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九
孟家位置偏近都城外圍,上街採購縱使不便,但清靜宜人,有什麼吵雜也都集中在市街中心。
這天孟知瑛同家人用過晚膳後,和母親及妹妹說了幾句話便回房,她這幾天的心情一直很不錯,憶起那日伺候楚夢朧的情景都能讓她開心上一整天。
少女回到臥房拿出了鳳冠霞帔,她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穿戴上,如癡如醉地望著鏡中一身紅衣的自己,她不想碰壞了鳳冠,捏起頭蓋披上,眼前的紅霧更教她殷殷期盼著那個日子。
孟知瑛開始數著要生幾個孩子,該怎麼相夫教子,如何賢慧溫良地伺候婆婆。
飲下蠱毒的時候楚夢朧有著每一寸關節斷裂開來的錯覺,他的身子彷彿失去支撐般地散開,但被骨頭間的筋肉勉強地黏著連接,而五臟六腑如掉入沸水般沸騰滾燙,攪動不止,驅邪師天生與妖邪不相容,他捏住了口鼻才不讓體內天然的驅邪之力把黑水吐出,而那些毒素卻混雜著血漸從他的眼睛和耳朵緩緩流下。
才過半個時辰楚夢朧便覺內臟似乎要融化了,燒得他快要神智不清,驀然之間,眼前一黑,他往前跪倒,跪在韓光遠毫無生息的軀體面前。
有很多人在哭叫,在吶喊,沒有人敢上前碰他一分,想必他臉上的黑淚及充血的眼球足夠嚇人,再襯上慘白至勝雪的雙頰上佈著黑色血絲,膽子小的必定是當場暈厥過去。
他們知道他是誰,他們指著他尖叫,他們紛紛站到一旁沒膽子擋著他,他們看著他露出一抹悲戚的笑容,他們不曉得那是為什麼,只覺毛骨悚然。
楚夢朧離開了韓府,心願已了。
下一個他們花了一些時間,畢竟那人常駐於宮中,即便宮外有座私宅,一個月不過返家幾次,但楚夢朧使了一點伎倆,用了旁人的名義騙他出宮,以便下手。
楚家的名聲敗在我的手上了……
躲在暗處的楚夢朧想著,他仰頭望著天穹,不知為何天色還是灰濛濛地沒有暗下,如果上天此時天打雷劈降罪於他,他不會有任何怨言,只希望上蒼能留時間給他做完剩下的事。
宅子的大門被推開,宅院的主人久違地回來家中,但迎接他的不是一排排下人侍女,而是妖氣繚繞,濃厚到直衝門面的楚夢朧。
「你……」黃如禪真人伸出手指筆直地朝向他,雙眼瞪大,不敢置信。
「見過黃真人。」楚夢朧躬身行禮,黃真人依然處於驚滔駭浪之下,青年冷笑,莫怪高千陽瞧不起他,若是他是只虎妖,黃真人老早腦袋不保!
