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魚。少年喲——」
水中身穿歌德蘿莉服的少女向我伸出手。尾端帶點藍的黑色髮絲往後飄去。半眯的雙眼緩緩張開。
我絕不會看錯,那是我的雙眼。
「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你。」
*
坐在咖啡廳的室外區,一陣刺痛感傳來。我摀住痛楚來源的左眼。
「嗚,又來了。總覺得好像越來越頻繁了。」腦海中「危機」的想法忽然一閃而過。
「隱藏的能力終於要在此刻爆發了嗎?恭喜。」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橙啟以毫無起伏的聲調發表感想,啜飲了一口咖啡。藏在鏡片後方的琥珀色雙眼一點也沒有透露出為我擔心的訊息。
「你有空把我跟那種中二病患者拿來做比較的話,還不如先把眼鏡拿掉,太浪費那雙眼睛了。」
我用小湯匙敲起已經空了的咖啡杯杯緣,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與他交涉。但是我的這位損友不愧已經聽了同樣的台詞多達數年,絲毫不為所動。
「少年喲,與其對著一點小事呻吟,不如培養出強韌的精神,鍛鍊出健康的身體吧。」
這時坐在桌上的歌德蘿莉少女不知道為什麼一臉得意地望向我插嘴道,眼裡閃爍著不必要的幹勁。明明待在無風的室外,她的頭髮卻像在水中一樣飄動。小巧的雙腳在桌子的邊緣一前一後擺盪。
「還真敢說啊,我眼睛痛的原因不管怎麼想都是妳害的吧。居然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做了什麼?」橙啟提起一邊眉毛。
「橙啟,你不要吵。不是在說你。」
「原來如此。」他停頓一下。「認真勸你一下,你現在已經是高二了。」
「就說了不是中二。你把我當怪人不成?」
剛才那句果然被當成了自言自語。畢竟這個正輕哼著歌,興致盎然觀察四周的少女現在也只有我看得到,不然其他人恐怕早就會一直盯著大肆坐在桌上的她看了。
「不,你已經是公認的怪人了,用不著擔心。只要你全身上下戴著詭異的眼珠飾品,還用奇怪的理由來跟我借書,就不可能擺脫這個事實的。」
在我抓著自己身上印有眼睛圖騰的衣服咕噥著「這不是詭異,是愛」時,橙啟默默從放在他隔壁座位上的背包裡挖出了一疊書遞給我。
多虧了認識這位家裡收藏了為數不少的書籍的有錢人家少爺,我才能像這樣偶爾跟他借一些圖鑒來看,內容不用說當然都與眼睛有關。借和還書的時間通常則像現在這樣選在週末的時候。本來讓他把書帶到學校給我也可以,但是我們學校因為創校紀念日的奇怪傳統的關係,幾天前就開始放假,根本就碰不著面。但其實就算學校不放假,我也會利用借書的藉口來這間有漂亮眼睛的店員姊姊工作的咖啡店,正大光明地把咖啡錢當作眼睛鑑賞費。
橙啟最近也已經學會不再吐槽我來這裡的不純動機了。
「上次借的是動物的書。現在是妖怪,我已經不知道該稱讚你對眼睛的執著還是該跟你保持距離了。」
「妖怪的眼睛啊——」我瞄了一眼聽到這話轉回頭的擁有上等黑色眼瞳的少女。「興趣有是有,但是這次是因為別的理由。」
「的確,這次不是單純妖怪的書而是除妖類的書。讓我整理一下,『第一方案是尋找人魚、分身、眼睛的資料。要是沒有的話就換成第二方案找一下怎麼防止溺水的資料』——你那時候是這麼說的。人魚跟溺水我還能理解。分身和眼睛是怎麼回事?」
「我也覺得不管怎麼想都很可疑。謝啦。」
我以讓眼球幾乎飛出來的高速點頭贊同,把書收進自己的背包準備離開。
「流日。」橙啟叫住我。
「什麼事?」
「你該不會⋯⋯」鏡片反射出光芒,空氣也彷彿在那一瞬間凍結了起來。「真的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不,沒什麼。」
我拿起背包,與從桌上躍下準備和我一同離去的歌德蘿莉少女相視而對。
「不過是個有著我的眼睛的人魚而已。」
*
太陽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下照耀,舒爽的風在我踩著腳踏車踏板時迎面吹來,本來一切都該是那麼美好。除了眼前不能夠稱之為日常的景象之外。
