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亡百年的狄拉斯波王室所遺留的王家馬廄，其規模大小與這古老城塞十分相襯。如今它們被麥格諾夫家族經手營運，裏頭收容著來自吉爾蘭斯四方的雄駒名駿。斯提克走進其中一間名為梅格萊斯的馬廄時，近百位馬僮來來往往，忙乎照顧新近加入這場展覽的薩維安馬駒。
「大人，有何供效勞之處？」馬廄總管是個高瘦的中年男人，泛灰的頭髮中夾雜幾絲闇金，猶如深埋岩床的金脈。
「我是斯提克‧斯唐科夫，來牽我的馬而已。」
「好的，當然，斯唐科夫大人。韓德萊——」
「爵士，不是大人。」
「好的，當然，斯唐科夫爵士。韓德萊——」
一名身材瘦小，年約十歲的馬僮將他帶到目的地。
「不，這不是我的馬。我是斯提克‧斯唐科夫爵士，爵士！這是我父親的——算了，走吧。」斯提克看著那名馬僮一臉困惑又害怕的模樣，便揮揮手將他打發走了。
正當他準備吹聲口哨來呼喚他的坐騎時，愣了一下。一個少女出現在與他二哥同名的戰馬旁邊——一個身穿雪紡紗禮服，和馬房格格不入的貴族少女。與此同時，來自沃申尼亞的赤驃駒正恭順地俯首，任由少女的小手撫摸牠的銀亮鬃毛。
少女嫣然一笑，收回手。赤驃駒輕輕頂了頂她，好像希望對方能繼續似的。這時，少女才注意到了斯提克。倆人的視線交會的瞬間，世界彷彿一同靜止。
少女先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粉紅的唇瓣微張，令斯提克以為對方下一刻便要尖叫。但驀地，少女回過了神，驚訝的神情盡皆消隱，取而代之的是平抿的雙唇、淡漠的神情，好像迅速地換上了面具一般。
「夜安，斯唐科夫貴主。」少女開口道，雙手交握在身前，微微欠身。
這已鮮少使用的古老稱謂令斯提克不禁揚起了眉頭。聽對方的口音，像是東部人，而在今日，通常只有北方山地裏，那群自詡擁有最純正血統的貴族或是像聖加拉桑德騎士團這樣的古老組織，才會繼續依循古禮。看見對方的細眉已微微蹙起，斯提克才回想起自己的禮儀訓練，有些好笑地開口道：「夜安，貴主。我乃是烏萊柏斯克的斯提克，海夫里亞‧斯唐科夫之子。恕我失禮，敢問芳名？」
「凱……卡莉亞。我是艾科采的卡莉亞，加雷戈‧巴維納之女。」
斯提克毫不懷疑對方在說謊。「很榮幸能知曉您的芳名，巴維納貴主。想不到，您竟然願意追隨父親來到這爭亂之地……素聞狹湖女子身負湖仙之血，武藝風采不輸男兒，總在少女之時便會隨父兄上陣……沒想到傳言為真啊。」
「承您謬譽，貴主。然而我的靈魂蒙照於庫爾菲之光，學得是詩書和琴畫，未曾碰過刀劍與弓槍。此次隨父參赴戰場，僅是因為遵循傳統而已。」艾科采的卡莉亞說道，「何況，再過不久，和平便將降臨全狄拉斯波，不是嗎？」
是啊。想當年，達戈維特家的千金也曾抱持過這樣的想法。
「那麼敢問為何您此刻會身在此處，照看家父坐騎呢，巴維納貴主？」
「我——」卡莉亞‧巴維納忽地搖了搖頭，然後長出一口氣，「我會回答你的疑問。不過，在那之前……我們能不能，別再這樣說話了？」
「如果這是您的願望，貴主。」
「這是我的願望，爵士。」緋紅的雲朵浮上了少女雪白的雙頰，「對不起，我無意表現得像個高傲自大的仿古者。」
「沒事。多虧妳，女士，我花了幾年時間、承受好幾頓皮肉痛才學會的禮節終於能派上用場。」斯提克聳聳肩。
在遇見西茨‧海洛華斯和那些貞淑塔騎士以前，老海歷‧佛瑞阿斯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有禮貌的騎士。年老發福的騎士壓根指導不了他的武藝，但在禮儀的訓練上可說是卯足勁、絕不含糊。
然而，他一直沒機會用上幾次。第一次使用時已是許久之前，在梅茲，他與史萊沃茲家兄妹初次相見的時候。瓊的譏諷與瑪歌的笑聲如今重新迴盪在他的心頭。
「爵士？」
「我在。」他不搓了搓下巴，感受那不經意間揚起的嘴角。「那麼……妳看上我老哥了？」
