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七
四天後，高千陽和楚夢朧在湖邊漫步，岸上柳樹宛如歌舞伎之舞袖，翩翩起舞，我見猶憐。
「你妻子突然回了母家？」
「說尹老爺病了，想見見大女兒，就把人給叫回去了。」高千陽伸個懶腰，彷彿某跟肉中刺剔除般怡然自得。
青年停下腳步，暗暗數了日子，「你爹娘……沒有讓你把她帶回來？」
「當天晚膳就說了，我才不去！眼睛裡卡著的沙好容易沒了，難道要放回去？」高千陽回過身子，排排柳枝在他身後猶如竹簾般優雅地飄動，「這日子是一天天溫暖起來了，你娘的病應該好些了吧？」
楚夢朧輕笑道，「精神是更好了，只是前些日子實在元氣大傷，湯藥也沒少。」
「我差人送點東西去吧！之前給你的血燕窩吃完了？」
「偷家裡的補品送給別人，你爹娘知道了還不罵你是不孝子！」
「拿自己家裡的怎能說是偷！放著還不是為了送人，送你有何區別？」
青年失笑道，「你自個留著吃吧！眼下我還不缺！」
「你大哥我健康得快要百毒不侵了！不如給你拿去，瞧你眼下的烏青！」高千陽倔嘴蹙眉道，「別說你晚上看書忘了時間！」
楚夢朧把臉轉向綠水湖面，從對方眼皮底下逃走，「沒忘時間！只是看晚了而已！」
高千陽的目光在他身上瞥了幾下，扯下一條披掛在他肩上的柳樹枝，隨手把玩。
晚上馬氏喝著藥，再度提起了往事，只是這次說得比上一次泰然釋懷。
「嫁給你爹後不久，我的母親便去世，沒了娘家的女人進了有頭有臉的人家做媳婦，旁人都在看笑話，看我什麼時候被趕出來。」剩下的半碗湯藥她一口氣喝完，苦澀的味道迫使她皺了眉，「其實你的爺爺奶奶並不喜歡我，常趁你爹不在時給我臉色瞧，那時候的日子如同這碗藥，苦得很！可我還是把它咽得乾乾淨淨！」
「爹對娘情深意重。」
楚夫人甜蜜地笑著，「有他在，就像苦藥裡摻了一大勺糖！苦味都沒了！後來我有了你，日子才開始好過起來。」
楚夢朧伸手拉起棉被要伺候馬氏入睡，他的母親拉住他的衣袖，雙眼望進兒子眼裡，目光不知是在探究還是確認。
「娘？」
馬氏凝視著兒子半晌道，「你爹的死並非心悸，是嗎？」
青年僵直了身軀，四肢百骸的血液霎時間凝結成冰，「娘，大夫說了——」
「我和你爹日日相伴，夜夜共枕，你爹的身體我怎會不清楚？朧兒，你難道真的認為你爹赴了一趟酒宴，幾杯黃湯下肚，便引發了心悸？」
楚夢朧強迫自己對上母親悲傷的雙目，他溫柔賢良、慈愛聰慧的娘親與以往判若兩人，她的眼角皺紋橫生，面容憔悴不堪，眉宇間早不似楚夢朧記憶中那般美滿。
「娘，兒子問過大夫了，是心悸。」最終他只吐出這句話。
馬氏盯著他的眼睛頹廢地鬆手，她闔上眼，淚眼在眼角下滑，「那便是了吧……」楚夢朧替她掖好被子，剛起身離開便聞聽馬氏道，「朧兒，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你爹……」
楚夢朧打開櫃子，薄薄方巾蓋住的無瑕茶碗好端端的，連同碗裡的蟲子，臥房裡的燈火都滅了，一室黑暗卻也暗不過青年的眸子，他背對窗而坐，淺色的衣裳給窗外的銀月照得灰亮。
他輕輕地掀起方巾一角，蜈蚣仍是盤旋於碗底，似是等待著被使用的時機，青年抽回手，對著櫃子端坐著過了兩個多時辰，眼皮低垂不眨，姿態萎靡，又過了一個時辰後，才體力不支臥趴桌上。
他迷濛地睡去，夢回多年前，在懵懂年紀之時，那無憂無慮的日子裡。
若說高千陽此時快活舒心，那尹采林也不遑多讓，她一回到母家便得知尹老爺身體康健，更令她開心的是，她不用再回高家了。
尹采林哼起曲子來，她雖不擅歌舞，但眼下的高亢心情教她舞一曲都行，丫鬟瞧她這般欣喜，忍不住道，「恭喜娘子！賀喜娘子！娘子總算苦盡甘來！」
哼歌的女子道，「這日子終於不用過得這麼委屈窩囊了！蓉兒，我方才寫得休書可要收好！過段日子，差人拿去高家！甩再高家人的面前，一吐我過去的怨氣！」
「已經收得好好的了！娘子放心，這事蓉兒會親自去辦！」
