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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消失整個月的她突然撥了通電話給我,電話另一頭的口氣一如往常。
在常去的咖啡館結束營業的前一個小時,在我和她之間都有著問不完的問題,但卻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開口問對方。
說著毫無邏輯可言的話,可不時的沉默似乎暗示著,暗示對方彼此都明白這些話背後的意涵。
「或許我得學著面對孤獨了。」
我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喝下那杯涼掉的咖啡。
「這可能是個暫時性的結束……」
話說到一半就停了,剩餘的字句冬雪似乎想讓外頭的點點雨滴填滿。
又沉默了一會,最後她便一語不發的起身,快步走出了咖啡館,只留下那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以及呆坐在原處的我。
她的身影伴隨著外投漸變的大雨,沒有傘,獨自消失在朦朧的視野之中。
換作是平時的我,或許……不,是一定會追上去,但此刻的自己明白,已經沒有理由這麼做了。
那一天,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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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年後相逢的今日,外頭依舊下著大雨,看著看著我的心情也伴隨著雨水沉重了起來。一種複雜與難耐的感受在心中蔓延,好比對悲劇食之無味的演員,似就要陷入其中,卻又失失然走開。
脫去外套的冬雪一手滑著手機,一邊短促的對我開口。
「保守估計是一個月,快一點只需要一個禮拜。」
「……?」
「我爺爺,也就是現任的當家帶頭向我催婚跟相親已經到了我厭煩的程度,所以想藉著他這個月從日本回來家裡訪視狀況,讓你替我去解決這樣的困擾。」
「我……?要怎麼解決。」
「方法很簡單,假扮我男朋友就行了。」
「……假扮男朋友?」
「臭小子懷疑啊!」
「開你的車。」
聽到我這麼說的司機大哥突然一陣暴怒,標出了一連串的髒話,但很快地便給坐在後頭的冬雪狠踹了椅背一腳。
看到這我不禁深嘆了一口氣在心裡抱怨:「……原來這就是妳所謂人很好定義嗎。」
「當然,我也不會白白叫你幫我這個忙。所以我可以保證你兩件事,第一就是我會讓你如期畢業,絕對不會有任何爭議的拿到你該拿到的學位,再來就是結束我們之間的合作後,你可以拿到一筆錢去償還你所有的債務。」
「什麼所有的債務?」
她臉色從容的聳了聳肩。
「就我所知,你房租和學費全是貸款來的,沒錯吧。」
或許有件事情大家都有類似的經驗,那便是受人片面的窺視。
交友圈中總會有那麼一個老喜歡去窺探他人的人,但反過來被問到自己事情的時候卻又避而不談、含糊帶過,巧妙地扮演著八面玲瓏的角色。
有的時候,這類的人講好聽一點叫作單方面的關切,但講難聽一點其實就是仗著理解程度上的優勢把你給吃得死死的。
「……妳是在跟我開玩笑嗎。如果基於我們曾有過交集說順手幫妳就算了,但妳今天卻又打算拿這些來攏絡我?」
我本想用有些憤怒的口氣回斥。但不管我用了什麼口氣,眼前的她卻仍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
「說攏絡還真難聽,有功有賞不是天經地義嗎。」
「……況且我好歹也是個有骨氣的人,少瞧不起||」
「有骨氣很好,但沒有能力又能怎樣,」聽到這裡,她有些不耐煩的打了岔,「可以,你想說要看在我們曾經的交集,就別用金錢去衡量了……很講情義,但實際上你今天幫了我又有什麼好處,你想過這點 嗎?」
「……」
「你不會想白白幫一個自己都不太想見到的人吧?」
雖然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但若冷靜下來花時間想想,冬雪確實說的沒錯。無論過往,論及現下之間的關係,我或許確實拿了錢會比通融過去來的有面子。
「所以你是幫不幫這個忙。」
「……妳繼續說。」
「很高興你能諒解,」她聳聳肩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隨後從包包裡拿出了一個文件夾,「就像我剛才說的,時效最長是一個月短則一周,合作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入住我們趙家,並假扮我的男朋友,只要完成任務之後你便可以得到你該有的報酬,這點合約上都有寫道。」
「那麼要是穿幫了呢?」
