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人》
「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生離和死別，哪一個比較殘忍呢？」
有人說，舌粲蓮花的人通常會給人不真誠的感覺——因為，他們的眼睛不會說話。
也有人說，不善言辭之人，通常擁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因為，比起話語，他們更擅長用眼睛去傾訴心聲。
我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她，她的眼睛真漂亮——
真悲傷。
她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同時具備完美的眼眸及口才之人。
———
我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的身影倒映進我的眼中。
她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身裙——一絲裝飾都見不著的白——黑色的長捲髮柔弱無骨的，或貼或纏，依附著白皙的鵝蛋臉。
那雙神秘而迷人的淺灰色眼睛，正專注的盯著眼前的稿紙。
「學姐——還是，現在應該叫妳大作家？」
她輕輕擱下手中的筆，緩緩抬起頭。伸手把落下的一綹捲髮抿到耳後，送給我一個淡淡的笑顏。儘管與她熟稔，與那雙眼睛相觸的瞬間，還是有種電流通過的錯覺。
學姐是個非常完美的人。
在學校的時候，是我們心理系的風雲人物。不但長相清秀，亦是年級的第一名，從藝術到體育，各項輝煌的經歷，從來就沒少過她的名字。
不過最為出采的，還是她身為「心理人」的素質。
溫柔且擁有魔力的眼睛，和溫柔且擁有魔力的話語。
「你來了啊。」她帶著笑意的嗓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聞言應了一聲，走到她桌前。
「坐吧，也不是初次見面了。」她抬頭看著我，聲音輕輕暖暖的，如同一陣春風拂過耳際，聽著總是分外熨貼。
「最近過得怎麼樣？」我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而她不疾不徐的整理著桌上的稿紙，把它們集中成一疊，整整齊齊的擱在手邊。
「唔，就是那樣囉。」她笑了笑，神情恬淡。「每天看看窗外，寫寫文章，情況允許的話出去外面走走⋯⋯」
「是這樣啊⋯⋯」我點點頭，話鋒一轉：「創作呢？一切順利嗎？」
「嗯，這麼一說⋯⋯最近剛好寫到了轉捩點的地方呢。」她若有所思。
「這次寫了一個怎麼樣的故事？」我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她細微的表情，又補了一句：「妳都還沒給我看過呢。」
「是有點負面的故事呢。怕你覺得沈重，一直沒給你讀，抱歉啊。」她歪了歪頭，歉意的笑笑。眼瞳那淺淺的灰色，彷彿折射出淡淡的青。
「沒關係啦⋯⋯」我連忙擺擺手。「不過，到底是關於什麼的故事呢？」
「就是⋯⋯現實的故事吧。」她想了想，回應著我的提問。「就是，大概每個人都會有吧——在某個時間段，忽然做什麼都不順心。大概就是關於，主角在那種時候發生的事情。」
「啊⋯⋯」儘管發覺她的表情稍顯動搖，細膩的眼波也透出不穩，我還是鼓起勇氣問了：「那麼，主角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這個啊⋯⋯」她淡淡一笑。「一個名校畢業、剛剛踏入職場的社會新鮮人——一開始，是個在各方面都非常完美的人喔。」
「這種人也會有那樣不順心的時候嗎？畢竟都說了很完美了呢⋯⋯」我無意的問。
「可是啊，」隱隱帶著無視我的感覺，她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不知道從哪一個瞬間開始，她開始發現⋯⋯所有的事情都糟糕了起來。」
「一切從工作上一個小小的錯誤開始。」
「她以為只是偶然的不順罷了，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能解決。她是一路走來都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女啊，怎麼可能有她無法完成的事情。」她溫柔的敘述著，表情卻有些陰晴不定。
「可是，她越是著急著想把事情做好，就越是不成功。她執著於難以速成的能力，卻憑著自己的天資妄想著速成。然而——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因此造成的只有事倍功半，當她終於從一頭熱中冷靜下來，才發覺在自己拚命想著提升一項能力的時候，不但沒有達到目的，同時，其他得心應手的專長也因為缺乏接觸而生疏。」她的眼神飄忽起來，灰眸黯淡了幾分。
「可是⋯⋯她跟許多人比起來，還是相對的優秀啊⋯⋯」察覺到她異樣的前兆，我不禁後悔先前的失言，回應也小心翼翼起來。