閉月羞花的美人笑得嬌豔絢麗，尹府庭園的紅花綠葉皆不能比，「雖然爹爹沒說明白怎麼回事，不過，我才不管那麼多！」她坐上鞦韆，前擺後盪，「蓉兒！去準備些上好的燕窩和阿膠！我們去楚府！」
「現在就去？可娘子的身份還是高家的媳婦呀！」
「囉嗦！反正就要不是了！快些去！」
當她們帶著一車禮品敲響楚府大門時，應門的下人給了尹采林不樂意的答案。
「公子一早出門去了。」
「去哪了？可去孟家？」蓉兒瞅著面色不善的主子趕忙問道。
「小的不知，近日公子出門都沒說上哪，回來的時間也不一定。」
撲空的尹采林差點跺腳，但礙於這是楚府門前便忍下，「我帶了些禮品過來探望楚夫人，還請通傳一聲，讓我們進去看看夫人！」見不到心愛之人也得見見愛人的母親，討好一番沒有壞處。
「這……公子交代過，夫人需要靜養，不便接待訪客。」下人為難地說。
「只是瞧瞧罷了，不會叨擾太久！更何況，楚家和高家乃世交，高家的少夫人想要探訪楚夫人，你要攔著嗎？」尹采林搬出了厭惡已久的高家名號，不想這時候能用上。
那下人左右為難，不想得罪高家媳婦又不想違背自家公子囑咐，蓉兒見他猶豫不決便對主子低聲道，「娘子，要打道回府嗎？」
尹采林有些惱火，見不著心心念念之人又見不著他的母親，但這可是楚府，她將來要住進去的地方，不能壞了映像，「勞煩通傳一聲！若夫人不便見我，我留下禮品回去便是！」
下人聽了點點頭，回身一見小茶朝他走來，「怎麼了？誰來了？」
「高少夫人來了！說要見見夫人！」
楚夢朧的貼身侍女微瞇了眼，那天走廊上的情景仍記憶猶新，旁人看不出尹采林的意圖，而她明白得清清楚楚。
她示意下人站到一旁，走出去對著門外的人道，「公子交代，夫人需靜養，不便見客。」
突然一個侍女出來趾高氣昂地說話，尹采林的脾性宛若被踩到尾吧的貓一般，毫不客氣地道，「妳是誰？」
「小的名喚小茶，是公子的貼身侍女。」
花容月貌的女子逼著自己收斂些，看在她伺候楚夢朧的份上，「我想入內見見夫人，還請小茶姑娘開門。」
「方才便說了，夫人需靜養，不便見客。」
尹采林為數不多的忍耐剎那間消耗殆盡，「妳去問過了嗎？擅自替上位決定意思可是大不敬！」她決定一旦入楚府，便要好好調教這些下人，尤其是眼前的侍女。
「這是我們公子的意思！高少夫人若要見，就請公子回來時再來見！」
蓉兒看著不對連忙勸道，「娘子，不如先回去吧！眼下楚公子也不在！」
娟秀窈窕的女子忿忿地咬牙道，「妳會因為今日之事而後悔！」
小茶一個躬身，尹采林以為是對她行禮，不想侍女道，「公子回來了。」
尹采林急忙轉身，楚夢朧端正秀美足以傾倒天下女子的臉正直直地朝向她，如同無數個夜晚睡夢間所見到的那般，覆蓋著猶如輕紗般炙熱篝火也化不去的冷淡。
「采林見過公子！」她用最美妙的姿態行禮，胸膛裡的心臟加快速度。
「見過嫂子。」楚夢朧語氣平淡地道，「嫂子客氣了，送來這麼多東西，在下過意不去。」
「毋須介意！只是區區一點心意罷了！還望公子笑納！」她雙眸發亮，嬌滴滴地道，「楚公子，采林今日來本是想探望公子與夫人，孰不知公子正巧不在，采林正想將禮品交給那位姑娘，下回再來呢！」
楚府門前的侍女睥睨著尹采林，暗自地冷哼一聲。
「多謝嫂子，方才聞聽嫂子是想探訪家母嗎？」
高家媳婦嘴角尷尬地僵硬一霎，「是，正因公子不在，便想看看楚夫人也好！」
「眼下家母仍需靜養，還望嫂子莫要見怪。」青年的語氣不洩漏絲毫情緒，他朝小茶道，「快收下。」
侍女及下人遵照指示將禮物搬下馬車，尹采林思忖著要如何延長與楚夢朧見面的時間，便聽對方道，「嫂子心意，在下難以回報。」
「毋須回報！不過是些人參燕窩還有阿膠，算不上什麼！」
楚夢朧那張清秀俊美的顏面依舊沒有多餘表情，雙眸如楚府院子裡的池塘般水平如鏡，卻沒有和出挑佳人的相互輝映。
「在下送嫂子一段路吧。」
尹采林再也遏制不住，任由笑靨如春桃一般在她肌膚勝雪的面上開放。
馬車在後頭緩緩地跟著，蓉兒也刻意放緩腳步走在馬車旁，留給前方二人獨處空間，這雖和尹采林所想的兩人世界不同，倒也接近。
「尹大人的身子如何？遽聞令尊身體欠佳，嫂子回了母家照顧。」