「要是穿幫的話……我自然不會放過你,所以也請你有所覺悟。」
「可以說的具體一點嗎……」
「等到穿幫了我自然會具體的跟你說明,放心吧。」
「……」
我深嘆了一口氣。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車門推開,一頭摔死在路邊算了。
「還有一點,除了今天接應你的人以外,家裡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們分手的事情……」
「嗯,那倒還好--」
「但同時也不知道我們交往的事情。」
「妳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吧!」
……被她這句話一打斷,老實說我更想跳車了。
這擺明了就是要把一個老百姓送上梁山強迫修成高人,簡直難讓人想像自己得面對怎樣的刁難。
「別想太多,我們也不是吃飽閒著會去刁難一般老百姓的人。」
「……證據呢。」
「問東問西的真煩……總之事情大概是這樣,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什麼跟什麼--!」
「好了好了,別在我身邊那麼大聲嚷嚷,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了……先讓我瞇一會待會好見人……午安。」
「喂--!」
結果冬雪話還真的把說完後闔上了雙眼進入了夢鄉。
「唉……這到底是在搞什麼東西啊--」
在這種荒誕的展開中,人只要進入了無聲的等待,便像是把鼓到不行的氣球繼續過充一樣,最後只有爆開的下場。
而幸好在我頭殼快被血壓給沖破的時候,做在我面前座位的男子突然的開口了。
「哎呀,小哥就不用太擔心了,就像小姐說的我們不會吃飽撐著去刁難一般老百姓的。」
「……」
「況且若真發生什麼事我們也會全力支援你,保護你人身安全,所以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這名男子從聲音聽來十分的和善,且聽得出不失歷練。
「稍微介紹一下,我是雙木林,林宇,叫我阿宇可以了」名叫林宇的男子轉過頭來向我問好,一時間讓我有些驚豔,「我是負責小姐安全和大小事務的秘書。」
這個人就像是電影裡真正講求仁義的道上兄弟,長得十分帥氣,雖然臉上還留著不少的傷疤,但完全不會讓人覺得有一絲的反感,顯然是個相當沉穩的人。
「呃……您好,我、我叫李清季……請多指教。」
「別那麼拘泥,你好說歹說也是個小姐看上的男子漢不是嗎?」
「……那也是曾經的事了吧。」
聽到我這麼說的林宇不知為何冷笑了兩聲。
「真的是這樣嗎,小姐?」
「林宇要是你敢多嘴,我們待會就走著瞧。」
被唐突帶進話題的冬雪雖然閉著雙眼,但卻對著阿宇罵道。
「唉……真是不老實的人。」
阿宇哥話才剛說完,冬雪便朝著椅背上踹出了十足的一腳,一瞬間讓整台車明顯偏移了一小些距離。
「大、大小姐請妳不要再亂踹人了,很危險啦……!」
「……我警告你,要是待會我再醒過來,就做好覺悟吧。」
「咳咳咳--是、是……」
……我看要做好覺悟的不只是司機了吧。
就再回復平靜沒多久,做在前頭的阿宇似乎毫不在意冬雪的警告,對著後座的我開啟的話匣子。
「哈哈哈,總之真的別太緊張兮兮了,這一個月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放心吧。」
「……您雖然是這樣說的沒錯,但事情還是發生的太突然了一點。」
聽聞我的話後,他乾笑了兩聲。
「總之相信自己以及眼前所見的一切,然後像個男人去面對隨之迎來的人生吧。」
「說的倒容易……」
「信不過自己的話,清季小哥不如就好好依靠小姐吧。」
「迫使別人捅出簍子的人說要讓人依靠還真難……」
「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清季小哥會這麼說只不過是因為你還不夠瞭解她罷了。」
話說完,阿宇便側過了身子遞給了我一隻黑色的鋼珠筆。
「……?」
「喏,以防你遭遇不測,」我使了使眼色,「也是我們的見面禮。」
「林宇大哥……要讓人防身還不如給支球棒,為什麼要給人家筆呢?」
聽到這裡開車的那位大哥也有些不解的開口問道。
「筆當然也可以防身啊,要不回去請小姐教你好了,她可是這方面的專家。」
「呃……當我沒說。」
但不只是開車的大哥,對此我也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為什麼是錄音筆,若真要以防我遭遇不測,何不給我一些像是防狼噴霧之類的防身道具比較實用。
我深嘆了一口氣後,朝著外頭的街景看去。
「……明明可以找別人才對吧。」
「人家可就坐在旁邊喔,敢說這種話清季小哥也是滿帶種的。」
「我只是說實話而已。如果真要以她的人脈,要找到比我條件好的人去假扮也不是不可能吧,為什麼偏偏就是要找上我這個死窮大學生……」
