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新房間的傢俱一應俱全,勢必要把這裡的傢俱清空,於是從上週度假回來以後就一直在做這件事。目前陸陸續續把書桌、辦公椅、衣架跟櫃子都出清了,就差最難搞的床還找不到買家。
其實是我很挑,明明知道一年要算進折舊的費用,所以大概也賣不到什麼好價錢,但是都砍到四折了,居然還一直被殺價的感覺真的很差。我很念舊,而這份念舊不限於人,三年前甚至還寫過一封離別信給我位於杜賓根的宿舍房間。某種程度而言,我甚至喜愛物品更勝於人,因為完全能夠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樣的情感就像作用力必定有反作用力一般,不會發生真心換絕情這種鳥事。
我非常喜歡我這張床,喜愛的程度可以說是勝過生命截至目前為止,所有曾屬於過我的任何一張床。對於要賤價賣掉它,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甚至想著乾脆運去新家算了。想想好像說不定還真的可以欸,然後就跑去把床墊捲起來,哎唷這彈力、我的腰⋯⋯
從小就習慣在床上看書,所以床對我來講遠遠不止於睡覺的地方。我從來就無法理解那些必須要換上睡衣才能碰床的人——床、床不就是累趴了一回房就馬上撲上去的存在嗎?床不是沒事就拿來看書、趴著看躺著看都好看的存在嗎?默默擁抱你的一切日常一切冗廢,你們這些傢伙都不懂床的心意,這樣它會很傷心的。
小時候還跟媽媽一起睡的時候,就是同擠一張軟綿綿的記憶床。升上高年級跟姊姊同一間房,彈簧床是一起睡的,大了點後買了新床,作為妹妹也就理所當然承接舊的那張。到了德國交換時更不用說了,宿舍的床不是我的,只是在那一年裡面短暫成為了我的夥伴,之後就繼續迎接下一個旅客。U的床很大很舒服,大概是我睡過最高級的床,但可惜至頭到尾就不是我的床,殘念。
寫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那張沙發床,那張在炎炎夏日裡端坐在他的套房一角,連顏色質感什麼的都被我忘得一乾二淨的沙發床。
已經記不得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去他租屋處,只記得那時正值台北的蟬聲最猖狂的時節,一直不太規律的生理期好巧不巧正好報到,然而才跟他迅速熟稔起來沒多久,對於這種事不知所以地難為情。我大概永遠忘不掉那時緊張地使用小套房裡沒鎖的拉門式廁所(還是毛玻璃的那種),心浮氣躁地把殷紅一片捲起來,卻呆愣在那邊找不到垃圾桶,最後只能用好幾張廁紙仔細包住,塞進口袋裡帶出去扔。
獨居的單身男子實在太不貼心了,但是一直準備著平常用不著的垃圾桶好像又過於貼心,若真有的話,說不定還能牽扯出一段傷心的故事。還是不要有好了。
忘記當時他坐在桌前敲打著什麼了,應該是學期報告之類的東西吧?我已經不想再去追究為什麼要找我去他家,大多數時候根本就沒什麼理由,就只是他問了,我有空,就去了。當時應該是說了我有點睏,借他的沙發小瞇一下,所以他細心地把枕頭遞過來給我,讓我好好躺著。但是我彆扭地覺得躺著睡有可能會不小心玷污這張沙發(可惜當年的我還不懂得棉條的好),於是硬是把枕頭墊在背後,想要坐倚著憩息。
見我這副要睡不睡的態勢,他一蹙眉,伸手過來把我背後的枕頭拉倒,要我乖乖躺好。我也一皺眉,把枕頭拉直,往後一靠,閉目養神。
「妳是在堅持什麼啊?」
「我就喜歡這樣睡,沒差啦。你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要妳好好躺著不躺,真的很奇怪耶。」
他大概沒發覺我很緊張,生怕把他這個有點潔癖的人的睡處給弄髒了。結果當天的午覺根本也沒睡好,好在最後醒來以後一切完好,他也沒察覺異狀的樣子,謝天謝地我平時有燒好香。
至今我還是不曉得當初自己幹嘛不直說就好了。生理期嘛,他前女友一定也有過的啊。
大概是因為我跟女朋友這個概念搆不上邊,才覺得說起來特別尷尬吧。
跟現在這張床的感情特別深厚,應該是因為我這一年來真的很宅很宅的緣故。
去年八月剛搬來時,床頭朝著窗台,我把檯燈放到了窗台上,晚上就算是熄了燈,也能就著檯燈的光閱讀三十六雨的布袋戲同人文,直到心滿意足地睡去。當時初來乍到,才抵達的第二天就去機構上工,連熟悉環境的時間都沒有,鎮日泡在電腦桌前研究著如何用ffmpeg轉影音檔,還有跑graphic department使用高級大螢幕蘋果電腦剪輯實驗刺激,每天都累得要命,最放鬆的時刻就是睡前讀文章的時候了。
倦極時的撫慰,與床的愛情大概就是從此萌芽。
去年底得知阿嬤過世的消息,也是在床上睡醒的時候。印象非常深刻,前一晚才看完新海誠的《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恍恍惚惚夢見了光,在夢裡他大方地給了我一個擁抱。笑著醒過來後,盯著螢幕上亮得刺眼的訊息,蜷縮在被窩裡面,把童年的記憶全往心口塞,彷彿有眼淚潤滑,這麼粗暴的回憶方式就不會那麼痛了一樣。而之後跟博班學姊鬧了好大的彆扭,深夜時分她打電話過來,我縮在床裡,邊講邊哭。
從台灣回來,我把床擺放的方向換了,換換風水,改改運勢。這樣一變動後,床尾離書桌特別近,於是我開始養成了沒事就趴著、坐著、躺著在床上做事的習慣,反而冷落了我的桌椅。
重新寫小說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三月的某一天,我盤坐在床上,不知哪來的興頭谷歌了從前的筆名,竟然找到十年前的創作黑歷史。黑歷史挖出來,重新續寫,大概就像是強行粉刷一樣,試圖把黑漆成邋遢的白。那時我正在準備博班的面試,白天分析資料,晚上設計實驗。接連的一週,每天都晚上九點準時正襟危坐在床上,霹哩啪拉地敲打著小說,彷彿這樣就能可宣洩所有對未來的絕望與自卑。
時間飛也似地過去了,我把論文寫完交了出去,小說卻還沒寫完,所以我持續在親愛的床上趴著、躺著、坐著,每天發著奇詭的夢,白日與夜晚皆然。
故事的主角跟我一樣,笑著笑著,不知道為什麼就哭了起來。真希望她哭得累了以後也能像我一樣,就這麼賴在床上翻來滾去,什麼都不用想。
只覺得有這麼一張軟綿綿的床,只屬於我的床,願意乘載我所有的快樂和悲傷,便是最好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