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都市的系列就當短篇看就行了
在最後一抹夕陽餘暉被山頭撥下肩頭的時候,林明德開了門,帶著睡眼惺忪的面容跨上了機車,他幾乎沒有在警惕路況,眼睛被風刺得幾乎是睜不開,或許僅僅是靠著光影再判定是否有來車。
一段驚險又短的路途,他到了超商門口。
「林明德!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能不能早點出門啊!」穿著制服還在與櫃台備品奮戰的張輝抽不得一絲空閒怒視著林明德。於是罵聲不斷的從櫃檯底下冒了出來,沒探出頭的張輝不知道林明德在聽完第一句話就逕自走到店長室打卡了。
不出五分鐘,林明德就從與店長室合而為一的倉庫裡頭出來,他默默地不說任何話,只顧自己的意願走到張輝身旁,用大腿外側擠了張輝的肩膀,硬是到了櫃檯的最深處,蹲了下來查點金庫、交班,差了最後一步就完成了。
「沒你的事了,下班吧。」即便手勢像是揮開臭蟲一般,但表情並沒有厭惡的情感,眼神雖然透漏倦怠疲憊,但並沒有絲毫看清的意思,張輝見了此臉也只能碎了一句:「講話就不能好聽一點嗎?」然後就癟著嘴離開了。
進入店長室前,張輝轉頭望了林明德一眼,這一望,他就明白林明德根本沒聽到他的話,抑或是根本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把員工編號敲進打卡機的時候,張輝滿腦子迴盪著剛剛與林明德互動的情景,像是被石頭穿破的水面,蕩漾了幾下就迅速平復,老實說,手腕上的錶面分針才剛劃過數字五的部分,剛才腦內衝刺的事物就跌進萬劫不復的深淵裡頭,沒能再次窺得玄妙了。
張輝褪下制服、拎起背包,走到櫃檯前,「一包雲絲頓。」他四處看看,無論是菸櫃上頭那三十六吋的奢華螢幕、還是黏貼在各處的無聊廣告,就是不看著林明德的雙瞳,毫無生存動力的漆黑,和沒有路燈的拐角一樣,令人打從心底敬畏且鄙夷的恐懼。
「大包還是小包?」張明德的手在菸櫃前質疑,彷彿正在選擇的人是他,張輝從褲襠裡頭多拿了一些銅板,才緊接著說:「大包的好了。」
掃條碼的過程,張明德小聲但清晰的說著:「別抽了。」
「戒不掉。」全世界的人勸退張輝戒菸的時候,他總是拿這句來應付,要是有後續,他就打馬虎眼,用另一種更加襤褸的說詞去摒棄對方的關心。
「會活不久的。」林明德從張輝手上接過錢的時候,又念了這麼一句。他雖然不囉嗦但總是句句戳到其他人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嘴脣透漏了最誇張、最壯闊的誠實。
而張輝最看不慣這點,他覺得這樣的誠實虛偽透頂,卻又不得不承認清高至極,卻又巴不得林明德繼續保持這樣的生活態度,一邊妄想他日後慘澹的日子一邊竊笑然後表示同情。
「不需要你操心,然後你說話真的一定要這麼尖銳嗎?」眼看林明德正要張口回應,他趕緊擺擺手,表示自己要離開了。叮咚──林明德眼睜睜的看著他沒入了如霧靄一樣迷幻的黑夜裡頭。
偶爾傳來的廣告歌牽著林明德思緒離開孤單的世界約一分半的時間。
每天固定時間到達的物流司機可以與他相伴長達八到十分鐘的時間。
直到天色將他對睡眠的渴望一同帶到天空中,他才能拖著皮鞋,走到電源控制間將招牌燈關掉,繼續回到崗位,並準備迎接那些早起的人們。
過不久來了一個客人,他逗出了林明德最燦爛的笑容,因為只有他,一個禮拜出現不到三次的他,看出了林明德的唇色慘白、精神萎靡、額頭反青,開口邀了林明德到附近的體育館做社區健檢,臨走前還用唇形強調了「不用錢」這回事。
「店長早安!」
早上來接班的店長一進店裡就帶著狐疑的目光,因為林明德頭一次這麼大聲的朝他打招呼。要不是身後沒人,他真的會以為自己還沒醒,彷彿剛剛在外頭被打火機燙痛的中指不存在。
店長總歸是店長,已經用最迅速的方式處理完所有前置作業,熟捻的交班動作讓林明德最後幾乎是不需要思考,店長核對完所有表單類別的東西,就叫林明德趕緊回家休息了。
他在踏出自動門前,不忘和店長道聲謝謝。
後視鏡印照出的人們,來來去去的,身後都拖了一條長長的線,那條線在林明德半夢半醒之際看得異常清楚,直到家門才發現是自己的精神太差了,洗個澡就準備睡了。卻又忽然想起了什麼,衝到門外在機車置物箱裡頭拿出了下班前買好的能量飲料,接下來,洗澡似乎成了一種令人懊惱的多項式,他盡可能的化簡,終於成功在五分鐘後開始吹乾頭髮。
咕嚕咕嚕地灌下一整瓶的能量飲料,並沒有馬上變得充沛,反倒像是進入了一種奇妙的恍惚世界,他搖搖晃晃的走著,根本無法抗拒大床的誘惑,一溜煙就癱了上去,幾分鐘過後,奇異的感覺開始用力的碰撞心臟,趴在彈簧床上的他,軀體唯唯諾諾的跟著心跳顫動著。
睫毛依舊耷著他的眼皮下墜,猛然想起了與那名顧客的約定,這次用力地顫了一下,他走回熱霧還未散的浴室,用鏡子檢視自己,然後穿起衣服就騎車到那鄰近卻陌生的體育館。