卡莉亞‧巴維納女士雙目一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斯提克手指低頭吃起穀料的赤色雄駒，「克萊克威爾。牠的名字是克萊克威爾，和我那不幸的二哥同名。」
「噢，我……很遺憾。」
「我也是。」
「素聞克萊克威爾‧斯唐科夫是一位驍勇善戰的騎士……」
「我們說好不這樣說話的，女士。」
「……呵。」少女的笑聲清靈動人，宛若雪鶯輕啼。「對不起，我忘了呢。不過，我確實聽聞過一次你兄長的事情。他曾參與過瑪諾琳堡的比武大會，對吧。我記得，他是侍從比武的殿軍。阿貝和小盧也……」巴維納女士輕咬住下唇，別開視線。「我是說，貝爾安爵士與羅德安爵士也參與了那場比武。他們當時已將要受封，武藝在整個狹湖騎士團中都備受讚譽。可他們卻先後敗在那位斯唐科夫爵士手下。」
「聽起來像我二哥。」斯提克將上身靠在馬房護欄，沉默了一息，說道：「我也很遺憾。貝爾安與羅德安‧約基努斯的名號足以響動烏萊柏斯克的城壘，人們都傳唱他倆是湖中騎士再世。」
卡莉亞‧巴維納抬頭望著斯提克，眼中閃動著淚波。
「我們說好不這樣說話的，爵士。」
「啊，我忘了。」
巴維納女士微微一笑，與他一起望著吃飽了穀料，改喝起水的赤駒。「他不是克萊克威爾。」
「我想，我沒明白妳的意思。」
「他。克萊克威爾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只是一串冗長的音節搭配著過於簡略的蘊含。」
斯提克點頭。「當然。」
「我現在從高傲的仿古者變成天真爛漫的貴族千金了嗎？」
「妳不是嗎？」
「爵士，我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在別人耳裡聽起來像是什麼。」
「當然。不過，我可不是出於禮貌才同意的，女士。我不像其他騎士或領主老爺，會替胯下坐騎取個名字之類的。我幾乎不曾花時間在我的馬上。」
「以騎士而言，這似乎不是明智且仁義的舉動。」
「對我而言，牠們只是可憐又愚笨的大傢伙。」斯提克聳聳肩。「從出生起就被用其他生物的皮囊拘鎖著，生存唯一的意義是載著我們這些主人衝進刀劍鋒林之中變成血泥。再怎麼花時間在牠們身上，牠們又怎麼會真得感激你、與你友善呢？終究只是為安慰心中良知所牽強附會的美好罷了。所以，牠們用以表達喜怒哀樂的嘶鳴聲於我而言，與酒館裡醉鬼的瘋言亂語於異：毫無意義，吵雜又惱人。想必，我們的聲音對這大傢伙而言也是如此吧——」
赤駒停下了喝水的行動，靜靜地轉身走到斯提克跟前。
「哼嗯，我猜猜，牠聽得懂我的話，是吧。」
「也許吧。也許他只是覺得你太吵了。」
斯提克看向巴維納女士，對方也望著他。
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的，回過神時，倆人的笑聲已經引來幾名馬僮的注視。
「我現在從富有教養的騎士變成滿腹晦怨的學院哲人了嗎？」
「你不是嗎？」
斯提克搖搖頭，卻斂整不住笑意。
「我本以為這會是個無趣的夜晚。」
「你想說直到遇見我嗎，爵士？這讓我想起了一些傳言呢。」
「我以為有教養的千金女士不該關注流言蜚語。」
「想必你對『女士』十分不了解呢，爵士。」
「我只能說，傳言無真啊。」
「你先前才說過相反的話喔，也許我該為你複誦一次。」
「哼嗯。」斯提克轉過身，幾個暗中聆聽的馬僮立刻恢復手上的工作，有一個還吹起了口哨，與一隻停留在頂樑上的慈舌鳥對唱起情歌。
「我本以為——」巴維納女士說了什麼，但一時之間，斯提克竟沒能聽清。「可惜，時間到了啊。」
「你身上的雪紡紗將變成灰麻布了嗎？」
「不……是從美麗聰穎的女士變回高傲自大的仿古者。」
斯提克望著她，她則回以一笑。馬僮的情歌被匡噹作響的金屬聲打斷，慈舌鳥展翅飛去，連帶取走那嘴角上的溫暖弧度。
狹湖騎士們走至他們面前，一名有著雜草般紊亂的稻黃色頭髮，大片的雀斑斜佈右臉；一名光頭方臉，蓄著油亮的褐色落腮鬍，僅剩的一隻藍眼直瞪著斯提克；領頭者則是一名年近五十的騎士，失了年輕光彩、夾雜屢屢灰絲的金髮向後梳齊，露出線條分明的剛毅五官。三人皆身著全套盔甲，但腰間並無配戴長劍。
