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九 夜至
1.
顧醫生的診所只有他一個人。包括藥師的工作,都由他自己處理。診所開在商業大樓的七樓、不起眼到連招牌都沒有。但寬敞的內部掛滿了他所畫的油畫,沙發椅之間的距離恰好不致使病人感到壓迫,環境整潔、倒也佈置得舒適。重要的是──他準備的茶好喝,徐歌大概能理解周以平選擇來這裡的原因。
顧醫生坐下來都比徐歌高上一個頭,是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總穿著過小的醫師袍,光看外表恐怕與人們想像中的心理醫生相差甚遠。但如周以平之前說過,他是個安靜、專業,具備基本道德、不探究病人隱私的醫生。
徐歌每次來,便會將大多的時間花在與顧醫生敘述他近日的睡眠、生活情形上。顧醫生每次會在膝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隨著他說的內容不斷敲打鍵盤,但往往最後又開出一樣的藥方。
今天,徐歌不想遵循以往的模式。最近想得越來越多,他開始明白控制住自己的狀況只是個基本。
「醫生,我能問問題嗎?」
每次見面他有三十分鐘,顧醫生到了時間,一分鐘也不會多給他。所以徐歌今天幾乎一坐下、便提出要求。
「關於用藥?」
「不,不是那個。藥的話和上次一樣就好。我想問關於周先生──他來你這裡很久了吧?」
顧醫生把眼睛從螢幕移開,看著徐歌幾秒。又把視線移回去,不知在電腦裡輸入了什麼。
「病人的隱私,恕我無法告知。」
「他來過的時間也算隱私嗎?」
顧醫生沉默了一下,同樣花了點時間計算問題的答案──十年。最後他這麼說,一個超乎徐歌想像的數字。先不說原來顧醫生在這裡開業這麼久了,周以平使用藥物原來已不是一兩年的事。
「那想必他也跟你說了很多……醫生之前知道他有個弟弟嗎?」
「嗯。」
徐歌用無關緊要的開場,替他之後假裝不經意的問題作掩飾:
「那、他有沒有提過其他情人?」
顯然面對這類俗套的問題,連徐歌都不能倖免。他笨拙得連自己都覺滑稽,所幸,顧醫生沒有直接笑出來、而只是抬眼盯著他看。
搶在他回答以前,徐歌像要打破尷尬地又問:
「對病患來講,這也算隱私?」
「……周先生的話,應該不需要特別隱瞞。他沒有提過,不過我想有吧。」
顧醫生用了比較長的一段話回答他,旋即又低頭在電腦裡輸入了什麼。徐歌不明白他們方才的對話有什麼好紀錄的,得到答案後,他很難藏住臉上的失落。顧醫生看在眼裡,意外地多說了句:
「但周先生沒有帶其他人來過。」
徐歌愣了愣,反應過來後,莫名發笑。他轉過頭看向沙發旁的玻璃矮桌,發現顧醫生替他準備的杯子裡這次不是茶、而只是普通的開水。
「其實,醫生對他有一定的了解、才會這麼說吧。不如說,是職業習慣?你會觀察你的病人。周先生冬天慣喝什麼茶,你瞭若指掌──而我不喝,你也知道了。說真的,這是在病歷裡會紀錄的東西嗎?」
徐歌站起身,本來只是無意,想走到顧醫生背後看看他在電腦上輸入了什麼。沒想到,才上前兩步,對方卻「啪」一下地闔上了電腦。過度緊張的反應使兩人皆有些發愣,徐歌慢慢地皺起眉頭,不太確定地問:
「顧醫生,那是什麼?」
「病、病人紀錄。」
眼前的男人竟慌亂到說話都結巴了。他的演技拙劣,徐歌不用特別分析他的肩膀為什麼而繃緊、都能憑肉眼看出異常。他瞇起眼,停在離對方沙發兩步遠的地方,雖知道診間本身有隔音、仍不自覺地放低了音量:
「我再問一次。你打了什麼?」
口吻中的殺意是過往工作的習慣。當他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地質問,再頑固的包庇者也會屈服。
而顯然顧醫生鬼祟的舉動不屬於正常的病歷紀錄。他不是殺手、但也不光是個醫生!
2.
