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達人專欄

【短篇】陌路狂花（上）

霜瀲 | 2018-04-17 22:23:15 | 巴幣 118 | 人氣 622

　　「我必須知道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看不見盡頭的長廊裡，傳來長官的吼聲迴盪。他身著氣派的裝束，光是看上去就知道其地位之高。氣勢非凡的姿態，與一旁的軍醫形成對比。

　　隨著前線的戰事逐漸白熱化，日漸增加的傷兵讓軍醫疲於奔命。身形短小的他，在長官旁邊就像隻老狗似地，拼命拉大腳步追趕，一邊翻閱著報告，一邊氣喘吁吁地討論著個案的狀況。

　　「嘯犬小隊在作戰時突然失去音訊，在一夜之間就像水一樣全部蒸發了。現場只剩下武器亂丟一地，卻連半具屍體都沒有發現，唯一留在現場的就是埃溫下士……醫生，用你聰明的腦袋告訴我，這是誰變的神奇魔術？」

　　「我想他們遭遇了很恐怖的事情。」軍醫說：「他是唯一的倖存者。」

　　「是沒叛逃成功的垃圾！白癡！」長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出言糾正。

　　「是、是……」軍醫連忙改口，頻頻出言附和。聽著長官不顧情面、瘋狂攻訐那位精神瀕臨崩潰的小兵，實是替他打抱不平，卻也幹在心底口難開。

　　「那個蠢蛋，問他小隊發生了什麼事，他居然半個字都不願意說！自從回來之後就一直裝瘋賣傻、試圖模糊焦點。肯定是在包庇那群混帳逃兵！」

　　「不要逼他，急性創傷壓力症的人通常沒辦法好好地還原現場狀況……」

　　「我他媽的管他是什麼毛病！」長官大吼著，一拳轟在牆上。嚇得醫生肩膀一縮，低著頭不敢回應半句。「你知道嗎？他一回軍營就一直抓著那條斷臂不放、還盡開一些下流至極的玩笑，把多少人給嚇壞了？這個天兵，戰場上殺不了人，弄些怪力亂神的謠言倒是挺厲害的……」

　　「我想他的行為已經說明他病得不輕。」對於長官的態度，軍醫不予置評，僅是小聲嘀咕：「既然對士氣造成影響了，那讓他強制退伍、離開這裡不就好了嗎……」

　　「你說什麼傻話？」長官板著一張臉孔，無比嚴肅地糾正：「拉爾夫醫生，這裡是戰場，可不是演習訓練、更不是扮家家酒。一旦放了這個先例走，之後又會有多少人跟著效法？假借裝瘋賣傻，好得到回家的機會？」

　　「可是……」您真的覺得他只是裝瘋？軍醫吞了口口水，把甫衝出口的質疑給吞回肚子裡。怕是再這麼辯論下去，這兒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總之，得想辦法問出情報來。」長官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用任何手段都行。絕不能讓我軍的情報洩露到敵方手上……」

　　軍醫連忙提醒：「長官，這是不人道的。他可是病……」

　　「好！」他舉起手，打住了醫生的求情。「你行、你行！既然這樣，你就去從他那張爛嘴裡問出有用的情報來！給你一天的時間調查，否則，你就跟他一起下地獄去吧。」

　　話畢，長官單方面終止溝通，甩手便是揚長而去。

　　本來應該是別人的工作，現在又以這麼離譜的理由丟到他身上了。

　　但軍醫還是對著長官行禮，直到目送他離去過後，這才得以鬆下戒備，忍不住低聲咋舌，碎念著長官的不是。怎麼這群肌肉腦袋都是一副下巴朝天的樣子，打仗很行，但就是沒有一個能聽懂他說的話呢？

　　他靜靜地看著報告上所呈現的、士兵的腦部電腦斷層掃描影像。除了側腦室有些微擴大的跡象，其他腦功能並沒有異常；抽血檢測激素也都是介於正常的範圍內。就生理報告上來看，與正常人相去不遠，他無法為這個人找到任何理由進行精神疾病鑑定。

　　但他確實病了，這點是很明顯的。

　　可惜了這裡的人全都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唯一能夠救他的關鍵，便是好好地釐清嘯犬小隊消失的原因，並且做成報告交給上級。那麼，他們或許能夠被喚回一絲良心，好好地簽下退伍同意書，如此一來，他也能夠離開這個野蠻之地，回去跟家人團聚了吧。

　　他重新整裝、披上白袍，走到了禁閉室的門前。收起報告、深吸口氣、挺起胸膛，好讓自己看起來有些威嚴，然後相當禮貌地敲了敲禁閉室的門。

　　「不好意思，打擾了──」

　　室內空間就像那個不眠的夜。

　　嘯犬小隊在夜間作戰行經紅花谷時，突然失去了消息。上級雖立刻派人前往現場救援，卻只看到四散的步槍與軍備。沒有打鬥過的痕跡、更沒看見半具屍體。根據前線的醫護兵轉述，那座谷林十分原始且靜謐，好像根本沒人經過似地，一度讓他們懷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埃溫下士被發現在岩石所構成的洞穴之中，渾身僵硬地蜷縮著。身上多處沾染了他人的血跡，不斷瑟瑟發抖，且脈搏跟意識都十分虛弱。是經過前線連夜搶救回營，才勉強保住一條命的。

　　最讓軍醫在意的，便是他緊緊抱在懷裡的「東西」……就像是寶物一樣，即便是在重傷之下，也死活不願放手。

　　於是那個令人驚駭的寶物，便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有人在嗎？」

　　軍醫明知故問地說著，誰知道才剛開口，就硬生生吸進一股惡臭。悶熱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腐敗的氣味，讓他想起停電時的太平間，也差不多就是這種慘況。雖說他也該是習慣了，不過心底還是不好受。

