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昂城的最後一段路程，我都和艾因斯走在隊伍的最後方，一直沒見著辰和晨的蹤影。雖然晨昨晚哭得那麼傷心，早上來叫我們的時候聽起來沒什麼異樣，我便放下心來。反倒是辰——我偷偷看向身旁喚出威西塔，正逗著它們玩的艾因斯——他們昨晚令我不解的舉動，積壓在我心口，我卻不想在這個時候問起。我不自覺握緊了艾因斯的手心。等抵達昂城以後再說吧。
注意到我的動作，他手指一勾，其中一隻銜雨雀樣態的威西塔就停上了我的左肩，另一隻則在他的右肩憩息。「它們今天很開心。」他說。
「哦？那你呢？」
「我也是。」他低頭逗著雀兒的模樣，竟讓我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和它們聊過以後，覺得好多了。」
「你們都在聊什麼啊？」我也望向肩上的雀兒。從上往下看，我能透過它小巧的身軀看見自己的肩膀，只剩光影曲折的輪廓，標記著它的存在。「我也想聽！」
沈默片刻，他才回：「就是一些煩惱的事。」之後卻再也沒多說什麼。
傍晚時分，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前行了一整天，總算能夠看見首都明晃晃的燈火。我雀躍極了，不僅是因為入夜的首都，遠遠看上去簡直像是地表上的星空，更是因為即將能夠見到想念已久的人。鎮日的雨勢絲毫沒有緩減的趨勢，烏雲濃密地覆住天空，但是這一點也不影響我的好心情。我緊緊牽著艾因斯的手，感覺暖意源源不絕地流竄在我們之間，在這一刻，就算是孤單也阻絕不了我的快樂。
「再不久就可以見到卡洛了。」我用一隻手在他面前比劃著。「記得卡洛吧？就是在索拿山上，跟我們一起前去雷本湖的那個柔弱的傢伙，比我高一些，就是我走一走停下來他下巴會撞到很腫的那種高度。頭髮是深紅色的，長度差不多到耳際，不過一陣子沒見了，我也不確定他有沒有改變造型⋯⋯話說回來，昂城這麼大，不曉得他這些日子以來有沒有迷路迷到崩潰啊？」
光是在腦海裡想像卡洛一臉困惑地迷失在街道間，我就按耐不住嘴角揚起的弧度。艾因斯靜靜聽著我東扯西扯，講些跟卡洛小時候一起做過的蠢事，臉上的神色雖然平淡，卻掩不去一絲落寞。看他這個樣子，我戳了戳他的臉頰。
「看你這副模樣，就知道從小沒朋友。之後在首都，我們就可以常常約卡洛出來，雖然他應該有研究的事情要忙，不過總會有空的吧？」
「安，妳喜歡他嗎？」
他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措手不及。「唔，喜歡當然是喜歡⋯⋯」
「是真的很喜歡的那種？」
我感覺跟他牽著的手被收緊，他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我喜歡卡洛，這件事有什麼好難過的？我想起穆提西，那個曾說過喜歡我的無畏少年，這個聯想卻讓我突然困惑了起來。喜歡也有程度上的分別嗎？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在滴答雨聲中聽著他的心跳，是件很享受的事，雙重的旋律組成了一首很美妙的樂曲，比起我所喜愛的那些流浪樂師唱的曲子，都要來得更加好聽。
「艾因斯，我真希望你能活得開心一點。以前沒朋友有什麼關係？我來當第一個喜歡你的人。」我把臉埋在他的胸懷裡，輕輕撫著他的背。「不要總是露出被世界拋棄的表情，眉頭打結起來很好笑。」
他欲言又止，臉上的神情讓我忍不住想，再強大的人也是有脆弱的時刻。
「我喜歡你。」我閉著眼，吸著他身上好聞的氣味，然後抬頭衝著他笑：「我喜歡你，艾因斯，是真的很喜歡的那種。來，笑一個給我看。」
他總算是笑了，笑起來明明那麼好看，為什麼不常笑呢？我想起他一開始好像不知道該怎麼笑的樣子，但是現在，他不僅學會笑，而且還笑得很好、很快樂。要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我抱著他，忍不住這樣想。我失去了哥哥，但是現在有你在，我就不怕孤單了。我踮腳，輕輕在他嘴上啄了一下。
再往前走沒多久，我們就看見已經在城門口停下來的軍隊，包括押送的幽靈們，正接受哨口的衛兵進行著必要的檢查程序。
「艾因斯先生？」前方傳來士兵的聲音。「奎長官找您，請隨我來。」
艾因斯點點頭，邁步要向前，我卻不想放開手。他側過臉來對我微微笑，說，我很快回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原本也想跟上，但是忽然有道聲音叫住我，我欣喜若狂地轉過身，旋即就分辨出了那是誰。