「居然說我是妖怪。少年喲,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吧。」
歌德蘿莉少女在騎著腳踏車的我左前方滑行。不,對自稱為人魚的她來說應該是游動才對,雖然連魚尾都沒有,一點也看不出哪裡像人魚。如果不知情的人看到她,應該還會以為飄在空中的她是幽靈之類的東西,當然前提也是要能夠看得到。
「我說妳啊,就不能老實待著嗎?」
「待在哪裡?少年喲,只要你還睜著眼睛,就還能看得到在這邊的我。你應該還沒有忘記才對吧。」
「那就請快點——」我在上坡路前用力踩下踏板。「從我的眼球滾出來吧。」
三天前,這個不請自來的少女突然出現,佔據在我的左眼球中不肯離開。本來還以為之前看過的水中映像只是一場夢,結果早上醒來一睜開眼睛發現夢中的不明人物居然就在面前。既沒有什麼華麗的出場特效,也沒有什麼奇蹟邂逅似的展開,那名穿著歌德蘿莉服的少女就只是很理所當然地彷彿早就存在於我的房間一樣浮在空中看著我。
那時候坐在被窩裡的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與她進行的對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妳誰啊?居然有跟我一樣的眼睛。」
「之前不是介紹過了嗎?從今以後要住進你的眼球的另外一個你。」
「抱歉那種事我可從來沒聽說過。」
「那你現在就聽見啦。少年喲,趕緊接受這事實吧。」
「別開玩笑了,把我的眼球還給我。」
記得中間還穿插了想要抓住她結果直接穿過她身體的過程。
從來沒有遇過這種事的我當然沒有可以趕走她的手段,犧牲左眼球可不在選項範圍之內。結果後來這名不速之客居然就這麼往我的左眼球一住就是好幾天。拜此所賜,現在只要張開雙眼,就一定會在視野中看到她的身影。
事到如今還是有點難相信,居住在眼球什麼的根本是天方夜譚。我究竟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呢?該不會是對眼球的眷戀多得滿出來,無意中召喚了以眼球為生的什麼奇怪東西吧。
我盯著腳踏車前方的只要不浮在空中就與一般人無異的少女。
「為什麼是眼球啊?一般來說應該是別的地方吧。」
「因為我與你本來就是同一人,本來待在你的心裡也可以。但是人們不是說了嗎,眼睛是我們的靈魂之窗。」
「就因為這種理由簡易搬家嗎?」太隨便了吧。
之前聽這名少女說過她原本的世界因為某種災難毀滅了,所以只好前來這個世界避難,然後就這麼把我的眼球當作家了。奇怪的不只是住在我的眼球這點。她還自稱自己是人魚,而且還是另一個世界的我自己,也就是別的世界的我的分身。至於其他的記憶好像已經丟失了。
「話說回來,我既不是女的,也不是人魚,也沒有過穿這種衣服的喜好。究竟什麼時候變成了這種噁心的傢伙?」
「少年喲,你剛剛好像說了什麼失禮的話? 」
她飄到我的正前方。
「喂,等一下!這樣會看——」
人魚少女沒有實體,所以腳踏車並不會撞上她,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視線上的阻礙,簡單來說就這樣撞上去就不妙了。
我在那身歌德蘿莉服前幾公分處緊急煞住了腳踏車,但結果就是煞住的腳踏車失去平衡,直接因為重心不穩側翻倒在地上。我連人帶背包摔落至地上,第一時間用來保護眼睛的手擦撞到地面,因破皮而產生的刺痛感即時傳來。幸好背包裡面的書沒有掉出來,保住了我向橙啟繼續借書享受眼球的未來。
人魚少女則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在空中俯視我。明明應該可以被任何東西穿透,照耀在她身上的太陽光卻好像照在了實物上,連衣服上都產生了陰影。
「少年喲,我就是你,這一點你應該最清楚了不是嗎?」
「少囉嗦,怎麼可能承認這種東西啊?」我向害我倒在地上的元兇反駁道。
承認的話不就代表認同自己是這種奇怪的生物了嗎?
說到底,這個住在眼球的人魚真的能算生物嗎?有眼睛應該能多少算在內吧?不,這樣豈不是連幽靈也算是生物嗎?不,幽靈的話應該算是「前」生物吧。那人魚又算什麼呢?
