,要趕快把它寫下來。」特蕾沙拉著迪多起身:
「走吧!快去跟小姐報告你已經醒了。」
迪多點了點頭,和特蕾沙一起走出房間。但是在出門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瞥見一條黑影從窗沿騰空飛起。
…謝謝你,達爾克先生。

在往東的道路上,尚・達爾克緩步前進。衣著整齊的魔女獵人,此刻又是一名毫無疑問的粗獷男子,而在他的腳邊,一隻黑貓正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前進。
忽地空中傳來一聲烏啼,敵爾克才要抬頭,一條黑影就先迅雷不及掩耳地非下來停在黑貓的頭上。
「…喵汪!」
受到驚嚇的黑貓一個翻身,變成了一條黑犬,跟著在空中與烏鴉融為一體,變成少年隨從海因茲・哈爾多特。
「如何?」
「三人全部平安,主人。」
「嗯。」
達爾克繼續前進,海因茲趕上去道:
「主人你也太大方了,竟然就這樣送出去,俺很喜歡那座城堡耶!」
「你的喜好不在我考慮的範圍內,反正也是搶來的,再搶就有了。」
「主人,真的就這樣放過那個叫葉的人喔?」
「那種傢伙大陸上殺不勝殺,別白費力氣追了,他遲早會死在比他還壞的人手上。」

「船長,這一趟回去您就是駙馬爺了吧!」
「哼哼。」
聽著大副黑格爾的奉承,葉・福爾多維克拉一邊控著舵,一邊微笑。
「是說那個鄉巴佬還真不自量力,竟然敢跟船長勒索?簡直找死嘛!」
「…妳!?妳是什麼時候上船的?」
聽到船員的驚呼,葉趕緊回頭一看,結果赫然發現自己的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位佝僂的老婦人。
「我終於找到您了,葉大人。」
「妳、妳是卡特莉娜…」
「您忘了東西,我給您送來了。」
卡特莉娜滿是皺紋的臉微微一笑,跟著一個挺胸,瞬間老態近去,變成一位身材玲瓏高挑,婀娜撫媚的年輕女人。
葉忍不住驚恐道:
「妳、妳真的是魔、魔女?」
「哎呀!葉大人不是早就知道我的真面目了嗎?這是溫芙莉妲為您懷的孩子。」
卡特莉娜從懷中取出一顆拳頭大小的肉球放在唇邊,輕聲對肉球道:
「乖、叫爸爸。」
「不、不要過來!」
見魔女將肉球拋來,葉立刻揮出長鞭擊打,可是他的鞭子非但沒打到任何東西,還反捲回來變成一顆肉球黏在他的手背上。
「爸爸。」
只見肉球長出嘴巴來叫爸爸,跟著有無數顆喊著爸爸的肉球,從四面八方飛向葉,轉眼之間,葉就被掩埋在肉球堆中不見人影了。
「呵呵。」
卡特莉娜滿意地懷視整船因為幻覺而變成行屍走肉的男人,然後她輕移蓮步,推開舵輪前的葉,自己熟練地控著。當確定船筆直地朝礁岩前進後,她放開舵輪上的手,蹲下身在葉的耳畔道:
「姊姊我啊!最討厭負心漢和騙子了。」
就在船撞上礁岩的瞬間,卡特莉娜也躍入海中,在翻湧的浪花裡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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