黃如禪匆匆忙忙地拿出一疊符咒紙,手一個不穩灑了一地,黃真人彎腰去撿,楚夢朧撲了過去,兩手使力地將黃如禪的右手一扭,那隻手臂便往反方向不自然地扭去,形狀可怖。
黃如禪來不及叫喊就被楚夢朧一拳擊暈,昏死過去,青年扯下了他胸前的八卦護符項鍊,隨後而來的腳步聲快速接近他,緊接著是人倒吸一口冷氣之聲。
「楚公子!你當真這麼做了?」鄭真人望向地上的師弟,發覺仍有氣息,「你什麼時候用的蠱毒?我去請高家的人來,也許有救!」
楚夢朧把臉埋近手掌,發出一陣快咳出心肺的咳嗽聲,滴滴黑血從他指縫中外洩流下,「一個……多時辰前……」
鄭慧言真人神色哀戚不已,他深知已然無藥可救,「楚公子……在過半個時辰……」
青年點頭,他最清楚不過,「我替我爹……報仇了……」氣與力從體內被抽離,楚夢朧存著剩下一點體力,因為事情還沒完。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渾身血漬,溫文爾雅的儀態不復存在,鄭真人的雙眼被刺痛著,楚夢朧身上的妖邪之氣愈發濃厚,妖氣薰得他淚流不止。
「借真人的……木劍一用。」
鄭真人是剛從宮裡出來的,自然全副武裝,他取下背上的桃花木劍交給青年,楚夢朧當機立斷地折斷了桃木劍,拿走劍柄那段。
「之後的事,就拜託鄭真人了……」
天空似乎全暗了,暗到連路都看不清了,楚夢朧憑著記憶摸出了黃如禪的家門,每一寸往前的步履都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用力地眨眼,視線不受控制地被黑色佔據,暈眩凶狠地襲來,胃部緊縮擠壓著一陣嘔吐感,他沒有忍住吐了出來,楚夢朧不知道那是血還是毒,抑或是混在一起的東西,他聞不到腐味或腥味,嗅不到春天夜裡都城繁華熱鬧的味道,看不見市井大街點上了照亮黑夜的燈火。
鄭慧言仰天無聲悲泣,好朋友的兒子搖搖欲墜的身影才從他眼光底下消失,楚夢朧的那封信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出此下策的原因,並請求他看在與楚無夜的交情上幫他一把。
「無夜兄……對不住了……」
他不知道馬氏怎麼了,楚夢朧也沒有拜託他看顧,鄭慧言不敢去猜想,他迅速回到宮中調派一匹道士,並派一位去向皇上傳話。
他只能盡全力去配合楚夢朧,他只能這麼幫他。
高千陽正把自己關在房裡,好隔絕爹娘永無止盡的碎念,打從尹采林回母家候他們便天天催著他去把妻子接回,好幾次還吵了起來。
而今日他不知為何特別心情不佳,晚膳也沒用就回房待著,誰來都被他轟走,心思煩悶雜亂到欲衝出家門去,他往床榻上一倒,胸口宛如被打了個樁般,像是誰用木棍捅了自己一悶棍,疼痛又不安著。
忽然房門外一陣騷動,高千陽惱怒地翻身起床,本想外出查看怎麼回事,卻不想房門一下被人打開,闖入的人一見到他便下跪,後頭一群下人止步不前,他們沒想到那擅闖高府的賊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恣意打擾高千陽。
「你是什麼人?不快說就把你踹出去!」高千陽怒目而視,高家的下人皆畏懼地不敢直視。
那人的臉被蒙著,只露出眼睛,「小的來向大人求救!楚家公子中了邪,殺了好多人!」那人朗聲地道,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和其他交頭接耳、面面相覷的下人不同,高千陽揪起那人的衣領吼道,「你放屁!」
「大人如若不信,去大街上隨便找人問問即可!已經死了三個人了!」
「少爺!」又一個下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出大事了!少爺!楚家人中邪發瘋了!」
廂房門外的一群下人開始議論紛紛,雜聲四起,高千陽見著外頭的騷動有些懵了,蒙面人趕緊道,「高大人!事不宜遲!若楚家人都中了妖邪,也只有高大人能驅邪了!大人,請快動身吧!」
衝出家門不要多少時間,高千陽如陣風似的消失在眾人眼前,連匆匆趕來的高天永和鞏氏都沒見著他的影子。
阿捨輕巧靈敏地跳離高府圍牆,循著都城人群最多的地方過去,還有一些時間,他還能遠遠地見上楚夢朧一面,縱然他家主子吩咐他將消息散撥後便大功告成,但他還是想再見見他,不能陪著他一起去,至少用眼睛送他一程。
臉上的面罩又濕了一次,他數不清這是今日地幾次流淚,都城的燈火通明如白晝,騷動從楚夢朧離開趙府時就開始了,他慶幸有自己陪著,否則楚夢朧能否按計劃完成都不得而知,那蠱毒厲害得光是靠近一步就渾身皮肉發痛,筋骨刺麻,更何況是飲下它的青年?
