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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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膝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脊僵直地靠著床沿,任由空洞的雙眸瞪著那堵挨著隔壁的牆,由窗外透進的橘黃色光芒一點一點地爬近我,衝回家裡後究竟過了多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不斷地在腦中回放著昨晚的事,僅隔一晚,卻遙遠得像十年,甚至遙遠得像一整個人生。
如果,自己真的沒看錯的話,那個癱倒在地的長條物,從輪廓和顏色看來,應該是手沒有錯。
對,是一隻細長的手,絕不是什麼奇怪的裝置藝術。
而且,就男人與女人的骨骼大小差異來說,我能確信手的主人,就是今早應當與自己一同時間出門的隔壁女兒。
見死不救跟殺人有何分別?
我明白的,只是不願承認,其實自己也是遭受家庭暴力的一人。
「不是的,媽媽還是愛我的。只是方式不同。」
「媽媽也不想這樣罵我的,只是她想起過去太傷心了。」
一直以來都用著拙劣的藉口安撫自己,相信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樣的一廂情願,我也同樣地套用在她身上,就像昨晚,自以為是地認為也像之前吵架的每個夜晚一樣,最終總會不了了之。可明明就沒有任何依據,我卻深信不疑。
明明,我是那個最應該懂得她的痛的人啊……
懊悔與自責的淚水緩緩滑過頰邊,視線悠悠地掃過跌落在手背上的水珠,還有握著的手機。
對了,我得報警。
「叮咚!」
如夢初醒般地從地上跳起身,在我暗暗下定決心的同時,門鈴聲響起。
「是誰?」我下意識地拔高音量應答,盯著那塊門板,彷彿以為這樣就能看清來人。
半响,無人回應,門鈴聲也不再響起。
狐疑地走近門,我再次開口,「是誰?」耳朵貼近門板靜靜聆聽好一會兒,仍是毫無動靜。
此刻我頓覺門板沒有貓眼這件事有多不便,皺著眉輕輕轉開鎖,將門縫拉開一條小縫窺探外頭。
空無一人。
索性把門大開,整個人走出門口,天空已是入夜的漆黑,憑藉著頭頂上的日光燈,雖閃爍著,但也足以看清廊道左右的入口,卻仍舊沒有人的氣息,我站在原地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
不可能是幻聽吧?
正當我開始懷疑自己時,忽地腳邊踢到了什麼。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箱子,不大,大約也就能裝兩三顆巴掌大的蘋果吧。
「啊!」驀地,我驚呼一聲,腦裡浮現了記憶的片段。剛剛好像的確有瞧見這麼一個東西,不過一時之間驚訝得不能自己,哪還顧得上什麼包裹。
可是不對。
沒有人知道我搬來這裡的事情,我也沒有從網路訂購任何商品,這個包裹是怎麼送來這裡的?
將箱子抬起,不,應該說是拾起,這重量輕得像是空箱子一般,單手便能輕易承接。箱子本身並無花樣,只是個棕色的紙箱,仔細察看每個面,也都未貼有送貨單,也無任何寫上收件人名字的筆跡。
會不會是送錯人了?
如果是的話,繼續放著不要理它嗎?
正當我猶豫不決之時,廊道另一頭的樓梯間傳來腳步聲,隨著步伐漸漸放大,清晰的回音森然劃破死寂的夜。
不禁倒抽一口氣,我下意識望向了隔壁的房門,腦袋擅自下了指令,將自己隱身在自家門板後,悄悄掩上門,門鎖叩地應聲響起,微乎其微地。
背後貼著門板,我屏息著等待腳步聲的靠近,一步、兩步,從遠至近,時間像是被人刻意給撥慢了一般,度秒如年。
最終,腳步聲戛然而止,隨著不遠處門鎖轉動的聲音而漸漸隱沒。
是他,隔壁的父親回來了。
視線慌亂地在空中盤旋一圈後,輾轉來到了被隨意棄置在地的手機,下意識地想查看現下的時間,我定了定神,不經意低頭,這才遲來地發現自己手中的包裹。
沒想到自己一時慌張,竟把這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給帶進門了。
腳步先行來到手機旁,現在時間不過晚上六點,從來只有晚歸的隔壁父親竟出奇地提早回了家?
心下一個不妙,我皺起眉,不由得聯想到了那隻自己從信件投遞口窺見的纖纖細手。
提早回家的原因還能是什麼,不就是為了收拾殘局?
報警……對,趕快報警!