就連我也搞不清楚了。
知道的只有回去後一定得去翻橙啟借我的書來尋找解決方法。
後來騎車回家的半路上,左眼還不時地抽痛,加上人魚只要一不高興就會突然擋在我的面前,就結果而言,我在回到家之前總共摔了四次左右。在回到家中與家人一起吃飯,因為身上的擦傷被質疑騎車技術不如小學生後,我不禁後悔今天使用腳踏車出門的選擇。
前幾天學校放假真是太好了。我已經無法想像帶著人魚一起去學校的慘況了。明天星期一開學能撐得過去嗎?
然而還沒等到上學,另一波戰爭又在浴室內掀起。不用說當然又是她惹的麻煩。
「少年喲,不是說過了嗎?既然我與你是同一人。這一點小事就無需介意了。」
「當然會介意啊。我為什麼要被一個奇怪的女子盯著洗澡?」與人魚對峙中的我指向浴室的門。「妳給我站在那邊,不準轉過頭來。」
「就說沒關係了。」「就說有關係了。」
比起摔車什麼的,被監視洗澡才是被寄宿的麻煩。
明明有著在有幾百個眼球的環境下洗澡也沒問題的自信,但是被活生生的女孩子看的話還是有點難為情。糟糕的是居然還得在看著她的情況下洗澡。昨天本來試過想背對著門洗澡,結果馬上變成了她也跟著轉移過來的悲劇,害我情急之下直接採取緊急第二方案拿蓮蓬頭對準她沖水攻擊,然後在看到水穿過她身體的時候感受到了一陣徒勞的無力感。
像這樣被寄居的日子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呢?
我盯著勉強妥協站在門邊的歌德蘿莉少女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加油吧,喜愛眼球的十七歲。
我轉開熱水,在腦內為熱水流過的可憐傷口配上「噗哧噗哧」的效果音。
*
終於洗完一點也不輕鬆的澡後的我坐到床上,不,應該說現在不管做什麼都不輕鬆吧。身穿歌德蘿莉服的那個罪魁禍首則坐在床的另一頭,小巧臉蛋上的那雙酷似我的眼直勾勾地望著我。這個互瞪的二人小型會議不為別的,正是為了她的某樣委託。
「所以妳想要尋找自己失去的記憶碎片?」
「沒錯。」
「去哪裡找?」
她伸出手指向前。我往後看了一下,就只是床靠著的白色牆壁而已,什麼也沒有。我又轉回頭看向她,發現她指著的不是牆壁,而是我的左眼,這才會過意來。
「真是的,為什麼我的眼睛裡盡是些奇怪的東西?」
「少年喲,你剛剛說什麼東西奇怪?」
「不,沒什麼。」
這次我學乖了,要是惹她不高興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
「所以說妳要找我幫忙,報酬呢?」
「少年喲,幫助別人應該是不需要講求報酬的。」
「⋯⋯」
聽起來實在是令人火大到如果手邊有東西就想直接丟過去的程度,但可悲的是我也早就猜到了她會這麼回答。這幾天一直待在一起,猜不到才奇怪。不繳房租還反過來要求房東做這做那的,也只有她會做這種事。說到底我本來就沒同意過租出我的眼球。
不過反過來想,如果成功幫她找回自己的記憶,她或許會找到新的去處,就此從我的眼球中離去也說不定。這樣姑且也能算報酬吧。
「我知道了。我幫就是了。」
「很好。那我們就在『那邊』見吧。」
「『那邊』⋯⋯嗎?」
我遲疑了幾秒,但最後還是應她的邀請閉上雙眼。
「⋯⋯」
感受到的不是無趣的黑色,而是一望無際的透藍色。
我現在身處在水中。更正,是我的意識身處在水中,因為現實中的我正閉著眼睛待在床上。消失的是身處外面現實世界的人魚。
但是這種事怎樣都好,因為我快要溺死了。
我從嘴裡吐出了大小不一的泡泡,以趕走田內鳥群的稻草人的努力精神拼命揮動雙手。這與會不會游泳無關,就算是游泳好手也不可能在深海裡安然自若的。但不是在深海,而是在自己的眼球內溺水的人,我搞不好是第一個。
「你在做什麼?」
在這個空間不受視野方向限制的人魚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下意識地轉過身,利用眼神和手勢努力向她傳達SOS訊號。看得見嗎?來自眼球星人的訊號。這樣下去還沒找到記憶之前就會溺死了。
終於會過意的她指向自己的左眼角,手往旁邊一揮,我周圍的水立刻像潮水一樣往四周退去,逐漸形成包圍整個直徑約一個足球場的無水球形空間的蔚藍之壁。
好不容易得以從水裡掙脫的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氣。
「既然能這樣的話就早做啊。我前兩天要睡覺的時候可是差點就溺死了。」
「不會真的溺水的。畢竟這裡是你的意識空間,只要認定這裡的水對你是無害的,你就絕對不會溺水。」
「這點事請早一點說明好嗎?」害得我在前兩天因為要睡覺閉上雙眼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會溺死,只好半夜在自己的房間裡開了小型運動會,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到上床後能夠馬上失去意識以回避來到這個水空間的程度。