「不。」她果斷的否認令我有些害怕，不祥的薄霧蒙上心頭。「你不了解的，她一直以來都是人上之人，怎麼可能接受這樣什麼都做不好的自己？即使只是一時的狀態不佳，也絕對不容許⋯⋯」
她說得出神，不給我插話的機會，侃侃敘述。
「但她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她也曉得有些事情得求慢求遠，她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永遠什麼都是第一。可是雖然理性的那一面清楚所有的道理，但她心裡人性的那一面，就是無法接受。」
「於是她嘗試向身邊的人們求援。」她的眼眸忽然轉變為烏雲的顏色，直勾勾的望穿了我。
「那事情應該會慢慢好轉⋯⋯吧？」我強壓下心頭的不安，開口問道。自己的嗓音卻出乎意料的顫抖著⋯⋯
「很遺憾，她身邊的人們都看輕了她的求助。」
「『妳那麼的優秀』、『從小就很懂得自我調適』、『適度的壓力也很重要』⋯⋯他們一個個都是這樣的，輕描淡寫的，事不關己的，一面說著這些毫無責任與份量的話，冷漠的推開了在自我矛盾中混亂的她。」她的嗓音低沈下來。烏雲忽然變成了鏡子，不再帶有情緒，僅僅剩下冰冷的審視。
真像在咄咄逼人的質問著，若是你，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嗎？
但是她怎會咄咄逼人。儘管是現在，她依舊是語氣溫柔、面帶微笑。
真的是非常出色的才能。說話的才能⋯⋯
「她無法在心理的矛盾上得到平衡。所以她漸漸憂鬱，漸漸不穩。身旁的人，開始注意到不再完美的她——有些害怕、有些嫌惡、有些不理解。」
「但那最後一根稻草，」
「是她長期以來十分依賴的男友，偏偏在那些害怕、嫌惡、不理解的人之中。」她抬起眼睛看著我。鏡子忽地又成了黑洞，旋轉間我身不由己的被吸入那灰濛濛的漩渦。
「然後⋯⋯」
忽然一陣心驚肉跳。但我聽得入神，不假思索便開口問她：「然後什麼？」
「故事目前只進行到這裡。」她輕笑，眨眼之間，雙目又化作最初兩潭清淺的春水。「不過我在想，要讓她在難以忍受的心理壓力下，去殺害她的男朋友。」
倏地，不寒而慄。
「不過，我也還在想，要讓她成功呢？還是失敗呢？」她認真的看著我，翦水雙瞳再恬靜不過。「倘若成功了⋯⋯那她便永永遠遠的，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愛人了。倘若失敗了，就讓她坐一輩子的牢，看著他結婚生子，漸漸老去，卻再也無法插足他的人生——不是也很悲慘嗎？」
說到這裡，她忽然向前傾身。
「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生離和死別，哪一個比較殘忍呢？」
———
有人說，舌粲蓮花的人通常會給人不真誠的感覺——因為，他們的眼睛不會說話。
也有人說，不善言辭之人，通常擁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因為，比起舌頭，他們更擅長用眼睛去傾訴心聲。
我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她，她的眼睛真漂亮——
真悲傷。
她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同時具備完美的眼眸及口才之人。
在我走出她住所的那一刻，我如是想。
學姐在溝通上，從來就不曾有過失敗。
到頭來，
卻輸給了自己⋯⋯不。
她沒有輸。
只是她放棄了。
放棄了只有自己看不見的才能，放棄了只有自己認為毫無用處的努力；放棄了她所愛的人，也放棄了許多許多愛著她的人。
想著，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平安精神療養院』
可惜，縱然那雙眼睛和那般口才乍看之下依舊完美如初——
——她的心，已經不會說話了。
抓緊手中的稿紙，我頭也不回的離去。
《語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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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碼文，居然又是生賀。
首先祝我的親故生日快樂！
這次的故事是以他的眼睛來寫她。
他有點像我的親故，而她也有點像我，不過當然還是獨立的兩個感覺呢。
這篇文有點負能量，自己打到後來心情也被劇情弄得莫名的糟(？
雖然說生賀很陰沉似乎已經變成我的公式(咦 但是我還是希望這篇文能令人有所感觸。
與其說是單純的生賀，更像在傳達我自己的心情呢。
致我終於加入十六歲行列的親故。
是個微妙的年紀呢，已經不再老是出現在你生活的我，其實也不曉得你會碰上怎麼樣的際遇。
我們好像也算半生不熟的朋友呢，就算有心事你也不會跟我說的吧。
不過，還是希望我小小的禮物，能給今天的你一點不一樣的色彩。
2018.04.11
創作內容
《語人》
冰心·弦情·劍影 (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