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四
高千陽從家裡出來，他又從新一輪的叨念底下逃跑，溜至大街。
他沒有走太遠，畢竟一人逛街挺乏味的，若不是楚家遭逢巨變，眼下他就該在楚夢朧的寢室裡喝茶閒話，或是把人帶去雲天坊談天說地。
高千陽思來想去，在去楚府叨擾和去湖上租船午睡中擇一，近日楚府他去得多，見了馬氏覺得難過，見了楚夢朧更是哀傷，最近打擾的次數一多，越發能見那兩人次次見到他都必須強撐起精神來，那模樣高千陽看了是於心不忍，老想和他們說不必對他如此見外，可話到嘴邊又噎了回去。
天氣風光明媚的，高千陽卻在心裡嘆氣，聽父母說高天堯一家不久後又要來訪，光想起中秋那時的情景就一陣煩躁，屆時那一家人定會拿子嗣一事拼命說嘴，抓著不放，彷彿那是他們唯一能嘲諷攻擊的弱點。
最終他選擇去湖上午睡，高千陽可不想此時挾著一身惱怒之氣去楚府。
然而，高千陽到了湖邊後卻升起打道回府的念頭，只因他天生具備的似乎不只有退魔之力，還有招惹厭惡之人的本事。
兵部尚書趙允的小兒子，趙無雙正不知為何原因，站在湖邊某條船頭上對著船夫大發雷霆，引人側目，那發飆的雷霆之勢恰如雲天坊那日，只是更肆無忌憚些。
真是到哪都能遇見這些人！上次一個許承崇，這次來個趙無雙！
高千陽心裡暗忖著上輩子是否陰德不夠才頻頻招來麻煩事，卻不想當他猶豫著是否一聲不響離開時，趙無雙先發現了他。
「高大人好啊！」兵部尚書的小兒子率先發起攻勢，溢於言表的輕蔑使高千陽嫌棄了一番。
「趙公子。」他懶懶的回應，同時埋怨著在這大好日子裡居然碰上倒楣事。
趙無雙如偷腥得逞般的對他露出得意忘形的笑容，「高大人，您還有這樣閒情逸致地出門暢遊山水啊？」
「原本有，現在沒有了。」
「敢問為何沒有了呢？」
「春光明媚的看見有人在湖邊大吼大叫，就沒興致了。」
趙無雙的笑臉垮下，「試問高大人是在說我嗎？」
「你說是便是唄。」高千陽假笑了一下。
對方前額突起青筋，咬著牙說，「高大人如此說，不會太過失禮了嗎！」
「你一大早鬼吼鬼叫的，就不失禮了？」高千陽看向被趙無雙罵得低頭的船夫，「這船你是搭還是不搭？」
「我已經付了銀錢給船夫！關大人什麼事呢？」趙無雙開始不客氣起來。
高千陽沒去理會他語氣上的冒犯，自逕往前走到渡船口處，「我要搭船！你要是想繼續大聲吼叫，勞煩你移駕別處。」
趙無雙瞇起眼，「我跟這蠢夫沒完！高大人要不等著，要不去其他地方打發時間！」
船夫聞聽趙無雙的言語捏了把冷汗，其他船夫也紛紛往這瞧來。
高千陽雙手抱胸，不以為意地道，「那你說說，這船夫哪裡犯了錯？說完趕緊閃邊，別礙著！」
「這下賤的東西對我不敬！高大人您有空在這管旁人閒事！不如回去求神問佛，保你一家平安吧！」趙無雙七竅生煙地吼道，卻突然一個腳下不穩，船身一晃，整個人跌進水裡。
高千陽悠哉地收回船隻上的腳，方才趙無雙顧著對他怒吼，完全沒注意他一腳踹上船身，站在船頭上最搖晃的地方的趙無雙便掉了下去。
「救命！救……我不會泅水！」水裡的人狼狽掙扎著，船上的船夫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去救他嗎？你可是收了他銀子的。」高千陽慢悠悠地說，船夫才恍然回神下水救人。
天空飄起雨來，彼時高千陽已進船躲雨，他聽著外頭細雨聲，躺下闔上雙眼。
大夫進來給楚夢朧把脈時雨正好開始下起，點點雨滴落在精心修剪的青碧樹葉和野草上，晶瑩剔透的把葉子芳草點綴得閃亮耀眼，天光依然晴朗白雲，湛藍晴天湊著白嫩雲朵，柔柔細雨也不壞這風和日麗的日子。
阿捨佇在大夫身後看著，楚夢朧坐臥床榻上撩起衣袖，大夫聚心凝神地開始診脈，過了半响，大夫道，「公子貴體無礙，只是近日遭逢變故，傷心傷神，食不下嚥，氣血、元氣皆不足，只需好生調養即可！」