「但是你現在知道啦。」
「那不是重點吧。」
算了,還是轉移話題好了。
「妳確定記憶碎片就在這個空間裡沒錯吧?」
在人魚給予肯定的答案之後,我背對她走到離我最近的水之壁前面。
往水面一瞧,倒影映出的自己依舊擁有相同的黑色雙目,與人魚到來之前毫無變化。即使我能分辨出每顆眼球細微的不同,唯獨在第一次見到人魚的時候,我無法看出她與我眼睛的分別。這是我與那位自稱是別的世界的我的人唯一的共同點。
站在我身後操控水流的人魚的身影也一樣映照在水面上。身後飛舞水流的倒影與眼前水壁的顏色交疊,變成了炫目的藍色。如果人生是什麼遊戲的話,那個少女的屬性一定就是「水」了吧,畢竟是人魚。
我鼓起勇氣伸出手穿過眼前的水面。確認沒問題後,我踏進看似毫無盡頭的水裡。冰涼的感覺再度浸透全身。這次正如人魚所說的一樣,只要不去過度在意呼吸的事,就可以在裡面自由活動。
於是我轉回頭和人魚示意後離開,開始在一望無際的水裡四處尋找她所說的記憶的碎片。在這個空間裡也可以像人魚一樣浮起來,但是我因為不習慣所以最後還是選擇用走的了。
不知道這個眼球內的空間到底有多大,人魚也從來沒有提過。要是跟地球一樣大的話就糟了,大概花一輩子也找不到。但先不論那個什麼記憶碎片不是真如她所說存在於這個空間中,像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也不是辦法。
搞不好就這麼一生都要被那個歌德蘿莉人魚纏住。
雖然自己引以自滿的眼睛數量加倍是好事,但我果然還是對這種事敬謝不敏。
只好希望能在這個左眼球空間早點找到記憶了。
不然只能使用第二方案,向她乖乖妥協。
不,那種第二方案能避免的話還是避免吧。
走到水中某一處時,左眼又像之前在外界一樣感受到了陣痛。身處眼球空間裡的我的意識居然還會眼睛痛,這種事用眼睛想幾次都會覺得可笑。不只如此,陣痛還變得越來越頻繁。這是怎麼回事?已經幾乎都能跟心臟跳動的頻率比了。我摀住眼睛。
就在這時,突然有什麼流入了腦海裡。
——在半透明的螢幕中,立著在水中沉睡的的歌德蘿莉少女。然後——
大量不明資訊突然一口氣灌入腦中。
「好痛痛痛痛痛——」
就好像拿著什麼鏡頭在不同場所亂揮,無數景象正藉由視覺進入大腦。速度快到根本不知道內容是什麼。眼睛好痛,頭也好痛。已經搞不清楚哪邊比較痛了,能知道的是腦袋已經快要因為來不及處理這些大量進入的資訊而爆炸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她說的的記憶碎片嗎?
可是——
我彎腰摀住眼睛,試著在混亂中回想起最初的片段。
那個不管怎麼看都是我知道的那個人魚。
但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些又是以誰的視角來看的記憶?這到底是誰的記憶?
閉上眼睛,因為痛楚而不自主後退好幾步的我無意間撞上某樣東西。
「好痛。」這次又怎麼了?
勉強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有個透明的硬塊在頭頂上方。
冰塊?
但是伸出右手一碰,那個東西卻不是很冰,跟周圍的水的溫度差不多。
「有這種硬梆梆的東西在,難怪我的眼睛會痛。」
我轉頭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後方做好了一座水城堡的人魚大聲抱怨道。
「人魚,妳做這個做什麼?不會撞到嗎?」
聽到我的呼喚,少女遊過來端詳我指的地方。
「這個不是我做的。」
「妳確定嗎?剛剛還在那邊沒經過我的允許就在我的眼球裡做了一個城堡吧。話說妳真的有專心在找——」
「危險!」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人魚就忽然撲向我。我們兩個一起因為人魚突然的行動而倒向稱不上地面的地方。
「妳在做什——」
起身一看,我之前待站的地方竟然已經被剛剛撞到的那個結晶取代了。
「這是什麼?」
不只如此,看得出那個透白色的晶體正開始不斷地向外增長。
「這個不是我的能力,先離開!」
人魚的臉色發白,拉著我的手臂往一開始到達的地方,也就是那個水之城堡在的地方撤退。這時我才發現在這個空間裡是可以碰得到她的。
然而我的左眼又陣痛了起來。本來想叫人魚停下,沒想到她這次居然也和我一樣有所反應,抱著頭縮成一團,身體還微微顫抖,很痛苦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副模樣。該不會也是那些不明記憶造成的?