那是何等的椎心刺痛,何等的斷腸慘苦,親眼見著有恩於自己之人那樣受盡煎熬苦難,阿捨怨著高家,怨著高千陽,怨著自己。
春夜竟如此寒冷嗎?以前都不曾覺得……
朦朧之中,似乎有更多血從口鼻流出,楚夢朧下意識地抬起衣袖擦去,殊不知袖子上早已滿是黑血,他緩步地走著,一切的事物彷彿褪去顏色,街道盡頭的雲天坊,往日逛過的小攤販,策馬遨遊的天空,夜晚市集高掛的燈籠。
右手上的斷劍和護符不知是驚嚇到了誰,好像有群人包圍了過來,某個眼熟的道士悲傷地指揮著其他人不要靠近,楚夢朧聽見某處傳來一聲嗚咽,他踉蹌了幾步,之後,不知怎地,所見一切如同滴墨入水般,化煙乘雲,融入暗中。
一串鞭炮聲炸響,代替了陽光月光,星辰般細碎的火光在楚夢朧面前和著響亮的炮竹聲,驅走了寂靜黑夜與刺骨冷冽,衝進劃破頭頂的無邊夜間。
許許多多人敲鑼打鼓,楚夢朧看見母親忙前顧後,挽著父親的手招呼賀喜之人,後來母親拉著他到後邊去,看望了幾眼新娘子,楚蓮淚眼汪汪地拉著他和馬氏的手,楚夫人輕聲安撫著,他則是輕聲道喜著,並稱讚她的一身大紅色嫁衣。
時辰到了之後楚家養女批上頭蓋給背上了花轎,楚蓮一出門馬氏就不停地哭,楚無夜摟著她的肩膀安慰著,楚夢朧不捨地看著轎子遠去,直到高千陽拿著不知哪來的大紅繡花球扔給他。
「蓮姊嫁的是個好人!難過什麼?」
「這是哪來的?」楚夢朧捧著那團花球,不解地問。
「順手牽羊,偷來的!」高千陽壞笑道。
楚夢朧把繡花球丟回去,「還不快還回去!人家辦喜事偏偏遇上你這小偷!」
「胡謅的你也信!這是我去剪一塊紅布隨手揉的!你還真以為我會去偷這東西嗎?」
楚夢朧蹙眉,半信半疑地信了他的話,高千陽重新把花球塞回他手中,拉著他到一處階梯坐下,「蓮姊嫁人啦!以後就剩我和你了!為了不讓你日後思念成疾,我決定日日翻你窗子同你作伴!」
「我待會就去把窗戶封死。」
「兄弟!你冷血無情!無情無義!背信棄義!忘恩負義!」
花球被拍至高千陽臉上,「囉嗦!你怎麼跑來了?你的禁閉期限到了?」
「我家沒有一扇門能擋得住我!再說我娘成天嘮叨著要給我挑媳婦,唸得我耳朵生繭!」
「男大當婚,你也到了該是成家的年紀。」
高千陽一臉厭棄,「別提了!光說到這事我就心煩!」他往後一躺,倒臥在矮梯上,「自由自在無牽掛多好!這樣我們想去哪就去哪!」
門前被風吹起的紅紙碎片,懸掛玄關的鞭炮殘骸,楚蓮的花轎早已走遠,鑼鼓鏗鏘聲在遠方搖搖晃晃,母親欣慰地流下眼淚,父親吩咐下人打掃門廊紙屑。
他們二人坐著吹風,鼻子嗅著鞭炮煙硝味,聊著聊著便安靜下來,他們並不覺得困窘,亦無逼著自己找話題繼續,彼此之間的默契毋須令他們這麼做,完美舒適的靜謐瀰漫在二人之間,猶如綿延無盡的蠶絲緩緩包裹住他們,那裡擋去了凡塵俗事,格下了煙火紙金,宛如雲天坊內專屬他們的廂房,近似他們躲雨的石亭,恰如湖邊他們談笑風聲的簡陋亭子。
所有的人都往同一個方向瞧去,不是瞅著夜空中的璀璨星光,不是望著本該搭戲台唱戲的地方,三三兩兩的人往反方向離去,更多人原地躑躅。