青年的視線挪向大夫，盯著他片刻道，「多謝大夫！只是有一問題請教。」
「公子當說無妨，小的必定知無不言！」
「前些日子我感到頭暈、胸口悶痛，眼前糊得看不清，差點起不了身，請問是何故？」
大夫的雙眼飄移了一陣，很快地回答道，「這……聽上去像是心悸的症狀，但小的方才替公子把脈，公子一切安妥！」
「如此甚好！我便安心了！」楚夢朧哂笑地說，向阿捨示意，對方從桌上拿過一個杯子倒滿，端給大夫，「有勞大夫替我診治，這杯是韓光遠尚書大人贈予我的名貴之酒，為答謝大夫替先父與我診脈，這杯酒便特贈大夫嚐嚐！畢竟，這酒得來不易！大夫也難得遇到一回！」
阿捨將杯子塞進大夫手中，示意他喝下，大夫瞪著杯中透明液體良久，遲遲沒有動作。
「怎麼？不喜歡嗎？這可是禮部尚書親贈的。」楚夢朧瞪著大夫，嗓音清冷。
「不……小的……歡喜得……難以言表……」大夫鐵青著臉，把杯子靠近自己的嘴吧，雙手隱隱顫抖。
「大夫！還請您快些喝下！我家公子要歇息了！」阿捨突然大聲地催促，把大夫驚得渾身一顫，杯中物晃出幾滴在手上。
大夫手心發涼，心裡更是冷汗直流，他困難地吞嚥著，卻發現口乾舌燥，楚夢朧見他如此反應，順水推舟地補上一句，「大夫若是不喝，便是不給韓尚書面子了？」
框啷一聲，杯子落在地上砸碎，液體也潑灑了整地，大夫惶惶不安地後退一步，他欲轉身，卻被人揪住領子。
「想跑？」阿捨陰森森地說。
「小的不敢！小的心裡太過敬畏才以至於——」
「無妨。」楚夢朧硬生生打斷他，「砸了一杯有第二杯，阿捨，再給大夫倒杯酒來。」
「遵命。」
大夫的臉從鐵青轉為慘白，他跪下磕頭道，「大人饒命！求大人饒恕小的！」
阿捨一把抓起他，厲聲道，「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就讓你喝下整壺酒！」
「小……小的不敢！公子，小的只是奉命行事阿！」
「我爹當真是得了心悸？」青年的聲音依舊森冷。
大夫猛搖頭，「不……不是心悸！是……毒藥所致！」他知曉隱瞞無用，只得供出真相，「韓尚書那有一種毒藥，無色無味，混入酒中無人能發覺，酒過數巡，通常飲用之人只會當自己醉了而不自知，返家隔日後才覺極為不適，便會去請大夫……」
「說下去。」阿捨用力提著他的領子。
「酒宴當晚韓尚書會派人盯守，待隔日一有人去請大夫，便會通知都城所有醫館，要我們睜一眼，閉一隻眼！」
楚夢朧的雙眼死瞪著他說完，大夫被他瞪得直打哆嗦，片刻後才道，「前禮部侍郎孟權，可曾聽過？」
「聽過……」大夫瑟縮了一下，「那位大人……也是被韓尚書款宴過了……」一會後他哭喊道，「大人！我們也是身不由己！醫者父母心，沒人願意看著病者明明能救治卻撒手不管！只是韓尚書說了，若有人透漏半分，整間醫館和所有大夫一家老小都要遭殃！韓尚書位高權重，沒人敢說不啊！」
青年沉默不語良久，房間內只剩大夫細軟的啜泣聲，阿捨也安靜地等候他的指示，後來，楚夢朧幽幽開口道，「大夫回去之後可不能如此涕淚俱下，不然整座醫館都要倒楣了。」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回去該怎麼說大夫自己明白，暴露了對你我都沒好處。」
阿捨送走大夫後，他踱步到主子床前，楚夢朧仍是臥床不動，安逸寧靜的表面下藏匿著怎樣的浪濤暗湧，阿捨琢磨不透。
但他還是試想了下，「公子怎會發現韓光遠對先大人下毒手？」
青年的雙眸低垂，俊秀的外貌沒有情緒外露，「我沒有發現，是他告訴我的。」
「如此明目張膽？」
「明說暗喻的讓我知道自然不怕我有動作，我爹是個警告，他自然要點醒我了。」他的雙手按上眼睛，使勁地揉。
「警告？韓光遠起初就不打算替楚家高家說情？」
「他跟在皇上身邊多久了，皇上要拔高家他怎會站反邊？我早該料到求他是枉然，爹也不會……」楚夢朧的臉埋在手裡，楚無夜前往韓光遠宅府的情景歷歷在目。