「喂,妳沒事吧?」
「嗚⋯⋯」
「怎麼連妳也這樣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想起來了。這個⋯⋯」
捧著頭忍耐著痛楚的人魚微微喘氣。在猶疑了數秒後,她吐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這個就是導致我的世界毀滅的現象。」
「妳說什麼?」
是那個導致她逃來這個世界的原因嗎?
蹲著的人魚再度張開眼睛,唯獨這次她的左眼讓我感受到些許異樣。明明還是我的眼睛沒錯。
「再這麼下去的話,這些結晶會侵蝕到外面的世界。最後——」
命運的零件隨著人魚道出的絕望話語開始銜接起來。
「這個世界會和我原本的世界一樣毀滅。」
*
我睜開雙眼,讓意識返回現實世界。
「這是⋯⋯?」
視野所及的房間內物品也同時開始像眼球空間一樣晶化,披上一層白色的,閃閃發亮的外衣。人魚說得沒有錯,要是放任這個現象侵蝕事物的話,這個世界搞不好也會跟著完蛋的。怎麼辦?不能讓它繼續在我家加速蔓延。對,得要先離開家才對。
我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到放置腳踏車的地方。不對,這時候騎腳踏車絕對會摔車。可是走路的話太慢了。還是騎腳踏車好了。我躍上腳踏車,全力踏下踏板,往夜深人靜沒有人的路騎去。
是哪裡是哪裡是哪裡?沒有人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深夜裡的亮光不足,無法確認周遭有多少東西已經被水晶侵蝕了。只能祈禱不要突然在視線範圍內出現某個人。
「少年,你快點把左眼閉上讓我回去。我回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解決。然後你趕快跑到沒有人的地方。」
因為我雙眼睜開而被召喚過來,在腳踏車前方漂浮的人魚說道。
「妳不是什麼都沒辦法做才逃來這個世界的嗎?」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依照她的吩咐閉上左眼。現在右眼看到的是外面世界的景象。左眼則是被逐漸晶化的眼球空間,以及剛返回那裡,開始把所有水導到沒有那些水晶的地方的人魚。
我決定騎向城鎮反方向的山丘,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在找到解決方法之前把損害降到最低。路上我因為左右眼影像的不平衡而不停地摔車,然後再爬起來把腳踏車扶起繼續騎。身上除了傍晚的傷口外又添增了不少類似的痕跡。幸好今晚是滿月夜,不然一定會撞到附近的樹木。話雖如此,現在這樣也沒有好去哪裡。
「好痛!」
好不容易拼死往上騎,抵達一定高度後,我又因為眼球的劇烈疼痛而再度倒在山路上。
身體也因為剛才急速的運動變得疲累不堪,無法動彈。
即使這樣我還是繼續張開右眼,現在進入左眼球空間的話,說不定會直接出現在水晶的旁邊然後立刻被結晶化。雖然人魚已經儘量避免讓裡面的水接觸到那些水晶,但是那些結晶體似乎不需要碰到水就能增長。
「少年,你聽我說。雖然還沒有完全恢復,我先把我想起來的片面記憶告訴你。」
結晶化的眼球空間中警戒著環視四周的人魚說。同樣都是接收了記憶,還是她那邊解讀得比較快。因為本來就是她的記憶嗎?
「我原本在的世界的時間比你這個世界還要往後一點。」
「往後一點——妳說的該不會是未來什麼的吧?」我想起了之前的記憶碎片中,看起來確實不像這時代產物的螢幕。
「以你的時間來看可以這麼說。但是那個世界跟這邊還是有點差異。」
居然猜對了嗎?
「那妳是什麼?長大後的我嗎?」
即使長大了,眼睛也是不會變的。
所以我們的眼睛才會是一樣的。
但是想不通的是,我以後居然會變成人魚那種樣子。未來的我到底受到了什麼絕望性的刺激?