「……哎呦,小姐有她的打算嘛,雖然我跟你一樣對這件事也感到不諒解就是了。」
「也……?」
「在我們的規矩裡,原則上是不能牽連到無關的老百姓的。當小姐決定要找清季小哥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是持反對意見的。」
「那為什麼還是找上我了……不是才說到原則嗎。」
「臭小子,有一種東西比原則更重要,你明不明白啊,」突然間,開車的大哥口氣認真的對我喊道,「對家人、摯友的信任是勝過一切的例外,你最好記得這句話。」
「……」
這般像是電影裡的台詞,居然活生生的灌入我的耳裡,聽聞這番話的當下,我老實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一種我們生為老百姓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感受。
……如果真要說,或許就是貨真價實的仁義情操。
「沒錯,就像小賴所說的,我們都是因為信任小姐才會接受她提議請前男友的你回來幫這個忙。」
就在阿宇哥把話說完後,車子開進了某戶人家的庭院,兩側夾道歡迎的陣仗讓我更顯得有些不該如何是好。
「我們相信小姐,也同時代表相信小姐所相信的你,」他披起了掛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如果你不相信自己,我們又該相信誰。」
他撇開了方才對話中那些許的親切感,用沉重的口吻向我說道。
「林宇,已經到了嗎……」
於此同時冬雪也似乎察覺到了四周的氛圍,緩緩的睜開眼來。
「是的。」
「那你們先下車吧,我有些事情想要跟清季交代。」
聽完這番話後,前座的兩人便打開了車門站在車子的側邊待命。
「……其實也沒什麼好交代的就是。待會我們倆就各自回到那個時候的狀態就好,明白了嗎。」
「面對這種場面也是……?」
我擔心的問。
「你表現出緊張是沒什麼關係……反正被刁難的時候我會替你說話的。但是||」
「但是?」
「但如果你被識破馬腳,我們之間就算是破局了,這點你必須明白。」她扳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笑容,朝著我看來,「而不被識破最好的方法就是安靜閉嘴苦笑……這一點你比誰都還厲害吧。」
話說完後,冬雪伸手將我的車門給打開,外頭打進車內的光線,一整排面容凝重的人群,種種都宣告著一場沒得選擇退出的戲碼正式展開。
「冬雪……在這之前我姑且問你一個問題。」
「唉……又有什麼問題了。」
「我值得再相信妳一次嗎。」
「……」
看了我一眼的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笑著臉推開另一邊的車門,隨之跨出車外。
面對她的無語,我也只能默默地接著她的腳步跨出面對現實的那一步。
而我才探出頭的時候,一陣氣勢非凡的問好聲便給了我一記下馬威。氣派的庭院,高級的透天厝,看在我這個在都市生長的孩子眼裡簡直難以置信。
但這些似乎都比不上後頭緊接而來的那個聽似年邁,可卻不失威嚴的聲音。
「回來了呀。」
「好久不見,爺爺,您身體還好嗎。」
「好好好,見到妳就好得不得了。」
趙爺爺開心走向冬雪,用他那雙粗糙的手整理著有些雜亂的頭髮。
「然後……是我剛才就很在意的,這位是?」
「爺爺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李清季。」
「這樣啊……是冬雪的男朋友呀。」
冬雪的爺爺戴上吊在胸前的老花眼鏡,手插在腰後轉身朝我走來。
「您……您好,我是和冬雪已經交往一陣子的李清季。」
「客套話就免了,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好像完全沒有理會我的話似的,他自顧自說的接道。
「是,請問是什麼問題呢……?」
等待趙爺爺提問的時間雖然不到久,但差點讓我停了心跳。
深怕他接下來的那番話冷不防的拆了假扮的真相。
「你這個名字一定讓你很困擾吧?」
「呃……名、名字?」
「你不是叫做慶季嗎,這麼凶狠的名字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應該很困擾吧。」
雖然我的台語程度不到好,但我多少還是能聽懂趙爺爺所說的話。
「啊……誤會這種是倒是……沒什麼遇過。」
我一邊苦笑一邊回答了趙爺爺的問題。
「嗯,那就好……慶季,你應該難得是我看得上順眼的少年仔,我們趙家很歡迎你。」
聽聞這番話我不禁打了一陣哆嗦。
「謝、謝謝你的賞識。」
……居然說道是難得,難不成之間有看不順眼的人嗎。
想到這裡我不禁擔心起自己的下場,要是穿幫了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那麼,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