「斯提克‧斯唐科夫爵士……夜安。」領頭者說道。
不待斯提克回答，對方便看向卡莉亞‧巴維納，繼續說道：「女士，如果您已經散完步的話，請容我護送您回營區。」
「勞煩您了，艾納爵士。」卡莉亞‧巴維納貴主說道，向斯提克躬身一禮，「十分感謝您的陪伴，斯唐科夫貴主。與您的談話十分愉快，可惜只能到此為止，容我先行告退。」
「當然，巴維納貴主。」
巴維納貴主兩手交疊在前，雙目直視前方，踏著端莊的步姿緩緩離去。在女士經過身邊時，倆名騎士行動一致的轉身，跟隨在後。領頭者也向斯提克點頭致禮。
「願您有個愉快的夜晚。」
後來，斯提克花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他的坐騎，然後又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來與這匹黑色公馬對望，直到這蠻不知禮的駝獸放了一陣響屁，以回應他反常的奇怪舉動。
當他策馬來至翼牆內的營區時，主菜已經上桌。約略二十輛盧基亞馬車停靠在外，此起彼伏的晃動。混含濃稠酒意的歌聲與輕揚浮快的旋律拼組成了狂亂的樂章，轟然撼動斯提克的雙耳。小麥色肌膚的烈火舞者，頭戴月桂冠、身披碎布披風般的焰紅綢緞，將薩維安勇士團團包圍，隨著靡靡之音翩然舞動那妖嬈的罪業之身。無論是家有妻小的豬倌或發誓守護仕女貞節的騎士，最後都在焰火之吻中燃燒起舞。
木堆上，成堆成串的飛禽走畜被燒烤著，下狄拉斯波群山的黑山豬、帛爾錫平原的多泊勒羊、慈父河畔西岸森林中的紅鹿……空氣之中的五色肉香混雜著歡騰男女所揮灑的淫靡味道，比沙場上的血腥屍臭味還教人窒息。
最終，斯提克位在營區東側，遠離喧囂的醫療區中找到了安達倫‧亞德安，對方恰好出了帳篷。
「斯提克？」亞德安挑起眉頭，訝道：「我知道你會提早離開，但未免太早了。主菜都還沒吃上就走？」
「你不也是。」
「沒什麼興致。今夜，即便是盧基亞的烈火也難以讓我燃燒。」
「我懷疑那點。我應該慶幸海歷‧基普里安死得早，否則我就該在明天寫一封信給他父親了：您兒子被盧基亞的烈火燃燒殆盡，他死得十分英勇，一點餘灰都不剩下。」
安達倫回以一個無聲的苦笑。
「海洛華斯怎麼樣？」
「這個嘛，他還活著，今天早上和下午清醒過兩次，勉強能自己進食。」亞德安用手捏了捏眉心，搖搖頭，雙肩鬆垮下來，疲憊的樣子令斯提克恍如見到了『瘦獅』。「他剛服用完泥婆草湯入睡。在那之前我和他講了現在的情況。」
「我猜他一定覺得自己在作夢。」
「事實上，他並不訝異。他說這幾天他一直在做那種夢。他夢見了『雪髮』，還有其他先祖。他們向他展示了如今的境況，以及一些……」亞德安欲言又止，最後聳聳肩。「你知道的。」
「哦。」強大的血脈流淌在他身上。斯提克想起馬茨‧德威根的話。的確，他還沒見過被長矛捅穿了以後還能夠活下來的人。
「到我的營帳吧。」
他們一同回到指揮官大帳，安達倫從自己的私物箱中掏出一只皮袋，為倆人的木杯注入乳白色的酒液。
斯提克盯著杯中的牧民奶酒，輕抿一口，只覺得入口苦辣，讓他忍不住皺眉，亞德安則笑了笑，將自己杯中一飲而盡。
「總有一天……也許就是下個月。當戰爭結束，我要親自前往那大草原見識見識……」亞德安伸手示意，斯提克將自己的木杯遞回給他。
「我懷疑你老爸會放行。你姊妹們的未婚夫倒肯定會十分支持。」
「還用你說。」亞德安將第二杯奶酒飲盡，轉頭摀嘴打了個嗝。
「雷波斯隊長在哪？」
「你來的時候，有看見那條馬車長龍吧？侍衛隊長此刻就在其中。」
「啊。你知道嗎，直到今日我還是很難相信這件事。」
「為什麼？他畢竟是男人啊。何況他是一位薩維安武士，又不是那些貞淑塔騎士。」
「哼嗯。目前為止有沒有任何麻煩？」
「只有一件小事。維古莫茲手下有個騎士，調戲了城中某家商會的會長——那個會長是女的，瑞蘭達爾人——惹到了對方的仰慕者，一個來自都蘭德林的俠義騎士。」