阿鈴的事過後,周予安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出席任何活動,徐歌和他的聯繫亦僅限於少少的幾通電話。再見到他,看得出他瘦了不少。由於比周以平一行人先到,他獨自站在飯店外等著。
遠遠地對上眼,他和徐歌互相點了下頭,沒有多一句話。
「這邊請。」
融雪將地毯弄得濕答答的。他們在侍者的引導下走過旋轉門、進入王董包場的宴會廳。將近百來張桌子每張都放了標列來客的名牌,他們一路走到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一個約六十歲上下的男人站在那兒迎接。
這位自海外歸來的大企業家滿頭白髮,臉上卻不見多少皺紋,笑起來彷彿比實際年紀年輕好幾十歲。
「王董,好久不見。」
周以平握住他伸出的手,王董說了句「久來無恙」。視線雖然停在周以平身上,站在一旁的徐歌、黃銘卻都微微欠身,向他表達了問好之意。唯獨更後方的周予安木然地站在原地,從進場前開始,便維持著這種狀態,好像對周遭所發生的一切無感。
徐歌多少也有點恍神,但他掩飾得若無其事。
「這是我的護衛、我的情人、還有我弟弟。」
周以平介紹過他們,王董保持著溫柔的微笑,一一點頭。他的視線從三人身上掃過,徐歌感覺到背後的周予安繃緊了身體──想必他很常在這種時候,成為對方關注的焦點。
不過,王董似乎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語氣中刻意的口音像為了彰顯自己的身分,他以親切語氣,說出極其尖銳的話:
「你是有和我提過會帶人過來。不過保鏢和這種情人,好像沒有介紹的必要吧?」
黃銘沒有反應,想必早也聽說了王董的脾性:這個人重視「禮儀」,說的並非嘴上的客套話。尊卑上下要分明,有些人不該被介紹、甚至不必出現在宴會上,都是他認為「禮貌」的一部分。仔細去看,周邊並沒有供保鏢們休息的位置,桌上的名牌,只寫了周以平和周予安兩個名字──
王董的作風,如此便可見一斑。他特別強調了「這種」情人,顯然對徐歌感到不以為然。後者悶不吭聲地將目光轉開,忽然看見幾個侍者推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進入了後台。
「那就麻煩多給我們準備兩張椅子了。」
周以平可以說無視了王董的話,他回過頭,和另外三人吩咐:你們先坐吧。黃銘有些手足無措地出聲:
「屬下可以站著……」
「先坐。」
周以平轉過身,和王董站到稍遠處說話了。黃銘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徐歌則挑了最靠近他們所站的位置,撐著頭、假裝無所事事地發呆,實際上聽著那頭的對話。
他有點後悔跟來了這裡,說「生日宴」,早該想到這些人物不至於要慶祝這麼單純的事。王董隱藏挑釁的說法讓人火大,徐歌只是忍住了,他記著周以平要他多留意的話。
「……我才多久沒回來呢。短短兩年,發生了這多事啊。穆老三復出也就罷了,你老實說,你策劃了多久?好小子!把我都瞞在谷底!」
「王董言重了。只是當時的情勢,不得不謹慎行事,才沒知會王董。」
「你心機倒深沉。」
兩人都維持著笑,但王董最後一句話恐怕已經帶了責難的意味。自持前輩身分不好發作,他在國外,聽見青城的一系列變故,便恨周以平恨得牙癢癢了。這趟回來,主要為了尋求機會、搶那點殘羹,但他看透了周以平,這人現在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主要也怕一個弄不好,牽累王董。」
「我也算看你從四尾家一路爬上來的。你有需要,我不管再遠都一定鼎力相助,別這麼見外。」
「那麼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王董暗自「哼」了聲,暗想:不上道的小子!他的暗示都已經這麼明確了,周以平表面接受人情、實際上卻給他軟釘子碰,擺明要裝傻。王董怎麼甘心砸下重本舉辦宴會卻一無所獲呢?沒法套近關係也無所謂,他還準備了別的東西拉攏周以平……
但那等到晚點席中酒酣耳熱時再說吧。看見門口來了幾個重要的客人,他決定暫時擱下這件事。
「失陪了,我先去招呼下。你坐吧,有需要就讓他們先上菜。」
美其名為周以平慶祝,來的都是王董自己的熟人。他不信到時周以平擋得住所有人的竊竊私語──青城的利益,他分定了。
看了徐歌一眼,那白子挪出位置、讓周以平在身旁坐了下來。王董冷笑了聲,頭也不回地離開桌前。
3.
