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
星期四晚上,我洗完碗盤後就回到房間寫信應徵試鏡,可是不知道該寫甚麼,我從沒寫信給陌生人過。
一所大學的學生想用三十五釐米手搖攝影機拍一部長電影,他們在網路上貼試鏡應徵廣告,類型是B級恐怖片,當時我剛看完沉默的羔羊,被漢尼拔所深深吸引,看著他臉上溫和的笑容突然從消失,就像看到一隻澳洲兔子從高禮帽裡拎出一袋獵槍一樣不可思議。
這封信寫了三天,內容卻不到五行,選好照片把信寄出後,我半癱著靠在椅背上,像在加州被迫歇業的電椅供應商,盯著電燈泡思考剛剛發生甚麼事了。
螺旋型省電燈泡熄了兩顆,最近的生活讓我不知不覺成為一名節能主義者,一天只吃一餐,藍莓貝果和脫脂牛奶,我靠著床頭吃,吃完後把床單上的麵包屑拍到衣服兜成的袋子裡,灑進客廳的垃圾桶。
上個星期,我跟爸爸說話時,一時衝動不小心說了
「那下禮拜開始你就不要養我吧。」
為了懲罰我,他這禮拜並沒有給我零用錢,順便出了趟遠門,他們走後我打開冰箱,裡面只剩下一罐他們不喝的牛奶,我從櫥櫃拿出玻璃杯,為自己倒滿半杯後坐回床上,掏出錢包裡的鈔票和零錢,仔細分配每天可以動用到多少錢。
而在這段期間,我發現睡覺是一項很好的運動,既省錢又不會引發食慾,當昏睡好幾個小時後,醒來站在鏡子前,我感覺自己的氣色好的像英國女王,當然,我指的是躺在西敏寺裡的英國女王。
這時,大門口傳來敲門聲,我推開桌子站起,跳過地板上制服襯衫和秋褲聚合成的板塊,把零散分布的其他衣服一一踢上床,亞麻布像被踩了好幾腳的風箏般飛起,最後又像墨索里尼組裝的手榴彈啪的摔到床上,在過程中我的腳趾碰到書櫃的框,我們同時在原地跳了幾下,而疊放在書櫃上的畢業紀念冊砸到我的肩膀,導致開門時,我的表情僵硬的像硬幣上的偉人,忍耐痛楚。
門口的男人穿著修長的西裝,一雙尼可拉斯凱吉的皮鞋,卻理了玉森裕太的髮型,笑容跟奧斯卡頒獎典禮的紅毯一樣長,他的手撐在門框上
「怎麼樣?帥不帥?」
「像個拉皮條的。」
「嗯……拉皮條嗎?」
他想了想,又笑著露出牙齒
「也不賴,反正銀行業就是拉皮條的。」
「你看起來像個兼差銀行職員的皮條客。」
他是我哥哥,一個還沒騎上諾頓500環遊南美洲的切格瓦拉,雖然他以後肯定也不會這麼做。
我把門關上,他從口袋裡的掏出鑰匙放在茶几上後,提著像在回來路上給擦鞋童的抹布和口水擦過的公事包走回房間。
爸爸和母親前天出了遠門,他剛好請假要回來,表面上是回來看顧,實際上他是接到了面試通知,某一天在工作無聊時,他坐在電腦桌前,隨手寄出的應徵履歷,之後他幾乎忘記有這件事情。
爸爸和母親當然不知道。
「我煮了速食咖哩,在冰箱的第二層,你餓嗎?」
那是晚上因為無聊煮的,我沒吃太多,所以裡面剩下的很多,馬鈴薯放隔夜味道也不好,如果能在今天就吃完是最好不過的。
「妳說甚麼?」
大概是在換衣服,他的聲音有點被隔絕的感覺,接著又聽到像是喝水的咕嚕聲,我等了一下才回答。
「我說,反正我就是只會煮速食咖哩和冷凍食品。」
「我記得妳還會烤咬起來喀哩喀哩的吐司。」
他又咕嚕咕嚕吞了幾口。
「我還會煎蛋、切三明治、泡雀巢咖啡、煎豆腐、煮包心菜湯、烤鮭魚、捏飯糰、熱牛奶、剝蝦殼、訂披薩、領包裹、簽快遞、鋪床單、躺沙發、看球賽、看電影、關電視、把鞋子收進鞋櫃、鎖兩道鎖、調鬧鐘、關燈、側躺、踢被子,你今天面試還好嗎?」
我一邊嘮叨一邊離開客廳,往他的房間走,就在走廊盡頭的轉角處,房子裡最隱密的地方,說到最後一句,我正好走到他門前,旁邊就是浴室。
「妳說甚麼?」
「我說我剛剛撞到腳了。」
「奇怪了?」
他停頓了一下,想要我先集中注意,思考究竟奇怪甚麼,接著再說
「我似乎不覺得很意外。」