我在人魚給予肯定答案的時候轉身將手伸向倒在地上的腳踏車握把,扶起那台與我一樣變得傷痕累累、遍體沙塵的代行工具再度騎上。
「然後妳說的那個未來已經因為這些水晶毀滅了吧?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某人潛在的能力失控了。龐大的水晶能量超出個體承載容量,所以一下子爆發了。」
「某人?」說出口後,我才發現自己問了一個無意義的問題。因為我應該也不會認識那個未來世界的人。
「流日。」
人魚自從來到了這個世界,來到了我的眼球,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屏氣等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但等到的卻是一陣沉默。
我這才發現她是在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等一下,妳的意思是在那個世界的我剛好有類似超能力的東西,引發了這種現象,然後還在世界毀滅的時候又自己逃走到別的世界了嗎?」
「在轉移過程的時候應該是出了差錯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除此之外,人魚並沒有多說什麼,等於承認了我剛剛的推斷。
變成這樣子指的是外表變成穿著歌德蘿莉服的女孩子嗎?
還是成為別人看不著、摸不著的存在?
又或是居住在眼球空間,能夠操控水流這種事?
但是仔細想想——
不對啊。
如果我在那個眼球空間看到的真的是某人在那個世界毀滅前的記憶,那麼這副模樣恐怕就不是因為差錯而產生的,而是早就預定好的產物。
我伸手撫向左眼眼皮。
現在眼球空間的周圍已經被無數的水晶佔領。雖然不知道原本那個眼球空間多大,但是現在不管怎麼看只剩下她當初為我清的無水空間大小的地方沒被侵蝕了。隨著時間流逝,她所待的那個區域早晚也會淪陷。
「人魚,妳要不要先從那裡出來?」
「少年喲, 你張開眼睛的話,不只會把我放出來,那些水晶也會一起被放出來的,到時候這一帶就完了。所以聽好了,絕對不能張開左眼。」
「這樣的話——」
我用力踩下踏板,透過發疼的左眼看著那個待在水與結晶體並存的空間裡的人魚。
「妳那邊不是很危險嗎?」
「因為這次不能逃了啊。」
只擁有一半記憶的人魚如是說。
在她臉上掛著的是一如既往淡淡的,此時卻又感覺得出多了份覺悟的笑容。
無論是引起了別的世界的滅亡而逃離,還是把災難帶來了這個世界,正因為這些理由才不能逃。逃走了也只會重蹈覆徹。
明明就只擁有一半的記憶,卻不得不背負起兩個世界的存亡。
這樣子——
聽起來不是很悲哀嗎?
眼球空間內,人魚再度指向自己的左眼角,然後揚起手臂召喚所有身邊剩餘的水。大量透藍色的水聚集成漩渦在她的頭頂打轉。接著她手一揮下,漩渦化身為巨大的水柱向附近的結晶體以前所未見的高速擊去。原來如此,她打算利用水柱把那整片的水晶擊碎。
然而水柱在接觸到水晶的時候凍結住,被水晶擋下而濺起的水花瞬間變成晶白色的固體。
不會吧,失敗了嗎?
眼看殺手鐧被奪走,人魚也失去了平常的游刃有餘的樣子,取而代之的是因為過度使用能力而開始的喘息。
「人魚?妳沒事吧?人魚。回答我啊,喂!」
明知道不能幫上什麼,我還是緊緊摀住閉上的左眼,希望自己的呼喊能夠傳達給她。
但沒想到這時力量用盡的人魚竟然虛弱得失去意識,直接向旁倒去。
尾端帶藍的長髮散開,黑白色的裙子就像花朵般凋零。
啊啊真是的。為什麼在那種只靠意識就能浮起來還能進入水中的空間還能掉下去?剛剛那道攻擊真的有那麼吃力嗎?
在彷彿被放慢的時間中,人魚的身體不斷地往下墜去。本來應是無底的盡頭,此時卻被不斷增生的水晶佔領。
這樣下去會撞上的。
「可惡!」
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從腳踏車躍下,閉上右眼進入眼球空間,在意念的重力牽引不斷往下墜。
我拼命將手朝前方墜落中的人魚伸去,一次又一次揮動。以往不是碰不到她就是由她主動拉住我,但只有這次絕對要抓到她。絕對不能失敗。
我再將手往前一勾,最後終於成功抓住她的手。
「總算——抓到妳了。」
兩人在千鈞一髮之際停止落下。
只差那麼一點,我們就會撞到下方的水晶了。儘管我之前有碰過結晶卻沒被結晶化,誰知道那個水晶不會突然變異,而且被尖銳的角刺穿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我拖著人魚往一無所有的區域游去。
「在外面對話太麻煩了,我直接進來跟妳面對面說。」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得到,我率先把壓抑在心裡的話說出來。
幸虧被拉住手的歌德蘿莉的人魚少女恢復意識慢慢睜開眼睛。她在理解狀況後,臉上頓時佈滿了詫異。
「為什麼要過來?少年你太魯莽了。待在這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
「妳才是,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我不是說了嗎?因為不能逃了啊。」人魚少女又補上一句。「而且要是喜歡眼球的少年你的眼球毀掉了會很困擾的吧。」
這算什麼?現在是說那種事的時候嗎?