　　真是惡劣至極的空間，他想：真是難以想像居然有人會被關在這種地方，而且他甚至什麼都沒做。

　　正是因為他什麼都沒做，才會被懲罰的。

　　……如此荒謬。

　　他打開電燈，只見禁閉室角落確實有個人。原本蜷縮在角落的他，在看到來者過後卻是躲得更裡面了。那雙碧綠的瞳眸因為光線驟變而猛地收縮，活像隻受到驚嚇的老鼠，緊緊地盯著他瞧。

　　「還好嗎？」嗯，看起來不太好。軍醫心想自己真是問了個愚蠢無比的問題，緩緩地以慢動作的姿態蹲了下來。「我是拉爾夫醫生，您還記得我吧？」

　　只見他發愣了好幾秒，終於認出了來者何人。臉上的表情轉驚恐為喜悅，顫巍巍地拾起一旁早已發紫的手臂，朝他揮手道好。

　　「您跟……」軍醫決定直接省略掉代詞。「看起來都不錯呢。」

　　「『烏鬼』先生很高興！他是第一次見到您，想跟您握握手！」

　　「是嗎……」軍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誠摯的眼神看來真的不是開玩笑，便非常誠摯地跟那隻散發惡臭、長出屍斑的手臂交握。動作的溫柔與謹慎，就好像把他當成活人一般對待。

　　只是這般光景持續沒有多久，埃溫突然把屍手扯回來，緊緊抱在懷裡。「好了！就這樣！烏鬼先生可是很脆弱的。」

　　「沒事，我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哈哈，你一個醫生能對他怎麼樣？」埃溫不以為意地笑出聲，轉過頭去，竟開始對著屍手說笑了起來：「烏鬼先生可是菁英，能夠輕易殺死你呢！」

　　「用槍嗎？」

　　「徒手就行！折斷你的脖子就像折斷樹枝一樣簡單！」埃溫一臉自豪地說著：「知道怕了吧？」

　　「那當然了。」面對他胡言亂語似的恐嚇，拉爾夫並不反駁些什麼，僅是將雙手插在口袋裡，以平和的態度回應。「烏鬼先生這麼厲害，我是惹不起的。況且，我的本職是救人、不是來殺人的。」

　　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話，埃溫倒是有聽沒懂，只是發出了一連串扭去的詭譎笑聲，轉過頭去跟屍手討論了起來。「哈哈哈……烏鬼先生你聽到沒有？他說要來救你欸！」

　　如果長官在場，聽到他們這種浪費時間般地閒聊的話，肯定會當場破口大罵一頓吧？拉爾夫在心底默默想著，不過，在那看似毫無邏輯的狂言妄語背後，確實隱藏著某種訊息，而他也確實掌握到這微小線索了。

　　只是好巧不巧，戒護官在這時闖入，這一瞬間，埃溫又變回神經兮兮的模樣。第一時間居然還是護著烏鬼先生不放。

　　「說起來……他需要吃飯嗎？」拉爾夫看著戒護官送進來的餐點，有些無奈地說著：「可是沒有準備他的份呢，這次可不可以稍微將就一點，兩個人一起吃？」

　　「沒關係，烏鬼先生的食量不大，兩個人夠吃的！」話畢，他便用屍手扒起飯菜。說是你一口我一口，但其實都是送進自己的口中。

　　拉爾夫眼睜睜地看著他表現出各種精神官能的症狀，一時之間也沒辦法阻止他幹些不衛生的事情，更無法直接戳破烏鬼先生已經死亡的真相，就這麼將計就計地陪著演下去。

　　心中的悲憫與同情怎麼也無法壓抑。

　　真慘啊……這個人是真的壞掉了。

　　拉爾夫不禁想起自己選擇當軍醫的原因。說白了，也只是剛好因為身體上的缺陷而免役、又剛好持有一技之長才來幫忙的。只是每次看著這些好端端的男子去到戰場就再也沒能回來，有機會得到救援的人，也常常因為延遲醫療而成了終身殘疾、又或者是沒能保持意志力，最終死於病床……當他看遍了無數種死亡的方式，便會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不可思議。

　　如此苟且偷生地活著。

　　他所能做的都是後端的事情了。只要戰爭不結束，不管對病患投予再多的藥物、施行再多的急救，造成的傷害都已無法挽回。拉爾夫心想，這世界上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士兵們如此放棄生命、犧牲一切？

　　是榮譽、還是那所謂的愛國心？但所有名分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沒有理由啊、才想逃避啊。

　　既然身體無法自由、那就在精神上逃跑吧。如果醉了瘋了傻了的話，也就沒有人能多加無理的要求在他們身上了。這才是……倖存者不惜變成瘋子，也要騙過自己根本原因啊。

　　但即便是絕望了，但埃溫仍舊是憑著頑強的意志力活下來了。拉爾夫總覺得，埃溫的歸來必然是為了傳遞某種重要訊息。看著他始終保護著烏鬼先生、把它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如此重情義到近乎瘋狂的表現，讓拉爾夫真的不覺得嘯犬小隊會是像長官口中所說，忘恩負義、輕易叛逃的軍人。

　　真相絕不能就這樣被埋沒。

　　他必須追根究柢。

　　「對了，怎麼只有你跟烏鬼先生回來了？」拉爾夫低聲詢問，他覺得自己離真相很近了。「其他夥伴呢？」

　　「嗯？」埃溫滿口飯菜，含糊地回應。

　　「紅鬼、黃鬼、還有青鬼先生呢？」記得嘯犬小隊一共有五個人才對。

　　埃溫顫了一下肩膀，支支吾吾地回應。就像個害怕受到懲罰的小孩似地。「他們……他們都還在崗位上守著。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他們都還在等待救援！絕對不是像長官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