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面具
「蛤？阿蘇，你不去畢旅了？」
范仔的叫聲有點嚇到我，很難得會聽到他用這麼高亢的語調說話。
「我阿姨要來住我家，剛好會跟畢旅的日期衝到。這樣就不用擔心分房問題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不是那個問題啊！不能跟你阿姨商量一下日期嗎？」
「我寄過信了可是都沒有回音……沒關係的，不用太在意我，你們玩得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錯過這一次，往後就沒什麼機會可以留下如此寶貴的回憶了。」
「我已經得到夠多了，謝謝你帶給我這麼多無可取代的回憶。」
按照慣例露出虛偽的笑容，不過如果是范仔應該是看得出我的臉皮下面並不是在笑。
既然我都這麼堅持這個決定，他也尊重我的選擇，僅是露出些許失望的神情，但不打算追問詳情。
事實上，對我來說那位素不相識的親戚根本不比范仔他們重要，可是明信片的最後一句讓我非常在意，我有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的事情想問她。
說好的日期總算到來，當天中午艷陽高照，一輛計程車停在家門口，看似相當普通的中年婦人拖著一箱行李走下車，見她用肥胖的手臂揮灑額角的汗水，頂著走在路上也認不出來的平凡臉孔，步履蹣跚走了過來。
就是這個人嗎？一點也看不出是怪物的親戚。
本來想禮貌性地上前幫她提行李，她卻立即把行李箱挪開不讓我碰，看來是對於與我的任何接觸感到抗拒，於是我也不再主動與她有所交流。
「就是你嗎？我姐姐的獨生子……那隻怪物。」
就算這是事實，我的內心還是感到相當不適，不過外表我還是裝作很冷靜，招呼她進來再慢慢談。
她走進屋子就是各種嫌棄、批評，在很多不必要的小細節吹毛求疵，擺明就是想找我碴。
該說是勇敢嗎？還是愚蠢？既然知道我是怪物，還敢持續用言語刺激我，真的不怕我失去理智將她抹煞掉？又或者是認定我其實不會傷人？
「哼，就跟傳聞中的一樣，戴著面具偽裝成人類，恬不知恥地融入人類社會，怪物怎麼還好意思裝成人類的模樣？」
「就算妳是我媽媽的妹妹，不覺得說這些話有點過頭了嗎？」
我終於按耐不住對她大聲了幾句，她卻用更嚴厲的口吻指責我。
「閉嘴！怪物！竟敢對長輩咆哮，果然是怪物呢！」
「妳這……既然我跟妳有血緣關係，不就代表妳也流著怪物的血嗎？」
「我們家從沒有人生過你這樣的怪物，除了你媽那失心瘋的女人，當初就警告過別讓怪物誕生在這個世上，她卻一意孤行把你生下來了，簡直不可理喻！」
原來是這樣嗎？明知道我是怪物，卻不顧眾議把我帶到這個世上，也就是說我的怪物血緣是我從未謀面的爸爸？
「你正在想你爸才是怪物對吧？很可惜，他雖然性情古怪但也不是你這樣的怪物，全家族只有你特別異常。」
如果爸爸和媽媽都不是怪物，那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基因突變嗎？或是被某種病毒感染了？我對自己的身世百思不得其解，又問不出個所以然。
既然我是如此的怪物，為什麼她還要特地來找我？總不可能只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就大費周章、千里迢迢跑來吧？
可能是罵累了，她拖著行李走進我整理出的空房間，用笨拙的動作在房間亂中有序地擺放各種私人用品，簡直像是刻意佈置成她平時就住在這裡。
不久之後門鈴就響起，我走上前從門眼看出去，外頭站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女性，看起來像是隨時都面帶笑容的和善類型。
在我打開門之前，阿姨用她那粗短的腿跑了過來，輕扯了我的衣服並對我使眼色，用門外聽不見的音量對我說了幾句話。
「等一下你別多嘴，配合我應答就對了，否則之後要你好看！」
不等我回答她就自己上前開門，跟那位女性噓寒問暖了一番，我只是沉默站在一旁看看她想耍什麼把戲。
那個人好像是社工之類的，阿姨摟著我的肩自稱是我的監護人，在我媽媽去世之後為了照顧我特地搬來跟我住，還帶著她在家裡繞了一圈查看情況。
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只要我出個聲就會破功，不過我並沒有這麼做，並非我想配合她圓謊，僅僅是沒有理由戳破她，畢竟對我也沒有任何好處。
從她們的對話推斷，阿姨想要的是每個月的補助津貼，還提到什麼行使權力、繼承之類的，雖說詳細我也不是很清楚，總而言之就是為了錢，為了錢就願意假裝跟怪物相依為命，該說人類真的很勇敢嗎？
她跟社工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過了幾個小時，談到天色都黑了，跟對方約好明天上午再繼續，就到門口去送行了。
待社工走遠，她又變回那副對我相當厭惡的臉色，跟剛才的和藹可親判若兩人。
「妳是為了錢才特地過來的嗎？」
我忍不住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口，她卻睜著充滿血絲的小眼睛瞪視著我，看她那神情，若是她手中有拿刀子，肯定會不留情面刺進我的心窩吧。
「不然你以為你現在為什麼能若無其事住在原本的家？要不是有我居中協調你就被送去安置了你懂嗎？」
「……」
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卻引來她更大的撻伐，面目猙獰地破口大罵。
「你那什麼態度？不懂感激也該有個限度！你這該死、白勺、忄又土、牛勿——」
在那一霎那，阿姨的臉熔化了，腐爛的肉汁滴落在地板，老花眼鏡也隨之掉落摔碎，塗上口紅的嘴巴變得巨大又歪曲，口中數不清有多少顆發黃的牙齒，發出常人無法以肉耳聽到的低沉聲響，鼻樑塌陷下去如同濃稠的流體拉出一條垂掛的肉瘤，眼窩中完全看不到眼珠而是彷彿無底洞的漆黑窟窿，室內的景象開始扭曲模糊，就像是周遭的光線被黑洞給吸進去一般。
怪物。任誰看到這張臉孔都會這麼說吧。
對眼前的景象難以置信的我揉揉眼皮，說也奇怪，她又恢復成原來的面貌，依舊嚴厲地指責我。
幻覺？還是我多心了？不對，似乎不是這麼簡單就能解釋得清楚，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我無法理解的某種存在躲藏在背面。
阿姨也跟我一樣戴著面具——人類的面具。
（未完待續）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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