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路燈亮著,強烈的白光罩住小小的柏油道路。在那條道路的兩側,分別是片不太茂密的小樹林與數幢看上去有些老舊的透天厝。
晚上十一點,也就是現在,有隻狗正在進行夜間散步,牠走走停停,偶爾看看天空,偶爾看看樹林,感覺起來有些無趣。
其實這附近的景色牠早就看膩了。
作為一隻看門狗,牠的工作理所當然的就是顧好家門,而這樣的工作,是沒有自由的。
老實說,牠根本不在意被闖空門或怎樣,甚至連房子燒了牠也無所謂。但牠知道,失職的下場會是如何,挨餓、受打絕對是基本招待。
所以趁主人熟睡,偷溜出來的這段夜晚時光,可以說是牠的唯一救贖。
這時,一隻公狗突然出現並騎上了牠。
牠嚇了一跳,接著故作鎮定硬是往前走,希望公狗能了解牠的意思。但很顯然,公狗並沒有理解,自上面的搖擺還是不斷傳來。
過了一段時間,這樣的情形還在繼續,兩條狗不知道已經在這條小道路上來回了幾次。
「夠了沒?」牠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我已經跟你暗示不要了,尊重我一點好不好?每一次每一次都這樣,我也不是每天都有那個心情啊。」
「妳不明講我會知道嗎?」公狗一邊搖晃一邊說著:「誰叫妳屁股上的那條黃色尾巴那麼誘人,害我每次都忍不住,能全部怪到我頭上?」
牠聽見公狗這樣的回話,一下子氣都來了,怒髮衝冠,全身毛髮都變得蓬蓬的。「我警告你,快給我停下來。」
「妳也不過是條母狗而已,能對我做什麼?難不成妳要咬死我嗎?別笑死我了。」公狗停下動作,繞到牠的眼前。「妳剛來的時候,是誰幫妳處理地盤問題?如果沒有我,妳早就不知道在誰的肚子裡了。」
「我真的很感謝你,但這難道能將你對我做的一切給合理化嗎?而且那時候我還小,你不覺得這樣太過狡猾嗎?」
「狡猾?妳什麼時候學起人類那一套了?再說就憑現在的妳能夠打贏那些狗嗎?好好想清楚再來說我狡猾吧。」
「你……!」牠低下身子,做出攻擊姿勢,低沉的威嚇聲從喉嚨傳來。
公狗笑了出來,「好啊,妳想找死就來吧!這就讓妳看看號稱『八響火藥』的我的力量!」
就這樣,雙方你來我往,撒了滿地的狗血。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窗外傳來了好幾聲激烈的狗叫,這樣的事情在這五月以來至少發生了十次以上,而這次是最久的一次,持續了將近三分鐘之久。不嫌吵的話,其實還挺有趣的,有點像是在偷聽動物們的八卦,這就是住在鄉下的好處吧。
看了看一旁的時鐘,分針已經快要完全下垂,我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趕緊關掉電腦並打開房門,準備進行睡前尿尿。
「你要上去嗎?」一踏出門,彷彿算好了一樣,媽媽立刻從對面的房間探出頭來,說:「如果味道沒了就開窗吧,有點悶。」
「好。」我答應了之後,媽媽立刻關上門,接著傳來啪的一聲,門縫的光瞬間消失。
這時,唯一的光源就只剩我背後的房間了,原本還有些亮度的迴旋樓梯瞬間被黑暗給吞噬,讓我感到有些壓力。
我按下電燈的開關,過了兩三秒,不斷閃爍的光才逐漸穩定。由於燈罩與燈泡久久未清理、更換,原本應是溫暖的橘光變成了微弱的黃光,地板上每一片磁磚都發散著黃色,像是在警告我一樣。
我一步步踏上去,最後終於到了廁所,將膀胱給舒舒服服地清空。接著走往旁邊的窗戶,小心翼翼地拉開一縫,仔細聞空氣中的味道是否夾雜著惡臭,確認沒問題之後便一口氣完全拉開,霎時一陣大風吹往臉上,讓我只能瞇起眼睛。
在朦朧的視線當中,我似乎看見了一位裸體女性,她細長的馬尾在風中搖曳。
我嚇得趕緊張開眼確認,但入眼的卻只有刺眼的路燈。
「也許我真的累壞了。」我一邊這樣安慰自己,一邊跑回房裡。整理書包、放歌、關燈、上床然後蓋好棉被,這幾個步驟,我都以盡可能的速度完成。不知是因為這樣的緣故還是其他,我的心臟蹦蹦亂跳,呼吸紊亂,整個身體不斷發熱起來。
我試著浸在音樂之中,但沒有用,那些原本應該優美的音調現在突然變的像是隨機組合在一起的吵鬧雜音,讓我的頭漸漸痛了起來。我起身將音響的電源關掉,空氣頓時像是凝結了一樣,十分寧靜。
再次躺在床上,我感覺好多了。
就在快要入眠之時,有一個聲音將我驚醒。那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不斷哭喊著「媽媽!」「快停下來!」「不要!」,並時不時夾雜著尖叫,聽來有些淒厲。
持續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一位男性的聲音出現,他大喊著:「琳琳!好了!」
「媽媽!媽——!」
聲音戛然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外面不斷被風吹動,沙沙響的樹葉;還有像是瘋狂了般,不斷啁啁啾啾啁啁啾啾叫的鳥們。
那些叫聲,讓我想起了今天傍晚倒垃圾時,討論著八卦的街坊婆婆們。
「那個越南的怎麼最近都沒看到了?」「誰?」「就剛搬來不到一年,做土水的那對夫妻啊。他老婆是越南人,台語講得還不錯,所以我有印象。」「對對對,他們好像還有個幼稚園的女兒吧?」「她老公最近感覺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吵架啊?」「這陣子不是有很臭的味道嗎?該不會……」「唉呀別的人的事管那麼多,車快來了啦。」
我張著眼睛,盯著漆黑的天花板,聽著外面的喧囂。一件件事情逐漸在我腦中串聯在一起,不安感像是千萬鐵塊壓在胸口,沉重得讓我根本無法入睡。
天色逐漸轉亮,我起床梳洗,換上制服後便出門。
跨上腳踏車,我搖搖晃晃地慢慢騎著,頭暴露在有些冷的清晨空氣當中,感到微微疼痛。在騎出家後面這條小柏油道路一段時間後,我看見了一位男子,他蹲在路邊抽著菸,眼神看來相當憔悴。
那正是我的鄰居,也就是八卦中那位越南人的老公。
他看見我,舉起拿著啤酒的手向我示意,而我也點頭表示招呼。
「你知道附近有錢人家那隻狗死了嗎?」他用稀微的聲音說著:「唉,雖然知道生命來來去去一切都是常態,但我還是覺得有點難過。」
「哪一隻?」
「尾巴黃得很漂亮的那隻啊。」他把下巴提了起來,左右繞了幾圈。「很常在附近走來走去,有時候會追機車的那隻。」
「是喔,不要難——」
「嗯?」
「不要……不要難過啦。」我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看開一點吧。」
「是啦。」他笑了一下,接著長嘆口氣,說:「你還要上課吧?我就不打擾了。」
對話結束之後,我開始頭也不回地加速,風聲不斷在耳邊呼呼響著。
我看見了。
在他雜亂的頭髮上,有幾條被黑色固體給糾纏住的髮束。
我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說。
恐懼填滿了我全身的孔洞,簡直讓人無法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