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月下的公主
魔法師本身就是受到世人忌諱，如同被詛咒的存在，即使在這樣的末世中看似有選擇權，但終究得承認那是其他人都即將消失的末世，因為被視為異端，所以如果不讓使自己成為異端的源頭消失的話，那些由人心構築而起的法則跟階級意識，就會是魔法師們永遠需要承受的詛咒。
當然，在他們期待異端者伸出援手時，魔法師的力量就會轉為祝福，就像這個世界沒有完全的正確答案一樣，不過這個世界卻也很明白又殘酷的告訴我們一點──
沒有所謂的對錯輸贏，只有能不能生存下去罷了，使自己最後於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往往不是來自外在的力量，而是自我否定，它不同於承受會奪走性命的人為或意外，而是從自身的精神面開始腐朽，然後在靈魂跟精神逐漸無法支撐肉體後，自我崩潰或是選擇自我了結一途。
人心跟世界的法則沒有對錯，但很多人有時候需要正確的答案才能讓自己繼續走下去，太過複雜的觀點跟意識會使人茫然，不如歸於最後最簡單的選擇題。
所以在人們眼中，魔法師、怪物其實沒什麼差別，甚至是在正常範疇的情況下，只要你是異類，在社會上就是異端、就是怪物，除非你能明確或卑微的告訴他們，自己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承認自身不該凌駕於他們所訂出來的「法則」之上。
不過，即使如此，卻有一點是真正公平的，或許如常人所道的「死亡」，但其實「活下去」也是如此，然而，這裡所指的活著卻又是跳脫精神層面的群體意識，而是真正的「生存」。
跳脫了理論跟法則，突變跟怪物往往會比通俗事態下的產物有更高的生存機會，以這樣的角度看待人類，就可以理解他們排除異己的手段，終究也不過是歸於本能的舉動，所以沒什麼好去多做思考的。
人類，弱小到令人感到可笑，特別是個體而言。
「正是因為正視了這一點，我才選擇了自我救贖，我不拯救任何人，就只為了自己，沒錯……這不過是條能夠讓自己遵循本能提高生存率的道路，沒有什麼詛咒，倒不如說魔法師這個身份讓我覺得，是人類訂定的世界法則下的一種祝福，即使這個世界到最後已經沒有人類存在，也與我無關，我只要能見證到最後就可以了。」
「但是妳要清楚認知到一點，梅庫西亞，妳並非是特別的存在，不過是偶然被我這名穢土魔法師所找到的替代品，讓我回歸世道的犧牲品罷了，之後的人生我不會保障妳，然後妳就會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屆時妳就會了解到，所謂真正解脫就是死亡這件事。
死亡才是至高無上的祝福，因為它是不可逆的結果，穢土魔法也是如此，活著就只是無止盡的詛咒罷了，身為人類的一份子更是如此！」
「所以將詛咒繼續轉移到我身上，就是妳的最終目的嗎？席貝娜。突然闖入我的人生，將我從絕望苦痛的人生解放而出的魔法師，從此想要卸下責任一走了之的女人。」
站在不斷被雨水稀釋的血泥跟屍堆中，低垂面容被染成鮮紅的女孩問道，驟雨正不停洗去她身為人類的姿態，正一步步的使她轉變成對一切麻木的冰冷死神。
「其實一開始我不是這麼想的，穢土魔法所謂的替代品定義並非如此，而是不斷的藉由殺害生者獲得肉塊，並製造出『穢土人偶』來延長自己的肉身跟靈魂且保持不滅，而且還可以通過人偶的『二次死亡』，避開所有災厄增強魔力，這是最快可以修練『魔法經驗值』的方法。如果最後七大魔法師的『時間軸之環』儀式開啟成功的話，我會透過不斷殺害不同時間線的自己，成為最強的魔法師，梅庫西亞，這個主意妳可以放在腦海中好好思考，就如同妳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妳自己，為了成就只屬於魔法師的世界。」
「但是，最後妳卻選擇留下我，這是為了什麼？妳真的可以藉由死亡成為我的一部份嗎？」