宴席開始後,不斷有人上前祝賀。到主桌向王董敬酒的人多了,黃銘便和徐歌換了位置、替著數杯黃湯下肚的主子擋酒。徐歌換到周予安身旁,宴會開始一個多小時,後者幾乎沒動筷子,也不搭理同桌王董夫人的寒暄。
徐歌不是不知道他如此失魂落魄的理由,換過位子後沒多久,周予安就以極輕的聲音向他問話了:
「之前……你說的那些事,是真的嗎?」
他的音量幾乎被四周的喧嘩蓋過,徐歌看著眼前盛著水的杯子,不發一語地起身、和同桌的人一起回敬過了前來敬酒的賓客。
周予安坐著沒動,其他人現在也只當他空氣一般。徐歌坐下時用杯子擋住了嘴唇,而後重新為自己倒滿水。
「我不知道。」
「──那個混帳!」
周予安的視線越過四分之一張桌子、毫無保留地瞪著周以平。徐歌幾乎能聽到他握緊的拳頭「喀啦」作響,而自己卻無法照正確的計畫、說出更多煽動此人的話。
這人太傻了。受仇恨蒙蔽,面對自己的大哥又沒有半點查清真相的能力。徐歌只不過告訴了他一半的事實與一半的謊言:周以平為了他放棄白子工業,實際私下仍一面剷除一面利用走私者運輸白子。周予安便全部相信了。
無法求證、當然還有受徐歌巧妙利用時間差影響──他在其中兩次失敗的圍堵前,將走私者的情報寫成簡訊傳給周予安,並輾轉地請他聯絡上的那個女人、為他處理電信業者,使訊息在周以平行動後方送達。如此一來周予安便信了他「周以平預先知道時間,製造除掉殘黨的假象」的說法。
也不能怪他。畢竟那些簡訊的時間明擺著在眼前,周以平而後的所有部屬與行動看上去便處處像作戲──最重要的是,周予安本就沒有想過相信他哥哥。
但他卻相信周以平會「為了他作戲」,這是徐歌替那人感到悲哀的地方……周先生,你的弟弟其實知道你肯為了他做多少。
「那個協助他的外國黑幫、該不會就是這王董吧?」
周予安突兀地問了一句,徐歌頓了下,仍只能回答「不知道」。謊言一開頭,常常便無法收尾,現在他深刻地體會到了。他從找上走私者後,便幾乎是身不由己地做了許多事換取對方信任。他不想被對方追究身分、進一步產生受周以平懷疑的風險,相應的代價,他不斷背叛那個人。
隱約其實知道,不論對方查過來驚動周以平、或是周以平主動發現他做的一切,他都會立刻玩完。他現在竟覺得今天在診所太莽撞了──他逼顧醫生給他看了那台電腦:那醫生替走私者紀錄著周以平身邊的狀況,將他們在診間敘述的內容賣給對方。
徐歌看見了紀錄,顧醫生趁其不備拔出了槍、要將徐歌滅口。
於是徐歌承認了自己協助他們的立場,並讓顧醫生當場與那女人確認了。現在他的身分已曝光,他想抽身都沒辦法。
「很有可能吧?」
「我沒聽過他說到那麼深入的事。」
敷衍著周予安。後者突然說了句「辛苦了」,桌下的手碰到他的膝蓋。徐歌抖了下,抬頭卻撞上周以平的目光,那人跟著王董夫婦似乎要去台上。主持人剛剛說了什麼?徐歌完全沒注意到。
周以平和他對上眼,上台前繞了過來,他一手放到徐歌肩頭,彎身把嘴覆到他耳邊。徐歌同樣打了個顫、意義卻和前一秒截然不同──
「辛苦了。再忍耐一下。」
我也沒想到王董變得這麼麻煩。周以平笑著與他說。當微溫氣息吐在耳朵邊,徐歌差點想不管他人目光地拉住他的手。
周以平。
他想喊他的名字,卻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