欠踹的小子。
「你這種人怎麼會有女朋友?」
「因為我答應她,所有收入和各種鑰匙都交由她保管,如果你自願在凡爾賽條約下面落款,還會有不喜歡你的人嗎?好吧,可能除了你自己以外。」
「我也不喜歡。」
「還有你妹以外。你撞到哪裡?腳踝還是腳趾?」
穿上便服的哥哥打開門,他的房間比我的整齊,一定是因為他很少回來,所以也沒有機會弄亂,他低頭隨便看了一眼
「看起來很好嘛!」
「你剛剛看的是右邊。」
「但我說的是我的左邊。」
他轉身走到書桌前,把披著西裝外套的椅子拉開,書桌旁有一瓶剩下一半的氣泡酒瓶子,幾張從口袋拿出來的發票隨意丟著。
我坐上床沿,輕輕跳了幾下,他拿起手機,又放回書桌上,突然把上半身靠過來,滿臉紅暈。
「妳放學後去哪裡了?我回來的時候妳應該已經放學一段時間了。」
「我去買馬鈴薯和胡蘿蔔,準備晚上做咖哩。」
「等等,」
他把在我說話的同時所戴上的耳機摘下來。
「妳說甚麼?」
我咬住下唇看著他不說話,他沒等我回應又繼續說
「後天晚上我約了石田,但是我發現那時也有個面試,妳可以在我回來之前幫我帶他在附近走走嗎?」
「你到底投了幾張履歷?」
「這取決於我的工作有多無聊,好啦,妳也見過石田,我們還一起參加過品酒會,不是嗎?」
去年十二月,我參加了一場品酒會,除了哥哥外石田也一起去了,在此之前我也見過他,印象中他一直是個有些胖,性格溫吞的娃娃臉,酒量跟不算很好也不算太差,很容易笑,但也就只有這樣,我認識石田雨龍還比認識他更多。
哥哥開始說起石田的事,兩人是在大學的一堂課上認識,他們不同學系也不同年齡,但都對台上的教授不滿,沒事時他們經常泡在一塊聊天,或者一起去酒吧、音樂廳或者有提供酒精的咖啡店廝混,他們去酒吧表演過兩次,哥哥有錄下來給我聽過,聽完後我問他,你們表演完後有付錢給老闆嗎?你們真的該這麼做的,太殘忍了。
石田成績似乎很好,也常常出國旅遊,哥哥房間的幾張明信片就是他旅行時寄來的,他似乎把石田的經歷當成彌補吃不到甜頭時的代糖。
我在哥哥說話時才發現,在牆角積著一層薄薄灰塵的吉他後面,放著瓶少了三分之一的威士忌。
「妳覺得怎麼樣?」
「我跟他不熟。」
「妳跟他一見如故。」
「那只是因為喝了酒,而且你看,就算那天我也沒怎麼和他說話,大多數時間他都在一群酒鬼那打轉,我們都沒說上幾句話。」
「喔?」
他一手托腮,假裝回憶的樣子。
「那樣也算是沒說上幾句話?」
「我覺得我和他還不能算是朋友。」
我把右手放在旁邊的枕頭上,把裡面的空氣一點一點擠出來。
我原以為石田只是類似個扮演類似跟班的乖巧角色。
我感到很不自在,一點也不想跟他見面,後天我只想要在家裡,或者其他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安安靜靜看小說。
哥哥如同觀察標本般看著我的臉,緩慢的說
「少來,妳根本沒有朋友。」
「我有,每個人都有,但石田就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你的朋友。」
他翻了翻眼皮說
「妳沒有朋友,妳自己不知道而已。」
「總之,我就是不要去。」
「他就要回國念碩士,之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你就去為他送行啊!」
「妳真不願意幫我?」
「我為甚麼要幫你?」
他彎出一道介於狐狸和芥川龍之介之間的陰險笑容,從桌上拿起一個信封,在我面前拆開。
看到信紙的瞬間我立刻丟掉懷中的枕頭,用力跳起,撲到他身上,他的脖子有點紅,他迅速舉高信紙,另一手擋著我,仰頭讀起信來。