名為席貝娜的灰髮女子將原本環抱女孩的雙手舉起，在我專心留意她們的對談之際，這時才讓我察覺到原本握在梅庫西亞手中的短刀，不知何時已經轉移到魔法師手上。
「妳還不明白嗎？梅庫西亞，人類最終是無藥可救的，就算拯救了這個世界，就算只剩下自己，就算殺光了艾米安，都是如此，最終身為人類妳只會得到無盡的孤獨。擺脫肉體回歸精神層面的人類還是脆弱到令人感到害怕，在身為最後一名人類見證世界的終焉，或是繼續無可救藥的造物主行為，我們都無法讓自己得到救贖，這或許就是被稱為『原罪』的存在，所謂的原罪不是身上背負的苦痛跟罪惡，而是持續苦痛跟罪惡的自己。
但是，我身上背負的『魔法』並非是出自我自身的產物，我應該讓它回歸於這個世界，不過，就算我擺脫原罪，也不代表世界需要因我一人的消逝而沉淪，這個世界並沒有錯，而是身為人類的這個物種需受到洗禮，又因為我背負七大魔法師之一的巨大責任，所以我打算將這衣缽交給我的繼承人，也就是妳。
只是……在這之前，我已經殺了超過七十位以上的我的信徒了，他們都是未來穢土魔法師的人選，我不敢說自己手刃他們是為了使他們擺脫原罪，沒錯，我不過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而已，但是……現在對我來說，卻也都不再重要了。」
因為死亡，才是生命該回歸的本質，活著，不過是為了一個見證罷了。
短刀在一陣黑色濃霧跟泥沼壟罩後幻化成一把上面佈滿咒文的長刀，魔女在梅庫西亞來不及反應同時將它反手轉向自己，完全沒有猶豫刺向被擁抱者的心臟，最後我看到長刀刺穿女孩跟魔女，沾滿鮮血的刀尖從擁抱對方的那人身後穿出，看到這幕，即使知道結局的我，依然雙手佈滿汗水，感到訝異且不敢置信。
席貝娜笑了，她一邊有如著魔的全身抽蓄，接著放開雙手仰望已經雨停，烏雲擴散，月光透過雲層縫隙逐漸照亮的天空，宛如慢動作一般緩緩往後倒下，口中吐出汙濁的鮮血，然而，在這過程我卻看到依據剛才對方的言行舉止中，不可能會出現的一幕。
魔女流下了眼淚。
她的雙眼漸漸失去光澤，意識模糊看著蒼穹天際的彎月，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再閉上，只用氣若懸絲的語氣留下情感滿溢的遺言。
「對不起，大家……這個世界，還有……梅庫西亞……對不起，我沒辦法……繼續保護妳。」
逐漸露臉的月光柔和且明亮，有如童話中遲來的王子終於找到迷失森林中的凡間公主，象徵苦難的黑雲在天空徘徊，卻也懼怕般的躲藏那道幽藍光暈，這片血紅的舞池之上，終於只剩下女孩一人，令人意外的是她全身毫髮無傷，森林的微風吹得她不停顫抖。
身為旁觀者的我讀出她的心思，心中頓時感到一陣強烈刺痛，在看到女孩轉身將魔女的雙眼闔上後，更是趕緊咬牙忍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即使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察覺到我的存在。
「席貝娜，最後妳不也還是在拯救其他人嗎？我不就是被妳拯救的那一位……愚蠢的徒弟嗎？」
梅庫西亞跪在魔女屍體前，用沾滿鮮血的手從對方的黑色斗篷內找出一個隨身行囊，打開後拿出裡頭幾顆在月光下耀眼奪目的血紅寶石，另外還有幾株看似藥草的物品，瞬間我意會到那應該就是魔法師口中所提的「賢者之石」跟「傷藥粉」的原料吧？不過，梅庫西亞並沒有將它們用在自己身上，因為剛才魔女刺下的那一刀，根本就沒有傷及到她。
梅庫西亞撿起那把長刀，在它因為同樣的黑霧轉化成金光消失於空氣中後，才讓我更確定它是穢土魔法師可以斬開空間的專屬武器──穢土管理者，意思就是說，席貝娜令它穿過在梅庫西亞胸前製造出來的空間，使它直接刺穿自己的心臟。
而她最後的那句話正是說明，其實自己還深愛著這個世界，其他的魔法師夥伴，還有梅庫西亞這名可憐的孩子。
這正是前不久使我情緒差點不能自己的原因。
「我從來沒想過要拯救這個世界的全部人類，我只想到要拯救自己。」
梅庫西亞若有所思看著自己手背上的穢土魔法刺青圖騰，接著原本已經恢復平靜的情緒再次翻騰，全身顫抖著。