高千陽沒空叫街道上的人讓路閃邊,他拔足狂奔著,閃過一個個路上障礙,他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衝出家門時也沒料想著騎馬或許更快,雙腳自動地一前一後來回,所有的疑問與疑惑在腦中撕扯著,幻化成了掩蓋萬賴的呼嘯風聲,他的腳程很快,小的時候和楚夢朧玩你追我跑從來沒輸過,高千陽有自信能找到他,有信心和他一塊解決中邪的問題,他曾說過會給他當守護神,他說到做到。
除非窮奇一類上古妖魔再現,否則即使是那日的兇悍虎妖,再多來兩隻他也能獨自解決。
宮廷御用道士們將大街的某處團團包圍,高千陽遠遠地便瞧見鄭真人,他沒時間去打招呼,越是靠近,蠱毒特有的腐味越是濃烈,他撥開擋住的人群,推開那排人牆,那些沒用的道士個個手持法器卻無發揮任何作用,一個個呆愣原地等待指示,鄭真人發現了他,揮手命令部屬讓出一條路來,叫他們通通後退。
高千陽平復著劇烈起伏的肺部,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道士們包圍的中央有個人站著,背對著高千陽,身子如入土三尺的梁柱般聞風不動,那人的衣裳從背面看來是一身素淨優雅,纖瘦的身軀如畫一般恬靜,那衣袖上的暗紋是如此眼熟,不似繡娘那般精巧,倒像是母親對兒子的憐愛,而高千陽只在一人身上瞧過。
「朧?」
那人沒有反應,高千陽先是鬆了口氣,但那股放鬆隨即煙消雲散,他往前走了幾步,那人還是沒有回頭,高千陽唯一能從對方身上感應到的只有濃郁的妖氣和腐味。
再往前幾步,高千陽已經到達距離那人伸手可及之處,隱約地看見眼前之人的下顎與耳朵黑血涓涓流出,袖子及衣帶上的污漬如畫裡的墨色花卉,「朧?」
也許是衣著相像罷了,也許是體型相符罷了,也許是樣貌有些神似罷了。
他伸出右手搭上在那人的左肩,連掌下的感覺都似曾相似,高千陽的動作溫柔輕緩,慢慢地扳過那人的身子,他的眼瞼低垂,拒絕先去確認眼前人的身份,一片暗色乾枯的血漬映入眼簾,衣袖衣襬衣襟全部都是,高千陽的眸子往上飄,線條優美的下巴背黑血覆蓋,和他拌嘴說話數個年頭的嘴唇尚有血液流出,嘴角留著擦拭過數次的痕跡,雙頰的血絲漫延至眼角,眼光失焦無神。
映像中楚夢朧的眼睛如同碧色湖水般波光閃耀,時而清澈如鏡,時而水波粼粼,時而輝映著萬物,即便多數時候湖底是暗濤洶湧,可高千陽從不怕被這碧水吞沒。
楚夢朧的身子幾乎被他轉正,高千陽直勾勾地盯著那雙瞳孔放大眼白充血的眼珠子,黑色血淚乾涸,早已流盡。
軀體朝他倒來,軟弱無骨地傾倒過來,楚夢朧的額頭先是撞上了高千陽的肩頭,高千陽沒聽見他喊疼,那軟倒的身子順著高千陽的手臂滑落,而高千陽反射性伸手接住。
阿捨攀上某處屋頂,遠遠地對著一群道士包圍之地行了大禮,而後躍下屋簷返回楚府,小茶從楚府裡狂奔而出,正好撞上他,侍女焦急地問了一堆事,阿捨把她拉回楚府,沒有回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