「我看看,讓我看看,這個是甚麼?喔,原來是成績單啊。欸?這個分數……我還以為妳英文很好呢……數學習題雖然很麻煩但還是要做,以前我就跟妳說過很多遍了,然後然後……這兩科倒是還不錯,我以為妳的功課都很優秀,想不到居然是個極端偏科生,這可不行,功課都趕不上人家了,還常常找理由請假,太怠惰了……嗯,仔細看看這兩科分數也不是非常前面,這樣就算妳想找藉口說自己是那種,只對某些科目有興趣的天才,恐怕也很難說服爸爸喔……」
我跳躍著伸手朝上空亂抓,
「你這個爛人!小偷!齷齪!無恥!無業遊民!反人類!小學生!你不能……不能這樣對待人類!快還給我!不然宰了你!」
「妳要就是幫我一個小忙,在我回來前帶石田走走,要就是把髒話罵得有趣一點,說不定我笑得高興了,會拿不穩這封信。」
他的左手擋在我面前,我一口咬住他的手臂,感覺他安靜下來,突然我的頭皮一陣劇痛,他的右手拉住我的頭髮往後扯,信紙在他的掌心皺成一團,我鬆開嘴,轉身抓住他的右手,把信紙搶了過來後塞進外套口袋,往後坐到床上大口喘氣。
他摸著左手的咬痕,皺著眉說
「知道了嗎?妳沒有我想的那麼聰明,石田也沒妳以為的那麼糟糕。」
「省省吧!」
我快步走出房間,到浴室裡關上門,按開垃圾桶,把紙團扔進裡面,塑膠袋摩擦出清晰的窸窣聲。
扭開水龍頭,把水潑到臉上,看著鏡子濕淋淋的樣子,滿腦子都是他房間裡的那半瓶氣泡酒瓶還有威士忌。白癡哥哥爛酒鬼,喝吧,你喜歡就盡量喝吧,喝死你算了。
好長一段時間,我坐在馬桶上,聽著他的動靜,我以為他又會咕嚕嚕的喝酒,結果沒有,但他也沒有敲門或者道歉,只是安靜的坐著。
我脫掉衣服,把蓮蓬頭的水閥拉開。
在用浴巾擦乾頭髮時,我不小心碰到鏡台上的卸妝乳,從地板上撿起時,罐子的角已經被摔破一個洞,乳白色的液體從那不停流出,我用衛生紙裹住它,帶回我的房間,到房間時衛生紙都浸濕了,我又包了三層。
我走到床邊,撥開衣服堆坐下,看著熄滅的燈泡,再走到書櫃旁拾起掉落的畢業紀念冊,翻到我的班級那頁,一張一張慢慢看著。
我伸出食指,柔柔滑過照片裡的臉龐。
雖然是三月,但我彷彿聽見了夏天裡,雨季一樣連綿不絕的蟬鳴聲。
「對了,爸說他們下禮拜三回來。」
他在房間裡,突然說了這句話。
「我知道。」
在他說完的同時我立刻回答。
「那妳該先告訴我。冰箱有東西吃嗎?」
「沒有,我沒有煮咖哩放在裡面。」
「好吧,我出去買個消夜。」
「我也要去。」
「可以啊,我想去吃那間開很晚的咖哩蛋包飯,妳也一起吃嗎?」
「我先過去好了。」
「妳說甚麼?」
「你的手臂痛不痛?」
「不太痛,可老實說我有點擔心。」
「甚麼?」
「我不記得有沒有打過狂犬病的疫苗。」
「前年應該打過。」
「那是流感疫苗。」
「那就對了,老實說我感冒一個星期了,醫生說我現在比HIV還毒,想把我隔離,但我逃了出來,像肖申克的救贖裡演的一樣。」
「妳的腳呢?需要我摸摸嗎?」
「……」
「妳說甚麼?」
「你說話真的越來越像拉皮條的了。」
「有人喜歡。妳先到門口等我。」
「等一下,他要吃晚餐嗎?」
「誰?」
「石田後天晚上要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嗎?」
「我不知道,大概吧,怎麼了?」
「其實,我想了想,他還蠻有意思的,我有點想再見他一面。」
「真的?」
「嗯,我們一見如故,難道你看不出來?」
「我一直都這麼認為。」
「你在喝酒嗎?」
「有的時候會。」
「你常常喝酒嗎?」
「沒有,就算有也跟酒癮沒關係,只不過突然想這麼做。」
「是嗎?」
「有的時候是。」
□
我盯著她。
穿著熟悉制服的女學生站了起來,排隊正準備走出教室。
背起書包,我跑到她面前站住,在隊伍中間突然被人插隊攔住,她看上去有些驚訝的正視我,眼裡有著對陌生人的敵意。
我猶豫著問她以前朋友的名字。
「……誰?」
我重複一遍問題。
