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心中掛念的女孩,我急忙衝向堆放屍體的角落,翻開那些沉重、毫無生息的肉身。手套被流出的血液浸濕,黏滑且冰冷。在每一張死者的臉孔上,除了有生前受到的傷痕,我還從那些無神、失焦的眼球裡,看到了無助、痛苦還有一絲不甘心。這些陣亡的遺體只是冰山一角,不知還有多少被遺棄在外,任由砲火摧殘和撕毀……我忐忑不安地尋找著,深怕下一張臉孔會是滿臉血汙、雙眼緊閉的白子少女。
「傑瑞……是你嗎?」
氣若游絲的低聲呼喚,在我聽來卻無比響亮。蕾拉莉,我心愛的女孩,現在正癱坐在床頭櫃一旁,兩手還緊抓著步槍,但她的樣子,多半連舉起來都有困難了。「你終於……回……來了……」
「別動,我看看妳的傷口……怎麼會這樣?」
比起那些重傷者和死者,小蕾的情況算輕微的,不過仍不算樂觀:左腿和一根椅腳綁在一起固定,四肢上也有幾處纏著繃帶,而且都已被染成了暗紅色。我趕緊拿出止血帶綁上,並重新包傷口。
「對不起,是我拖累了大家……」她虛弱地回應著,握槍的手漸漸鬆開。
「沒這回事。」我手上沒有血袋可以用。失血的問題,只能先注射生理食鹽水爭取一點時間。順帶一提,那是我僅剩的一包鹽水了。「妳盡力了,你們都盡力了。拜託……活下來,別給我放棄,艾爾喬姆花了多少心力救妳……」
「你的狙擊槍……我沒能帶回來……」
「小事而已,別放在心上。」真是的,命在旦夕還在擔心這些小事。
注射之後小蕾看起來是有精神一些,但後續還是要接受輸血與治療才行,接下來能撐多久,就要看上帝肯不肯給予慈悲了。我把身上所有的醫療工具全交給了民兵,大略教導使用方法好救治傷者,隨後抱著一箱彈匣,與其他人一起抵禦傭兵來襲。
「彈藥來了,接著!」
「來得好!」
彈盡援絕、被敵火壓制的伊薩克聽到我呼叫,頭也沒回,左手往後一伸立刻抓住空中的彈匣,迅速裝填後立刻重返火線。
「休息夠久了吧?」我開玩笑地問道。
「少囉嗦!我在冷卻槍管,你有沒有多帶幾把槍來預備?只有一把不夠?」話雖如此,伊薩克仍努力反擊,彈藥也越來越難控制,幾秒鐘就把三十發的AK彈匣打得一乾二淨。我懷疑這些民兵,到底在戰爭開始前有沒有把彈匣確實裝滿子彈……
「還能用的我都帶來了,包含彈藥,」我撿了兩個留給自己,把整箱彈藥踢了過去。「剩下的都給你,別浪費了!」
游擊隊的人數趨於劣勢,雖然房屋提供了不錯的掩蔽,但半人馬部隊也不笨,持續攻擊卻不會躁進。這肯定是在集結人手或重裝武器,等他們人數足夠,或是我們彈藥用罄,便是推進的時機。
十分鐘過去,砲火趨於猛烈,再加上四足兵器和裝甲車步步進逼,漸漸地我們變成單方面的挨打,看著房子被槍彈一點一點的摧殘,最後走向夷為平地的命運。當一旁的民兵,一個接一個地被穿牆而入的子彈殺害,我被迫拿起死屍,堆在前方做擋箭牌,這麼很不道德,但為了活下去,我別無選擇……
「坦克來了……」那緩慢、沉重的撞擊,象徵死亡逼近的喪鐘。每到聽一次咚的巨響,劇烈的心跳似乎也為之共鳴。伊薩克把槍管過熱且卡彈的機槍扔在一旁,轉頭面向我。
「欸,你會怕死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笑我嗎?」
「不會,我反而會慶幸至少到死,你仍是個正常人,不是瘋子。」伊薩克苦笑著,對我點頭致意。「我們國籍不同,說的語言也不一樣,但你我有機會並肩作戰,我感覺還不錯呀,死老美。」
有人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倆同時舉起左手,展示著彼此準備要拖人一起下地獄的手榴彈。「我也是,Fucking Russian─」
話沒說完,一陣劃破天際的尖嘯傳來,下一秒前方發生了劇烈的爆炸,對方的壓制火力立時被中斷。我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是迫擊砲彈從天而降的聲響,然而詭異的是,他們已經深入敵區,怎麼還會進行砲擊?而且還誤擊友軍?