不對吧。跟不能逃無關,也跟眼球無關,跟那些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想起不久前,這個少女也是奮不顧身地從差點把我刺穿的水晶那裡救了我。那時候的她大概連這些事都沒有考慮過吧。只知道救人,連自己的事都沒考慮過。
別開玩笑了。
「愚蠢,不是那個,就連一顆眼球都比妳還來得有思考力。我又沒說妳是膽小鬼,逃走又不會怎麼樣。那個一直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跑去哪裡了?」
她露出和剛剛看到我進入這世界時一樣的驚訝表情,無言以對。
「再跟妳說一聲,眼球裡多出一具屍體這種事情我可不要。妳這個白住的不要給我添這種麻煩。」
我加強抓住她的手的力道。
手中傳來的是與人的體溫差不多的溫度。
「聽好了,如果妳是我的話,我可是比妳還要瞭解變成人魚之前的我。」
在我眼前的,不是什麼幻影。
不過就只是和我一樣的,活生生的、普通的人類。
「眼球狂熱、眼球狂熱、眼球狂熱。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除此之外還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所以比起一個方案還是喜歡兩個方案。不然妳以為我是誰啊?如果是我的話,除了轉換成人魚,一定會有第二方案的。我才不會拿眼球的事開玩笑。」
我望向動搖的她的眼睛。左眼的眼睛倒映著反方向的我的身影與以倍數成長接近中的水晶。之前的不協調感果然不是錯覺,眼前的明明應該是我的眼睛,左眼卻變得比右眼的顏色還淺一點。
我想起了在水中時獲得的記憶。如果打從一開始,從那個已經沒救的世界的逃到這個世界就已經是策劃好的話——
來自記憶的主人的提示。只有像我這樣的眼球狂熱者才能做出的提示。答案就存在於眼球中。
與之產生共鳴般,之前獲得的還沒來得及解讀的部分記憶碎片開始融解,一點一點地混入了我的記憶中。
增長的水晶崩毀的城市週遭人們穿的實驗袍藍色的數字一雙又一雙的眼睛掉落的天花板桌上擺著的鍵盤孤身一人的少女物品碰撞所產生的火花精密的儀器佈滿文字的筆記特殊顏色的水觀測用的螢幕白色閃光隱藏的按鈕——
但是我要找的不是這些。
而是還要更加單純的理由。
「妳不是說過了嗎?妳就是我。所以我才不會讓有自己眼睛的人死掉。」
尖銳的透白水晶朝我們襲來。
就在這時,我張開現實中的雙眼。
我的意識與人魚同時間返回現實世界。眼前山坡上的樹木上開始鍍上了一層水晶,反射出透過樹葉縫隙照射下來的月光。
「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了。人魚,妳來盯著我的左眼,然後試著像操控眼球空間裡的水一樣控制水晶,不要讓它跑到外面。妳的話一定可以的。然後我來阻止外面這些水晶擴散。」
「少年,你是認真的嗎?根據呢?」話是這麼說,少女還是收起不安的神情走到我面前,像當時準備操控水流一樣指向自己的左眼角。
「沒有啊。只是想這麼相信而已。」
坐在地上的我回答。右手無意識地抓住了底下的沙土。
「一個人做不到的事,更多人做不就好了嗎?而且沒猜錯的話——」
我模仿她指著眼角的手勢,注視被她半遮住的晶化樹木,宣告藏在眼球中的訊息。
「第一次只是單純的把自己替換成了別的東西,不但個性和樣子變得完全不一樣,水晶的能力還被替換成水的能力。但是除此之外還多下了一道保險。為了不讓這個世界重蹈覆轍,在水晶的力量再度洩漏時讓第二種存在與自己同化,只要再和這個世界無能力的我同化的話,就可以讓我成為三重存在。」
別的世界的我(長大版)。
中繼的人魚。
還有我。
「之前一人無法控制的力量,現在這樣總可以承載了吧。」
醞釀水晶力量的左眼逐漸痲痹,就連說著話的嘴唇也近乎麻木。
「所以——」
我與人魚少女對望,等待著的是只有眼前的對方才能達成的默契。