女子差些沒反應過來，懵了片刻便道，「已經好多了！家父身體素日裡一向硬朗，一點小病吃過要便好！」
「如此，嫂子不日便能返回高家了？在下聽聞幾日後，高天堯大人一家會進城拜訪，嫂子如若不在，便算不上一家團聚了。」
「家父身體雖已康復，可父親思念女兒，許久未見，自然是多留采林住了一會！故怕是要錯過堂伯父的來訪了！」
楚夢朧一時間沒再說話，他們就快要走入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尹采林心想青年斷然是只送到那，她不想白白喪失此番機會，婀娜女子停下腳步，細想著她為何要如此顧慮旁人眼光，為何要對孟知瑛的存在忍氣吞聲，既然姑母與表哥大權在握，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楚公子，可否與采林到一旁說話？」
青年默默地跟著她來到馬車旁，車子擋去了二人大部分的身影，蓉兒見狀便支開車夫，去馬車另一邊把風。
「如此避開旁人目光，嫂子有何要事？」楚夢朧瞄了眼馬車道。
「別再叫我嫂子！喚我的名吧！」尹采林殷切期望地道。
「那可不行！不合乎禮數，亦不合乎長幼尊卑！妳是高家的媳婦，我摯友的妻子，理應喚妳一聲嫂子！」
「就要不是了！」尹采林放下了矜持，她受夠了那些拘束，「我休書已經寫好！只待送達高家，我便是自由之身了！屆時，我就能放手去愛我想要愛的人！就是你！」
眼前的人眉頭鎖起，低聲道，「承蒙錯愛，在下已和孟家——」
「別娶她！」尹采林唐突地打斷，「孟家是個空殼子！什麼也給不了你！也配不上你！我能給她不能給的！楚家一世的安穩、名氣與榮華富貴，還有子嗣和情愛！你只需開口，我都能給！」
「若我希望嫂子撕毀休書，即刻返回高家，與千陽平安地做一對夫妻，能否？」
「不能！我不會再回那地方忍受那一家人！就算此時表哥辦事不力，我也不回去！」她往前靠近楚夢朧，而對方則是後退一步，尹采林眼眶泛紅，纖細雙臂伸出去不顧一切地環住愛人的腰身，她的臉頰緊貼他的胸膛，兩支玉手死死地扯住楚夢朧的衣裳，尹采林夢寐以求的溫熱今日今時被她抱在懷中，她不想鬆開，不想放手。
「我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才能朝著你過來！可我的心自始至尾都在你這！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心中就有你了！我日思夜想盼的就是能成為你的妻子！就算表哥沒有受到重視我也會求姑母准我休掉高千陽！求姑母剷除高家！」
原本放置尹采林雙肩上欲推開她的手停下，女子抬起頭，星眸帶淚，燦爛水光增添了不少美麗，她望著愛人道，「楚家在高家的跋扈壓迫下過了這麼多年，只要他們不在了，有尹家的幫助，楚家要攀至高家現今地位，不過信手拈來！」
楚夢朧沉默地回望她，那雙深似海的眼眸尹采林身溺其中，她又道，「我知道楚家已對孟家下了聘，無妨！只消和姑母說一聲，我就是你的人了！若你對孟家過意不去，我……也不介意與她共事一夫。」只是那孟知瑛能活多久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那雙手輕柔地推開她，他們兩人之間又回到去年中秋走月那晚楚夢朧和她保持的距離，晶瑩剔透的淚珠從尹采林眼眶落下，在她臉上留下一道完美的弧形水痕，楚夢朧看著她流淚，寂靜，冷靜，安靜地看著。
「嫂子迢迢而來，怕是累了，還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那娉婷裊娜的身子軟下一霎，遂又振作，「我說我的心中有你，就會一直有著你！」她轉身喚來蓉兒，扶她上馬車。
楚夢朧目送馬車離去，似曾相似的情景驀然間教他想起楚無夜前去韓府的當時，他撇頭不看，返回家中。
TBC
創作內容
此夜無月-章二十七
此夜無月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