下定主意的我按著手機屏幕,另一邊單手抱著那不明的包裹,卻莫名打滑似了的,包裹扣咚一聲掉落在地。
暗暗叫罵一聲,我蹲低了身子,伸手撿拾包裹,不料紙箱的封口竟已微微敞開一條細縫,手指好奇地上前一探,不過輕輕一撥,封口的膠紙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自動開出一道口子,從開口中依稀可見一部分白色的內容物。
一時間我將報警之事給拋諸腦後,睜大了眼瞪著眼前包裹的開口,好奇心催使自己顫抖的手撫上了紙箱,一個咬牙,緩緩打開了這個潘朵拉的盒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副乳白色的面具,安躺在被充當緩衝物的紙屑堆上,在冷白的日光燈照耀下,幽幽透著詭譎的光彩。
看清物體的真面目後,我吐了一口長氣,像是放了心,索性將面具拿在手中,好生端詳著,神情再也無半點方才有過的緊張。
「欸?」
還沒瞧出個名目,眼角餘光撇過,一紙墨黑色的名片乍現,在一堆白色的紙屑中顯得搶眼,怕是被面具遮蓋住了才沒注意到吧。我將面具擱在一旁,研究起這張名片,正面僅是一片素黑,硬質的紙面絲毫不反光,翻過來一看,角落烙了三個燙金字體,不是絕對醒目卻也不容忽視,字體不大不小,寫著:面具屋。
明明僅是幾日光景的記憶,便彷彿似塵封多年的相片被人一把抹去了灰,輪廓頓時在我眼前清晰,赭紅色赫然佈滿整個腦皺褶,猖狂奔跑。
如果可以,你想變成誰?
變成後,你又想做什麼?
你是否曾經想過,如果能戴上面具,就無所不能了。
那麼,快戴上面具,實現你心中的想望吧。
手指再次將面具拾起,猶如著魔一般,我迫不及待地貼近了它,一邊將相應的部位對準自己的五官——
戴上了,面具。
※
「爸爸……為什麼不救我……」
※
打開了不甚明亮的日光燈,男人無措地抓著自己的褲筒,直視著前方的景象,不住地吞嚥著口水。
愣了好半晌,男人才緩緩回過神,不疾不徐地脫了腳上那雙陳舊的鞋,悠悠走向客廳,一聲不吭地便往那隻頹放在地的手踢了一腳。
像是確認著什麼,男人反覆踢了好幾回,見手的主人仍舊文風不動,他猛地低吼一聲,雙手抱頭,扯弄自己的頭髮,一邊跳著腳,好似起舞一般。
這丫頭真的死了?早上還聽見她喊救命,還以為她在裝模作樣呢,怎料竟是真的?
男人在客廳來回踱步,咬著唇思忖該如何處置後續之時,門鈴響了,驚得他好一會兒做不出反應。
門鈴沒有再次響起,瞪也似地將視線鎖在了門板上,男人的唇瓣一陣抖動。
「……誰?」
「黃爸爸,我是阿琪的同學,老師請我送講義過來,明天要交出。」
「等、等一下!」
門外青澀的女聲有禮地回覆道,卻惹得男人更加不知所措,本想著打發女同學會去,又恐此舉遭人起疑,掙扎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將女兒露出的手臂挪到了從門口看不見的角度。
定了定神,男人轉開了門鎖,扯著嘴角,試圖表現得泰若自然,卻在打開門看清來人的瞬間,崩塌了原本保持和善的笑容。
「妳……!」
顫抖著雙腳,男人後退幾步,朝後面客廳被安放好的「女兒」望了望,再次回頭確認眼前女孩的面容,不敢置信。
「女兒」赫然佇立在面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怎麼可能!」
男人接連退後了好幾步,狼狽地跌坐在地,瞪視著眼前的「女兒」,口中念念有詞。
「爸爸,是我呀。」
「女兒」向前逼近,順勢帶上了門,靠著門板,歪頭朝著名為爸爸的男人冷冷地笑了笑。
「爸爸,你為什麼不救我?」
「爸爸,我那時還活著呀!」
「爸爸,你說話呀?」
聲音沒有起伏,沒有溫度,「女兒」步步前進,每一步皆似死亡的倒數。
男人的唇瓣顫抖得無法言語,一個勁兒地搖頭,後退到了盡頭,身旁溫軟的物體,正是自己早上見死不救的女兒,仔細一看,她正睜著死寂而空洞的雙目朝自己瞪來。
「不、不是啊!我不是故意——嗚咕!」
男人嗚咽著求饒,雙膝跪地,連忙叩了好幾個響頭,還未說完,便猛地用力撞擊地面,有甚麼液體從鼻腔中竄出,腥味在口中蔓延,痛楚彷彿在腦內轟隆作響,令他不禁發出難堪的慘叫。
腳底板摩娑著男人的後腦勺,使勁令他無從抬起頭,「女兒」覷了眼倒在一旁的自己,歪斜著嘴角。
「像你這樣的爸爸,根本不是爸爸。」
噙著笑,「女兒」亮出藏在身後許久的利刃,俐落地揮下。
悲鳴,還來不及奏樂,氣息便已落幕。
化為「女兒」的少女,浸染了腥紅,是為他人出氣,抑或是一了心中夙願,無人曉得。
少女還在尋找「理想的爸爸」……
〈理想的爸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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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爸爸篇完結了。
接下來想把重心移到《五年多一點》上面。
屆時若有興趣,還請多支持。
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