一到了館內,他繳出了身分證,換了一張檢查編號。
那名護士在他手上扎了幾針他不在意,因為那名護士的臉龐他也不記得多少了,只是勉勉強強還知道她的雙眼皮不是討喜的那一種。他走過了層層關卡,卻沒能看到那名告知他此處的顧客。
終於到了最後一關,不再是與冰冷儀器的親密碰觸,醫師用帶著手套的手讓他的四肢做了很多能夠輕易做到但觀感奇怪的動作,林明德不疑有他,還是繼續依照著指示或乾脆全身放鬆任醫師操弄。
在用編號換回林明德身分證的時候,留下了連絡資訊。他其實並不在意自己的檢查報告,只是很遺憾沒能跟那名顧客相逢並聊上幾句,或被多關心幾句。
稱不上失魂落魄,林明德真正感到失魂落魄的時候,已經是在幾天後的下班後,除了催繳電話在月底打來以外,在任何月份的中旬來電叨擾的情況都沒有發生過,於是林明德帶著害怕的表情接起電話。
「喂……林先生嗎?」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讓人感受不到任何的親切,而那環境裡頭的雜亂話音和叢雜的腳步聲令林明德感到難以忍受的煩悶與壓抑。
「怎、怎麼了嗎?」
「喔!是這樣的,您的體檢報告,有一個骨質疏鬆的項目未符合常規標準喔,建議您到我們醫院做更加詳細精密的檢查。需要我立即幫你做排程嗎?」
「等等,你那邊有點吵,可以再說一次嗎?」
她再次複誦了方才說過的話語,一樣是不帶任何情感,只不過異常慢的講話速度,讓林明德的汗毛站立,他恨不得直接掛斷電話,只不過礙於禮貌,他還是說了聲謝謝,並主動等對方掛斷。
「骨質……疏鬆……」他坐了下來,雙腳一軟,帶有滾輪的椅子就順著推力往後滑,直到撞到牆壁。
這一天,他並沒有去上班,也沒有移動。他只是不斷地回想健檢那天,醫護人員在他腳踝上扣了一個環狀的儀器,他並沒有馬上探頭去看測出的畫面,他只要一想到他們的動作多麼輕鬆寫意,就備感憤怒。
清醒了過來後,手機的數十通未接來電讓他無助感更加廣袤。他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不能活得比張輝還要短命、苦難。
於是他向店長辭職,之後在路上遇到他的人都嚷嚷著「林明德變了」,他開始不沉默寡言了,逢人就喊著借錢。剛開始有幾人借了他,但追不回來的債比報紙還要靈通,很快的,這個鎮上的人都知道地下道有個漢子,明明好手好腳,卻不工作。
張輝替了林明德的夜班,在某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有一個滿臉鬍渣,但面潤紅光的男子濕漉漉的進來,傳出的惡臭應該是在淋濕過後加劇的,張輝蹙著眉喊著歡迎光臨,並詢問他有什麼需求。
「大包的雲絲頓。」
張輝翻開了菸櫃,因為對方和自己抽同樣的菸而更加謹慎地打量了他,手卻摸空了,所以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才又回過頭告訴他:「不好意思,大包的沒了……小包的可以嗎?」他的笑容有點僵硬,心底還是巴不得他趕快走。
「是嗎?那算了。」那名男子轉身就要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張輝忽然很想說這一句:「菸,別抽了。」
「為什麼?」男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突然停住了。
「會活不久。」張輝就是摸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想要勸他戒菸,明明自己是沒有資格給出這種忠告的人。
那落魄大漢哈哈大笑,雙手在臉上蹭啊蹭,張輝並看不知道他是在抹掉眼淚,「將死的人,有差那一點時日嗎?」大漢把弄髒了地板兩次,毫無重複的黑腳印。在大雨迷濛之際,能夠打碎照明光芒的雨,張輝還期望那名男子可以晚點消失於夜色之中。他不斷地探頭察看,卻始終捉不到他的背影。
回到了那個地下道之中,他又抹了抹臉上的水痕,並望著自己手肘,心裡想著,何時他會無聲無息的碎掉,想到這裡,他額頭沁滿了涔涔冷汗,哪天脊椎在走路時崩斷,他甚至會連遺言都來不及說出口。
他不敢再繼續想了,只能靜靜的在夢虛構出的幻境裡頭,再次仔細回味林明德的一生。
這條地下道往返的人沒人知道他是因為受寒顫抖、還是惡夢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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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產文 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