「不知道。」
她搖搖頭,在知道我的來意後,臉下的彈簧又回到原先的鬆弛,我的肩膀也像壞了的床墊般塌下,咿呀咿呀的晃動。
「可以讓開嗎?」
她不帶絲毫善意的聲音刺的我抬頭看她,那是一張毫無表情,十分厭惡的臉。
「不好意思……」
我側過身體讓出空間,她直視前方,邁著軍隊的步子走出教室。
我站在原地發呆,學生們從我旁邊經過,像是幾百片花瓣擦過我肩膀,因此得了花粉症似的暈眩不已。
我要找那位朋友,也只是出於心血來潮,想突襲她一下,沒想過如果她不在補習班裡,接著該去哪找她,現在,計畫出了差錯,為甚麼我要找她?我為甚麼要這麼做?我在這裡做甚麼?當這些問題一一浮現後,一個鐵棍般宏亮的聲音塞入我的右耳內,把所有謎團再次攪混。
「喂!站在那邊的那個同學,有甚麼事嗎?」
宛如班級負責人的中年男人朝我走來,金絲窄邊眼鏡,生人勿近的信號。
「妳是我們的學生嗎?」
我推開人群,頭也不回逃出教室,如果哪天我去闖空門被人發現,逃離現場的最快速度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跑到大樓外的馬路上,我心不在焉踢著小石子,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馬路中間,一輛重型機車朝我的方向連按幾次喇叭,我一動也不動,他將車身一扭,從我鼻尖前的幾公分處滑過。
回過神後,我跑到他身邊,扶起躺在地上的騎士,他呻吟時嘴張開,牙齒上爬滿血跡。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
他瞪著我,卻不說話,一會兒他看向倒在路旁的機車。
「對不起,我去牽過來,你在這裡就好。」
我吃力的推起機車,慢慢把它牽到他身邊,他嘴角滲著血,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你還好嗎?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
騎士聽了後露出奇怪的表情。
「帶我去醫院?妳打算騎我的車載我過去嗎?」
「呃,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慢慢走過去,我會牽著妳的車走。」
「還是算了吧。」
他坐上機車,準備要戴上頭盔。
「你還好嗎?我……你的牙齒上都是血。」
我的聲音顫抖,他回過頭,又是一臉奇怪的表情。
「沒事。」
他套上漆黑的安全帽,以與機車外型不相襯的速度,緩緩離開。
在我身邊等待紅綠燈的女人從一開始就一直看著,我向她露出討好又尷尬的微笑,她不為所動,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綠燈亮了,我遊過人群,我有朋友,不過今天沒碰上,這樣而已。
回到家後客廳的燈沒亮,我打開燈,在房間裡啟動筆記型電腦,點開電子信箱,裡面除了廣告信外沒有新的郵件。
我又把寄給大學生的信讀了一遍,讀完後把電腦給闔上,從書包裡拿出數學習題翻看,翻了幾頁後闔上書本,我走出房間,穿過沒開燈的走廊到哥哥房間,兩隻手指捏起藏在吉他後面的威士忌,水位跟昨天看到的時候相同,我放了回去,從他的書櫃裡抽出一本英文版的馬克白,坐在床沿讀著,讀到一名女巫說她殺了頭豬的那頁我打了個呵欠,把書放回書架上,熄燈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鄰居小孩的聲音,利用窗外光線,伸手在牆壁上玩影子遊戲,翻身下床,站到書桌邊。
我偷走哥哥放在抽屜裡的鈔票,去速食餐廳點了一份漢堡排。
□