砲彈接二連三地落下,爆裂與慘叫聲此起彼落。我從牆壁的隙縫窺視,親眼看到半人馬的機動車被擊中,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球,附近的傭兵開始尋求掩護,我朝著幾個腳步慢的射擊,伊薩克卻馬上爬過來,使勁把我拉回屋內。
「你幹嘛?」
「我才想問你在搞什麼鬼!你不知道砲彈的破片多致命嗎?我在救你的狗命,老美!」
「該死……我差點忘記砲擊有多麼危險。你又救了我一次,伊薩克。」我嘆了口氣。
「不客氣。今天過後鎮上會多出不少寡婦,別讓蕾拉莉也加入她們的行列。」
「我們還沒步入禮堂,別敗壞她的名聲!」
戶外的砲擊仍未停歇,我以為這是我們喘息的機會,誰知道在下一秒,房子的屋頂就被擊中,碎石和灰塵紛紛落下,劇烈的晃動幾乎可以媲美強震,我和幾個未受傷的人重心不穩,摔得相當狼狽。
「我們得離開這裡。還能走的,兩三個互相照應;沒受傷的,扛著重傷的人離開,」伊薩克邊說,一邊把昏迷的傷患扛上肩。我把封鎖後門的木條逐一清除,最後把小蕾背起,準備與其他人一起離開。
「砲擊還在持續。」不只是半人馬部隊的位置,我們所處的房屋後方,也遭到零星的轟炸。老天,我不認為扛著傷患的情況下可以衝過去。「停下來才有可能通過。你覺得這是敵軍幹的嗎?」
「如果是以前,我會認定這是敵人所為,絕不樂觀看待……」伊薩克說。他的右手從外套裡取出一根紅色長管。「現在只能祈禱……這是盟軍的傑作。」
語畢,「咻」的一聲響起,鮮豔、耀眼的紅光飛向天空,照亮了周圍的大街小巷。
「你知道信號彈會引來敵人吧?」我拔出手槍,警戒地掃視附近所有出入口。
「至少可以叫他們停下來……或是別打到我們。準備好了嗎?」伊薩克問到。
「等你口令。」話才說完,砲彈不偏不倚地擊中前方的一間商店。「幹……我們真的要現在跑嗎?」
「不現在跑,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我洗耳恭聽。」
「去他的,我們衝啦!」
伊薩克一馬當先,而我緊跟在後,帶著殘存的游擊隊逃往最後防線。那枚信號彈的照明範圍很小,我們很快又回到星月無光的黑暗之中。游擊隊的手電筒沒有幾支,擁有夜視儀器的伊薩克和我,自然扛起了帶路的重責大任。砲擊仍在進行,逃跑的途中有好幾次的爆炸近在咫尺,雪花、木屑和大大小小的碎石塊漫天飛灑,如狂風暴雨般落在我們身上。被打到雖然疼痛,但我寧可被石塊打到頭,也不要砲彈落在腳邊……
「傑瑞,我們要去哪裡……」意識模糊的小蕾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我們要離開了。」雖然小蕾比一般成年人還輕,但身上攜帶的彈藥、槍枝,還有戰鬥之後的疲勞,背上多一個人使我無法全速衝刺。「妳放心,援軍已經抵達,他們會接手戰鬥─」
來到十字路口時,一旁的人高聲驚呼。我抬頭一看,位在左前方轉角的一棟兩層樓民宅,屋頂遭砲彈擊中並朝著隊伍開始崩塌。「老美,小心!」
我不假思索,把民兵推離砸下來的範圍,並往側邊拔腿狂奔。廢墟落地的瞬間大量塵土揚起,強烈的震動令我重重地摔了一跤,向前滑行了好一段距離。背心上的彈匣和裝備,讓我的胸口在與地面撞擊時加劇了疼痛,四肢的關節就算隔著衣服,也還是磨破了皮,更別提背上多了一個人,加重了多少摩擦力。
「嗚……真是靠北……痛……」
「老美,你們沒事吧?」
「戴斯蒙,回話!」
待煙霧稍微散去,忍著筋骨的疼痛,我緩緩起身,無奈地看著倒塌的建築阻擋了回去的路。另一頭的游擊隊不停呼喊聲,令我的耳膜好不舒服。「伊薩克,是我……有無線電,不用大吼大叫。」
「戴斯蒙,你和小蕾沒事吧?」伊薩克說。
「擦破了幾塊皮,死不了……」我把小蕾放在一旁,尋找可以通過這片斷垣殘壁的辦法。「你們那邊呢?」
「沒人受傷。你在那邊等著,我們馬上開一條路。」
「不,別浪費太多時間。」路雖然被完全封死,不過砲擊也停下來了,我們不必擔心死神從天而降。「半人馬很快就會追來,帶著其他人離開這裡,我會自己找出路。」
「你所處的那一帶有好幾個路口被封死了,如果要回最後防線,你要繞很長一段路。你原地做好警戒工作,我馬上帶他們動工─敵襲!找掩護!」無線電的另一端傳來數聲槍響,還有民兵中彈此起彼落的慘叫。我倒抽一口涼氣,立刻端起步槍檢查四周。
敵人怎麼那麼快就追上來了?難道是信號彈的緣故?我心想。
「抱歉,戴斯蒙,接下來你得靠自己了……你說的對,他們追過來了。」即便危機到來,伊薩克的口氣從未出現過慌亂,至始至終都比我還要鎮靜。這句話恐怕就是我們的道別了。「晶片……機密……還有小蕾都靠你了,祝好運。」
「你也是,伊薩克,祝你好運……」
啊……嗚啊……
救命……救命……啊……
跟他們拚了……衝啊……
無線電往地上一扔,我抱起小蕾拔腿就跑。即便是廢墟的阻擋或震耳欲聾的槍響,依然無法掩蓋溫諾夫卡的民兵們的吶喊。臨死前那憤怒的哀號、嘶吼,彷彿在控訴屠夫的殘酷。
疲勞、肉體上的疼痛,還是內心面對失去的哀傷,在這一刻被更強烈、更重要的目標掩蓋下去。我不會讓你們白白犧牲……我會活下去……也會讓小蕾活下去……並讓世人看到半人馬的罪行。
(第十七章 完)
下一章: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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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即將完結預告,下一章就會是俄國篇的結局了,會有什麼發展應該不難猜XD寫了將近兩年,終於走到了這一天。綜觀整篇故事,有許多地方其實有待加強,甚至讓我有一點慚愧,這些日子成長幅度平緩,沒有飛躍性的提升。但往好處想,這算是第一次完成超長的連載,期望下一次寫TTS系列,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