這時候要說的台詞只有一句。
「「停下來吧!」」
兩人的手一同揮下,毫無猶豫地指向眼前的目標物。
四周樹木的水晶頓時停止擴散。
左眼也在同時傳來宛如錯覺的聲音。
終止了靜靜到來的災難。
*
平凡無奇的星期一,我與橙啟並肩走在上學路上。
家裏昨天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畢竟在世界悄悄面臨毀滅危機的隔天一早醒來看見家中有些東西都變成了水晶,任誰都會在記得把家中地位最小的人找出來罵之前多加揉眼幾次。從我家延伸出去的水晶之後應該還會引起一陣騷動吧。
不管怎麼說,世界和平還是最重要的。
不,稍微僅次於眼球吧。
「流日,你平常不是騎腳踏車上學的嗎?」
「被精力旺盛的我摔壞掉了。」
「原來如此,壞掉的話就沒辦法了。」
橙啟若有所思地點頭。眼鏡後的那雙琥珀色眼睛還是一如往常讓人想把它抓下來研究。我在他對我腦中這個健全的計畫產生懷疑之前補上一句「對啊」。
「還有一個問題。」
他推了一下眼鏡,緊盯著我的臉。難不成被他發現我換上新的眼珠耳環了?
「你的眼睛沒事吧?看起來好像有點不一樣。」
「⋯⋯啊,你說的是這個啊——」我伸手按壓左眼角。
比起我傷痕累累的身體,橙啟還是選擇先問候我的眼睛,看來已經多少被我傳染了眼球狂熱症。以後不妨試試跟他推薦眼球圖鑒好了。
「因為實在太過喜歡眼球了,所以我自己裝了一顆水晶眼球。」
阻止眼球裡面的水晶擴散到外面的結果,就是自己的眼球完全水晶化——人魚之前是跟我這麼報告的。拜此所賜,現在那隻眼睛的顏色變得比她的左眼顏色還淺。如果她的眼裡寄宿了別的世界的我的意志,那我的這隻眼就等於是寄宿了那個我和人魚兩人的意志。左邊的水晶眼球還真是責任重大啊。
但老實說,那時候的我並沒能完全解讀那些記憶,就連人魚也是。而且她似乎也沒發現我有可能接收到了不同的記憶。那時候的我憑著氣勢一股腦說出的解決方法,能夠成真這點或許只是僥倖而已。畢竟就像我跟人魚說的,一點根據也沒有。
可以確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未來的我是想要保護人魚的。
所以才會把人魚的雙眼設定成和我的雙眼一樣,試著傳達這份訊息吧。
當然這些猜測也有可能全是錯的,但事到如今,想搞懂那個別的世界的我是怎麼想的也只是徒勞而已。畢竟事情都已經解決了,世界也恢復了和平。所以現在應該要努力活在當下,關心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接下來要跟橙啟借什麼眼球的書才好之類的。
身邊的橙啟現在已經陷入了「那種東西可以自己裝嗎?」的苦惱中。其答案是沒錯,完全手工製作,只需摔壞一台腳踏車作為代價就可以了。
「少年喲,既然那麼開心的話,不如感謝幫你製作水晶眼球的人吧。」
走在左前方,名為人魚的歌德蘿莉少女轉身邀功。尾端帶藍的髮絲輕輕飄動著。
「不不,不是說過妳就是我,我就是妳了嗎?這樣的話還是我的功勞。」
我在橙啟問「又來了,你應該不是在跟我說話吧」時閉上左眼。
晶白色的空間裡,人魚特意向能看到那裡的我揮手。她好像已經能熟練操控新的水晶能力了。雖然現在的我就像當時進入水中,能夠無阻礙地進入水晶裡,她還是特意造出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而現在那裡則多出了一樣昨晚我造訪時還沒有的宏偉水晶建築——
「所以說我可沒有允許妳趁我睡著的時候在我的眼球裡蓋城堡啊。」
我與人魚像這樣一同度過的日子還會繼續流動。
所以哪怕是一點也好,我也想守護這份猶如水晶般珍貴的安定。
——就讓我以眼球之名起誓吧。
2. 「你的心就像水晶一樣」
3. 「我就是未來的你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