「石田這小子居然說最近在吃素,要我們吃了再碰面。」
我用昨出門買的一些蔬菜做三明治,還有前天剩下的咖哩,稀釋後煮成的濃湯,哥哥只咬了幾口就放回盤裡,他穿著前天進門前的裝扮,但表情緊繃得多。
我們默默喝著熱湯。
「對了,信箱裡有一封學校寄給爸的信,妳要先看嗎?」
他的中指和食指間夾著一封信,我一把搶過來,到房間裡關上門後才撕開。
那是一封學校針對缺席狀況的恐嚇信,大意是說,貴方請假次數之頻繁,已引起了高層密切關切,若不限期改進,他們將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
我把它踢進床底下。
彎腰時,我看見哥哥的威士忌,在吉他後的上半截瓶身。
「妳到我房間做甚麼?」
「處理一些事情,我們走了嗎?」
一個小時後,我揹上背包,他提起公事包,我們並肩走出門。
路上,天空突然飄起細雨,我們就到一間舊書店下避雨,等待石田。黃昏的雨已經有了涼意,但因為是假日,行人數量還是讓人喘不過氣。
在書店門口,哥哥靠著牆壁休息,我坐在旁邊看手機,出於無聊我又點開了電子信箱,有一封新的郵件,是那所大學的大學生寄來的,我看了正在休息的哥哥一眼,然後背對著他,點開信件,
信件的內容大約是說,我寄信時已經過了應徵的時限,他們已經找到適合的角色,但他們會把我的資料建檔,如果日後還有適合的角色,會寄信通知。
我把畫面拉到最回最上面,再慢慢往下滾動,到底部後再次拉到上面,快速往下滑到底部,直到把每一個字都看過三遍後,才把信收起。
離開信箱,我又開了其他網頁,在巴哈姆特有個通知亮了,一封系統寄來的信,點開後內容很短,大意是通知我上星期申請的小說達人沒有核准,我關上螢幕,聽見旁邊有點噪音,抬起頭,有個人影在那,向我揮手。
「嗨。」
「嗨……」
我虛弱的揮手。
哥哥拍了拍石田的肩膀說
「那我先走了,你們四處逛逛,晚點我面試完會立刻回來。」
「不用急,你也好好加油吧。」
「聽說你們那裡會在手心畫個人字,吞下去消除緊張,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但我們通常的做法是,在手心放上一顆百憂解,然後吞下去。」
石田微笑著回答。
「待會兒見。」
哥哥在走之前看了我一眼。
石田站在我旁邊,用他小孩一樣的聲線說
「好久不見,之前妳是叫Haruka嗎?」
我露出顯而易見的敷衍笑容
「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
「甚麼?」
「Haruka如果寫成漢字會是甚麼?」
石田想了一下,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傳單,用筆在背面寫了幾個字,再把傳單遞給我。
「大概是上面這幾個。」
我看了一眼後緩緩點頭,隨手把傳單摺成方塊放進外套口袋,揉了揉太陽穴,站起來伸懶腰。
「你想去哪裡?」
我問他,他保持已經開始僵硬的微笑說
「都好,妳平常去哪?」
如果你請假又不想待在家裡,偏偏路上人又多又忙碌,你就會開始找一個人跡罕至,又能讓你感到安全的地方,比方說河畔的緩坡。
我們都安靜了下來,夜幕降臨後,路燈一個接一個燃起,因為地形平坦,晚風拂來時讓人難以站穩,行人弓著身體向前走,有那麼一瞬間,我們可能是兩個不認識的旅人,不過剛好走在一塊。
我偷偷看著石田,以為他不會喜歡這種偏僻的地方,但他看上去似乎沒太大動靜,眼底有一股深沉的疲倦,像是很多天沒有睡覺。
我們找了一片可以俯瞰河川的乾淨草地坐著,坡底不遠處,一盞路燈旁有三個男人的身影,穿紅衣服的胖子踩著鐵梯爬上燈柱,一個男人在下面抱著手提電腦,另一個雙手扶著鐵梯邊緣仰望著,似乎在指導胖子。