「消息來得突然，韓光遠城府極深，公子當時心繫兩家安危因而忽略，非公子之過！」阿捨頓了一下又說，「不過那孟權，也是韓光遠暗示的？」
青年過一會才緩過來，冷哼道，「千陽曾說孟權生前盡忠職守、鞠躬盡瘁，現在想想，死，不得已啊！」他繼續說，「韓光遠縱橫朝廷已久，他若是事事都替皇上這般忠心效力，斷然會留下痕跡，那孟權跟著他久了，若不是發現些什麼，韓光遠又怎會設下鴻門宴除之？」
「……正好以過度操勞來掩蓋孟權的驟逝。」
「代養了孟家人，當作備用棋子，正是他眼下對楚家做的。」楚夢朧冷笑出聲，「韓光遠的陰謀險策真是令人嘆為觀止，還能平心靜氣地來奔喪……」
「公子，那眼下我們該如何呢？既然韓光遠這麼有把握楚家不會鬧起來，他可會保楚家？」
「現在會！等高家被除，風平浪靜一段時日後，刀口久而久之就轉向楚家了！這也是爹和我所擔憂的……」
「公子，小的突然想到，高家一旦滅門，皇上要如何對百姓交代呢？」
像是知道阿捨會如此問似的，青年道，「你猜猜，一座香火鼎盛的廟要如何搬家呢？」
「求神問卜，請示搬遷，再將神像移往該處。」阿捨眨眨眼睛，有些不解。
「阿捨，你去廟裡參拜，可曾注意到神像是否同一尊？」阿捨搖頭後他接著說，「不仔細看不知道，神佛都被隔得遠遠的供人祭拜，能分得出的也就剩住持和尚了！」
「公子的意思是，皇上打算魚目混珠？」
楚夢朧對他點頭道，「只要高家宅府還在，裡頭的人被換了一批也不會有人發現，只要裡面的人姓高，百姓便不會有所察覺！數月後再找個藉口舉家搬遷，都城對高家聞其權威卻不聞其人的平民佔多數，更何況都城外頭？更別提那些素日與高家來往的官吏，為了自保，只當不知道！」
阿捨咬著牙，聞聽青年這麼一說當真是一點退路也沒有，「一旦木已成舟，只怕很快就輪到知曉真相的楚家了。」
床上的人掀被下床，推開窗子，恍惚地覺得似乎許久未同這般，倚靠窗戶賞花賞木，「高天堯一家何時進城？」
「莫約一月後。」
他低眼沉吟半晌，嗓音在暖日裡化作一股不易察覺的涼風，「……絕薪止火……嗎……」
尹采林坐在馬車裡，同蓉兒一道嘻嘻取笑著被菜販刁難的孟知瑛，她稍早拿銀錢吩咐下去，讓人跟著，孟知瑛買什麼就用十倍買下，而自己則坐在車上欣賞著愁眉苦臉的少女，還命人故意經過她身旁絆她一腳，手裡的竹籃飛得老遠。
「命賤的人就是命賤！連買個菜都有人跟妳做對！」尹采林幸災樂禍地探出窗子對孟知瑛說，「妳說，今日的晚膳，是不是只有白菜配豆腐了呢？」
「高夫人好。」少女淡漠道，「原來高夫人有以上欺下的嗜好！仗著有錢有勢的母家嫁給了有權有勢的高家，現在更培養出了欺侮平民的雅興！若不是與高大人有一面之緣，恐讓人以為是夫唱婦隨呢！」
「妳就繼續死撐吧！眼下楚家正在守喪呢，可憐孟姑娘只能日日上街買菜，窩在廚房裡當個廚娘！話說雲天坊正缺呢，要不，我替孟姑娘介紹介紹？」
「多謝高夫人，雲天坊確實是個不錯的歷練！但是，楚公子常日造訪雲天坊，怕是吃膩了！所以，高夫人的美意，知瑛就心領了！」
高家少婦笑得嬌豔如花，語氣裡的狠氣依舊，「也好！妳就多練練妳的廚藝，指不定日後，我家的廚房就多妳一個位置！」
「夫人說笑呢！夫人的千金宅府哪需要知瑛——」
孟知瑛話沒說完，尹采林鑽回車內喚車夫往前，不顧少女是否會被車輪撞倒輾過，車夫甩動韁繩奔馳而去。
「那孟知瑛真是不知悔改，不見棺材不掉淚！」蓉兒哼氣道。
「就讓她神氣吧！三個月後，東西一到，有她哭的時候！」尹采林拿下蘭花銀簪捧著，「不過，不知道姑母最近在忙什麼，說要晉見竟然還延後！」
「許是有重大的事情要處理，畢竟是皇后呀！而且，娘子也派人三、四次去請晉見入宮了，若皇后得空，便會召見娘子了吧！」
尹采林愛憐地撫摸著銀簪，「那便好！」
TBC
創作內容
此夜無月-章二十四
此夜無月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