「但是……我卻還是一個人類，還是一個人……我不想……再一個人了……」
嬌小又孤獨的身影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更顯得渺小，女孩口中吐出的掙扎還有決意矛盾又使人感傷，看似依然對未來茫然，但同時也讓她的心境有了不少轉變。
現在的她擁有力量也有了選擇，心靈上的支柱卻脆弱到近乎消逝殆盡，詛咒的沉重使她站不直身姿，但月光始終為她帶來祝福，自始自終關注著她一人。
最後我看到她突然睜大被淚水充滿的明亮雙眼，轉頭與我四目交接。
「恩利，現在不是讓你在這邊發呆的時候……原來你是來叫上梅庫西亞的嗎？話說從剛才就沒有看到妳，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利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意識到周遭環境的變化，我察覺自己已經回到慘不忍睹幾乎半毀的油輪船尾甲板上，原本放在梅庫西亞肩膀上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下，隨之而來是艾利快速走近的聲響。
「再不把他們帶去『那名大人』的所在地，我看可能很快就要陷入暴動了，恩利，現在是怎麼回事？梅庫西亞需要休息一下嗎？那我可以去跟光明會的那些幹部說一下，我聽說新的船最快也要明早才會到達，麻煩死了。」
雖然是一如既往的抱怨與不耐煩，不過艾利在察覺梅庫西亞的不對勁後，還是面露擔憂的給予關心，看來這名與我同年的女孩子，並沒有如我想像中的好戰又冷血。
在經歷剛才的記憶幻象後，確實讓我對梅庫西亞出現改觀，其中當然也包括她個人面對這個世界人類的「應對態度」，但我並不覺得那是錯誤的做法，就像使我最後對席貝娜的印象改變一樣，那或許是迂迴的無形包容，跳脫自我，更加深刻愛著這個世界的表現。
畢竟魔法師不是聖人，唯有先拯救自己才能拯救世界，然而，這個世界卻並非是完全屬於人類的。
「艾利，等一下我會帶她過去的，梅庫西亞現在的狀況確實不太好，應該是剛才戰鬥中消耗太多體力了吧。」
火紅頭髮的女孩雙手環胸緊盯著我打量，並歪頭看了一下梅庫西亞，像是察覺到什麼，緊接著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好喔，那等一下就麻煩你了，雖然我知道梅庫西亞在用『無血代價』的防禦咒術後應該也不會耗損太多體力才對，不過會有更多精神上的刺激吧？我記得那個咒術可以保護他人，但卻會對自己產生副作用的樣子，之前我曾經見過她現在這個樣子。」
艾利聳聳肩，似乎對眼前的情況不以為然，離開前還不忘回頭露出狡詐微笑，看來對她而言，梅庫西亞此刻的反常反應，只是施咒後的副作用罷了，不過卻也讓我開始懷疑，剛才所看到的記憶片段，到底是來自蝗蟲女的精神攻擊，還是真的出自穢土魔法的副作用。
而我刻意支開艾利的原因，也是因為剛才我已經察覺到梅庫西亞恢復意識了，只是精神還處於恍惚跟虛弱狀態，需要倚靠在我身上才能勉強站穩，在這同時我也看到這名年過百歲的女孩子，出現我至今未曾見過的舉止。
我兩手的袖子被她緊抓著，感受到她輕輕靠向我手臂的溫暖，雖然她整個人被黑色斗篷給包覆使我無法看清她的神情，但從逐漸被水浸濕的衣袖觸感，讓我心疼此刻梅庫西亞不想被人看到的一面。
此刻的她，不過是一名惹人憐愛又害怕孤獨，無法止住眼淚的普通女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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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後烏托邦的魔法師》(2)-14.月下的公主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