「你覺得這裡怎麼樣?還算滿意嗎?」
我問石田,他微微點頭
「嗯,我很喜歡這裡,我家鄉也有一條河。」
「那條河很乾淨嗎?」
「很清澈,常常有人在那釣魚。」
「你會不會在裡面玩水?」
「小時候會,有一次還差點溺水。」
「那是甚麼感覺?」
石田瞄了我一眼說
「有點像是『這次死定了』的感覺。」
我們繼續看著規律流動的河水,三個修燈精靈在燈柱前爬上爬下。
我側著身體,拿出手機打開螢幕看了看,裡面沒什麼有趣的就又放了回去,看著天空剛下過雨的天空,我想著爸爸可能已經收到老師的電話,知道關於我出席問題的事了吧。
眼角垂下的石田似乎沒有很想說話的意思,不時還會閉上雙眼,我因為剛剛喝了太多水而想去廁所,向他說了一聲後,就循著原路,到市區附近的餐廳借廁所。
在餐廳的外面,有兩個穿著套裝的年輕男女,男人雙手撐在大腿上坐著休息,女人則抱著一疊傳單,在附近不斷徘徊。
洗手時,我看著鏡子裡背著光的臉,暗處的雙眼像爸爸燃燒一樣的凝視。
我開始擔心該怎麼辦,如果他回到家問起信裡面的事情,我要怎麼回答,別說話就好,我一向都是這樣做,當然,他會生氣,他會逐漸提高音量,然而他不太可能會動手,之後幾天只要盡量避著他和他的女人,低調點,讓他們覺得有再反省就是了,事情沒有那麼可怕,忘掉這些,今天先別去想這些事情,妳只是在讓自己害怕。
我深深吸一口氣,腦海裡湧現各種眼睛,女學生尖銳的目光,機車騎士彆扭的注視,石田爬著血絲的雙眼,穿著西裝的女人尋覓的眼神,我舉起雙手遮住眼睛,再從指縫間空隙看出去。
我聽見手機震動。
哥哥發訊息問我這怎麼樣,我回傳了一個表情。
當我回到河岸時,修燈的男人們已經不見蹤影,而石田似乎正望著剛修好的燈柱抽菸,白煙從石田微張的嘴裡溢出,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撿起腳邊的石頭,往河的方向用力丟去,石頭撞上河岸的陸地,彈跳幾次後噗通一聲滾入河裡,濺起一圈小小的水花。
「怎麼了嗎?」
石田抽出口中的菸,轉頭問我
「沒事,只是想丟丟看。」
他兩指夾著菸,看著河岸遲疑了一下後說
「妳想要打水漂嗎?」
「我不會。」
「我可以教妳。」
「我不是個好學生。」
石田把菸蒂按在草地上捻熄後放進不知哪來的塑膠袋裡,他邊走下坡邊向我招手。
到了河邊,我們在附近挑選石頭,石田先找了一顆碟狀的石頭當作範例,示範要怎麼丟石頭才容易彈跳。
「妳的手要這樣握,石頭要有點斜度,大約15度到30度左右,然後手腕向內拗,用手臂平順的揮出,靠手腕的力道讓他旋轉,就像這樣子。」
他捲起袖子,露出多毛的手臂,扔出的石頭劃過夜空,在水面上輕盈跳躍著,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越到後面濺起的水花就越密集頻繁,但聽聲音似乎是跳了十幾下,我露出像第一次看見長頸鹿般驚訝的眼神,他笑著給我一顆石頭也要我試試。
在矯正好我的姿勢後,我學著他剛剛的樣子用力扔出,石頭在即將墜入水面時吃力的跳起,在水面激起一道又一道漣漪,彈到第四下後便悄無聲息。
「丟的好!」
我轉身望向石田,他微笑著拍手,我對他吐舌頭。
這就變成我丟的最好的一次,之後丟出的石頭不是直接沉入水底,就是只象徵性的彈起一兩下,我們丟著石頭,直到後來附近的上好石頭都聚集到河底,我們才走回坡上做著,繼續看著河川。
「還是誰教你打水漂的?還是你自己學的?」
我問石田,語氣裡還有些運動後的興奮。
「在我小學暑假的時候爺爺教我的。」
「你爺爺怎麼會那麼有趣!」
「他是個好爺爺,小時候我就是被他帶大的。」
我等著石田繼續說下去,但他又垂下眼皮,似乎就要睡著。
「你是搭大眾交通工具來的,還是騎車來的?」
「我是搭計程車來的。」