「這樣啊。」
「決鬥在守衛趕到前就結束了。」
「那個護花使者怎麼了？」
「左眼被劃瞎了。維古莫茲留營的副官希望能由他們自己實行懲處，守衛則說應該先交由他們收押，交由政務官與你父親協商處理。騎士大人則堅稱是對方先行污辱挑釁並提出挑戰的。其實他倒沒說錯。」
「他們原本打算直接通報內城。但我恰好把皮迪安托從玫瑰女神腳前拉回來，讓他代理了下職務，跑去閒逛，就這麼撞上了。他們就決定交給身為統帥代理的我來處理。」
「然後呢？」
「然後我給了騎士大人兩個選擇：我將用那位護花使者的劍和他再比一場，他可以用血捍衛自己的清白。或著他可以乖乖隨守衛們離開，用水洗去……『誤會』。」亞德安撓了撓鼻子，「他不像看上去那樣笨。我想，他現在應該正和內城監獄那些瘦癟的老鼠共舞吧。」
「哼嗯。還有其他任何在戰場上待太久，等不到政務官上菜的白痴嗎？」
「沒了。老麥格諾夫的政務官做得不錯。截至目前，還沒有哪個狄拉斯波人大叫著『長髮』或『勇者』之名，試著割開我們的喉嚨。而就像你看見的，他很懂去分散人們的注意力。」
「你覺得這情況還能維持多久？」
「至少在公爵和艾蒂安‧德‧康貝多到達這裡前吧。公爵眼下已經抵達扎維德蘭特，明日就會到梅茲。」
「這麼快？」
「我們在布里斯夏特拉的勝利傳得很快。消息傳至普洛斯頓的當天，邁圖斯王就向公爵提出休戰了。」
「那麼，維持現狀的時間也沒剩多少了。部隊整編得如何？」
「幾乎要結束了。有胡克斯爵士加入後，整編工程加快很多。」
「西茨‧海洛華斯的救星啊？看來我們的格倫花得挺值。」
「他說過自己曾經擔任孤歌城的槍騎兵長。」亞德安頓了頓。「斯提克，我還沒為這件事向你道謝呢。」
「不必。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友誼啊，安德。即便我老爸再怎麼討厭我，我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唯一一個還能夠生兒育女的斯唐科夫了。」斯提克搓了搓下巴。「不過誰知道……也許簽完和平協議後，他會試著再給我造個弟弟吧。」
亞德安哼笑一聲，搖搖頭。「如果你這麼說吧……那麼，我想，我們也已經有足夠的開場白了。」
「喔？」
亞德安直視著斯提克的雙眼。
「斯提克，有話直說吧。」
斯提克不禁失笑出聲。
「我該說什麼？」
「我正在想這個答案。我認識的斯提克‧斯唐科夫只在兩種情況下會對軍政事務饒有興致。」亞德安瞇起眼睛。「瑪歌‧史萊沃茲讓你心碎了？」
「傳言無……滾進深淵吧，亞德安。」
亞德安大笑，方才的疲態一掃而空。
「好了，說吧。」
斯提克搓搓下巴，「你知道卡莉亞‧巴維納嗎？」
「巴維納……巴維納男爵的千金？今年應該要十二、三歲左右。怎麼了嗎？」
「你見過？」
「沒有。這個名字我只是幾年前薩利達‧胡塔節的家族聚會時偶然聽聞過。那個時候她們在討論各家的閒話，誰誰誰家的女兒越發漂亮之類的。」
斯提克甚至能想像到那個畫面：十幾位老的少的亞德安女士聚在一塊兒，談論誰家的女兒出落的婷婷動人，不斷以眼神與言語明示、暗示著她們適婚的年紀。
也許安達倫‧亞德安正是因為如此，才選擇讓戰火燒身。
「我剛才在麥格諾夫的馬廄裡遇見過她。」
「馬廄？」
「對，她……」斯提克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那。我們談過話，她自稱是卡莉亞‧巴維納，但她的模樣很明顯告訴我：她在說謊。」
「這樣啊。那麼，這又如何？即便她真正的身分可能是狹湖選侯的女兒，又會帶來任何影響嗎？」
「我想沒有。」斯提克皺眉。「說實話，我本來要談的不是這個……深淵啊。我也不知道。」他回想著與那位少女交談時的情景，淡漠多禮的談吐，羞赧的紅雲，促狹的微笑。不對，讓我在意的是……
「啊。」
「怎麼？」
「只是在想傳言也並非皆不可信。」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