「哈……?」
「預定是明年的春天。」
就在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冬雪過來挽住了我的手,急忙前來緩急。
「這樣啊……真不知道那時候我能不能回來了……」
「這點您不用擔心,七天後我們已經有打算要辦訂婚宴了。」
「呃,等、等一下--」
就在我吃驚的差點脫口的瞬間,冬雪使勁的用鞋跟踩了我一腳所幸制止了我。
「那太好了……那一定要辦的盛大啊,對吧慶季。」
「趙爺爺……我叫做清季……」
此刻掛在我臉上的笑容底下已經不是普通的糾結。
「好了,那爺爺我就先去朋友家串串門子,你們自己先進去歇歇吧。」
「小賴,麻煩你去送爺爺去朋友家了。」
「對了,小冬雪呀……我這邊可能先跟你說聲抱歉,這幾天爺爺都會像今天這樣在外面忙,所以可能暫時沒什麼時間陪你們聊聊。」
「嗯嗯……沒關係,等爺爺忙完我們再好好泡杯茶聊聊吧。」
「好……好!」
就在樣看著趙爺爺上車離去之後,雖然姑且是能鬆口氣沒錯,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已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下去。
「冬雪……訂婚宴是怎麼一回事,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吧。」
「就是字面上意思,合約上都有寫,」她轉身朝著屋內走去,「外面很熱,快進屋了。」
聽到這裡,心裡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給敲成了碎片。
雖然很想把事情問個清楚,但我想以冬雪的個性鐵定不會老實的告訴我。
……顯然我也是時候得採取適當的手段了。
「要是妳繼續隱瞞細節……合約我是不會簽字的。」
這番話傳到她耳中,如我預期的觸動了她的神情。
就像是我所知道的她,信用這檔事從之前交往的時候就十足的展現在她的一舉一動裡,決定的事情不會有所改變,反悔這個詞似乎根本不存在她的字典裡。無論是對自己還是他人。
曾經有那麼一次,我和冬雪在搭計程車的時候碰上了不老實的司機大哥,到目的地的時候突然喊了一個與上車前問到完全不同的金額,發現此事的冬雪以一股難讓人招架的氣勢開口教訓,過程中甚至差點就要把司機給拖車打算當著路人面前痛罵對方。
那次之後,我便確信了這個人僅少數、但卻無比敏感的地雷。
「你……可以把剛才的話再說清楚一點嗎?」
面對她不意外漏出的壓迫感,我深深的嚥下了一口氣。
「要是妳在像從前一樣,對這切再有所隱瞞……我是不會簽字的。」
「……」
聽完我這番話她用那銳利的眼神怒視著我,像座隨時都會噴發的火山一般,散發危險的氣息。
半晌,我本抱著挨打的覺悟與她勉強對視,但出乎意料的事情卻發生了。
突然間她收起了兇狠的神色,放鬆神情長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我向你保證就只有合約上的那些內容,不會有什麼唐突的附加條件,可以了吧。」
「呃……」
看著她,我頓時間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心裡只有,她該不會吃錯藥了吧這句話在心裡盤旋。
「幹嘛那副吃驚的臉。」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應該不是妳平時的為人吧。」
「身而為人總得明白讓步。」
頓時,打開大門的聲音和冬雪這句話重疊再一起,這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她居然說了讓步。
「但你別誤會,這一切的讓步都只是為了省去我之後的麻煩必要的程序。」
「你說這種話……反倒才會讓人覺得刻意在掩飾什麼吧……」
「別給我得寸進尺了||!」
在說完這句話的瞬間,鬆懈嘴巴的我遭到了她無情的踢擊。
穿著硬頭鞋的那隻腳硬生生地朝著我小腿處踢了上去,為此我痛的屈膝跪地,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從眼角流了出來。
……很顯然的雖然時光飛逝,人事已非,但相同的痛楚卻不會因為時間的過去而有所淡弱。
「………斷了。」
「相同的力道我都踹過不知道幾輪了,你那個時候可連一滴眼淚都沒流過,現在卻在喊斷了?」
「……妳這個人肯定會下地獄的。」
「放心,要下也會拖你一起作伴。」
她甩了甩頭髮轉過身朝樓梯的方向走去,而那頭左右擺盪的長髮看在我濕潤的眼眶裡格外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