「你很喜歡喝酒,是不是?」
「還好,怎麼了嗎?」
他睜開眼時,看到藏在我背包裡的那瓶屬於哥哥的威士忌,就出現在他面前。
我們把寶特瓶裡的飲料倒光後,朝裡面斟了一指節高度的酒,我喝了一小口後被辛辣的味道刺得想吐出來,就把寶特瓶放在旁邊,有點暈暈然的感覺,石田一臉漠然。
「妳看不看籃球?」
「沒有,可我覺得很酷。」
「我也很少看,不過聽著球評起伏的語調,還有觀眾歡呼聲,讓我感覺很好。」
「像聽交響樂一樣?」
「就是那樣。」
我看石田的瓶底空了,就拔開軟木栓,幫他再倒一些酒,他從懷中取出一根菸遞給我。
「我沒抽過。」
「妳可以試試看,這是淡菸,不會上癮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他又把打火機交給我,我點燃菸頭,深深吸了一口,但吸得太深,肚子裡一陣灼熱,我用力咳嗽,一陣陣白煙飄出,石田哈哈大笑。
「吸淺點,嘗嘗味道再慢慢吐出來就好。」
我輕輕抽著菸,石田雙手抱著頭,向後躺倒。
我看了看背後,叼著菸屈身解開鞋帶,脫去帆布鞋再把它們並在一起,小心地鋪放在小草上,枕在後腦杓躺下的位置。
也許是下過雨,夜空裡那些平時難以看見的星星也都變的清晰可見,吹彎行人的風也不再那樣難受,只是偶爾,會有幾片從上坡吹落的葉子,平靜的飄到身上。
在這個沉默裡,我突然想跟石田說些甚麼,有可能是一個關於某人想去應徵一個恐怖片演員,猶豫了好幾天才下把信寄出,等信寄到時,事情已經過了期限,一個這樣的話題,或者別的。
或者說,一個關於某人突然潛入以前同學的班上,也許是想嚇對方,也許是想見對方,也或許只是想要這麼做,結果反而被趕了出來,還在路上差點遭遇車禍,一個這樣的事情,或者別的。
但不知道為甚麼,我們依然躺著不說話,盡力維持這樣的沉默。
「你回日本會做甚麼呢?」
我彷彿說著夢話。
「應該會繼續讀我的學位吧。」
「這之後呢?」
「可能會念到博士,或者去外務省工作。」
「然後呢?」
石田停頓了一會兒。
「我沒再想然後了。妳呢?有想做甚麼或去哪裡嗎?」
「哪裡……我想去都柏林。」
「喔,去那裏做甚麼?」
「沒做甚麼,我就是想去都柏林,一個人去那裏,去那裏旅行。」
石田說了一串日語。
「那是甚麼意思?」
「漫漫長路上,旅人寥寥,在秋暮時分。」
「可以再念一次嗎?」
石田重複了一遍。
「再慢一點,讓我跟著。」
石田念了第一句。
「Kono Michi Ya(這條道路)」
石田念了下一句。
「Iku Hito Nashi Ni(沒有旅人)」
石田念了最後一句。
「Aki No Kure(秋暮時節)」
「念的很好。」
「這是誰說過的話嗎?」
「呃,我不太記得,大概是正岡子規還是松尾芭蕉說的。」
他坐起來,揉著快要睜不開的雙眼,隨手點了根菸,卻因為風太大點不起來,我想起不知道哪部電影裡的一幕,就爬了過去,把他的菸接過來,用嘴裡快要燒完的菸頭去點他的菸。
菸頭先變得焦黑,漸漸地,菸紙纖維如被層層剝開的石榴,綻放火光。
把菸交給石田時,他的眼神裡有著秋田犬般友善的觸感。
「我是不是差不多像是個廢人了?」
我笑著跟他說,他回以疲憊的微笑。
「但感覺還不錯吧?」
「我不知道,可是很特別。」
我把菸在草中捻熄,繼續躺在草地裡,我們又回到沉默,
過了幾分鐘,我想石田大概已墜入了夢鄉,我也闔上雙眼,像在聖誕夜裡,兩個俘虜圍繞在營火旁躺下。
在俘虜的旁邊,躺著的是剛剛交換了禮物,吃完聖誕大餐的敵人們,還有同樣和敵人交換了禮物,一起喝了好多啤酒的友軍,都圍著營火躺下,在營火熄滅之前,都還是聖誕夜,而在聖誕夜裡,我們休戰,我們睡覺,我們感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