「卡洛！」
眼前的少年穿著一襲米白色的學院袍，胸口處繡著兩隻銜尾雙翼雷文鳥，一頂款式相稱的白色軟帽斜斜地戴在他暗紅色的短髮上，將他的髮色襯得更加鮮明。他瘦削的身材和印象中相去不遠，一雙黑玉似的雙眼正盯著我瞧。但不曉得為什麼，以往總是透著笑意的柔和目光，現在卻令我感到一種隱隱發寒的距離感。
跑向他的時候，這種詭異的感覺更加明顯了。他往後踩了一步，幾乎是警戒地避開我雙臂敞開的擁抱。我詫異地停下動作，有些受傷地看著他，但隨即就想起來：或許是因為太久不見，他得重新適應我身上的孤單氣息吧？這樣想想，心裡舒坦一點了。我放下敞開的手，對他微微笑，說：「好久不見，你看上去滿不錯的嘛。」
他給了我一記複雜的眼神。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終於拾起我肩上的一綹髮絲，握在纖長的手指裡摸了摸，動作極為溫柔，一如以往的那個卡洛。
「妳的頭髮長了呢。」
我眨眨眼，低頭看了看不知何時已經碰到肩膀的髮長。最後一次修剪頭髮，是什麼時候？一陣酸楚突然湧上心頭。我的頭髮一直是哥哥幫我剪的，在外旅行的這些日子裡，也沒什麼在照鏡子，居然沒有發現，頭髮已經不知不覺長得這麼長了。
「等回城裡安頓好以後，我幫妳剪頭髮吧？」
卡洛雖然盡量讓自己維持著冷漠的樣子，但是我仍舊可以在他的聲音裡找出埋藏著的暖意。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讓自己變得疏離，但如果他選擇這麼做，想必有自己的理由。我才想跟他說不用了，卻聽見前方傳來了騷動。
「怎麼回事？」我緊張地問。馬匹嘶鳴，拔劍出鞘的聲音一一傳開。
「昂城的警備總長帶隊，奉命前來逮捕犯罪嫌疑人。」
卡洛安撫似地搭著我的肩，我卻覺得他是在阻止我往前探查狀況。我眉頭一皺，心裡警鐘大響。「什麼罪？什麼嫌疑犯？幽靈們不是已經都在掌控之中了嗎？怎麼現在還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
「妳失蹤的這段日子，我跟卡珞雖然在昂城，卻跟還在洛洛亞進行調查的希湍一直維持聯繫。妳應該不會不記得吧？我們在調查安的死因。」
我突然感覺一桶冷水直接從頭頂澆灌下來。殺死哥哥的人⋯⋯到剛才為止，我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哥哥死後，我一直在等他來帶走我，卻一直沒等到。比起殺害哥哥的人，我反而更怪罪的是哥哥。為什麼我一直沒想到呢？要是哥哥沒有被殺死，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離我而去了。
「所以，你們找到兇手了嗎？」
卡洛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很好奇，妳怎麼會跟那個人一起行動？我聽說，就是他把妳從船上劫走的，他是個危險人物。」
「啊？」我傻愣愣地看著他。
他瞇起眼，越過我看向前方已經重重圍起的衛兵牆。
「艾因斯，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兇手。」
語音未落，辛鐸警備總長雄渾的嗓音就穿過我的耳膜，一路響徹腦海：我在此以殺人罪嫌逮捕你！說畢，一層又一層的衛兵密密地把那個人影圍困住。那個我直到方才，都還緊緊握著不想放開的人。
暴風乍起，以艾因斯為中心瘋狂地吹颳著，周遭的元素一瞬間膨脹，撐開空間，衛兵們一波波朝外彈飛開來，那輕易的程度幾乎讓這些重裝的衛兵感覺上像是紙紮的人偶。周圍剎那間淨空，他站在風暴中心，雨像是簾幕一般降在我們之間，他抬眼與我對望，臉上的神色難以形容。我發現此刻，他全身竟然被雨水淋得濕透。
我讀著他的唇語：安，連妳也不相信我嗎？
「你殺了我哥哥？」
我聽見自己乾澀地吐出這個問句。我們距離很遠，但我知道他一定聽見了。他的雙眸凝滿的憂鬱逐漸蒙上了一抹憤怒，憤怒的色澤塗抹開來又勾勒出了痛苦的形狀，痛苦交織成網，像是把他緊緊捆綁著。
我恍惚看見他眼角噙著點點水光，他動了動嘴唇：妳⋯⋯不相信我。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卡洛站在我身邊，按著我的肩頭，我的腳像生了根一樣無法移動分毫。我想相信艾因斯，但是——但是我也相信卡洛。
艾因斯一動也不動地，就這麼維持著原本的站姿，肆虐的狂風沒有止歇的跡象，那逐漸上升的強度與速度，我差點就要以為他想把方圓幾里內的建築物都掀了。風將雨絲吹得胡亂飛舞，銳利無比，劃過肌膚幾乎要劃出血痕來。他一向乾爽柔軟的黑髮現在濕搭搭地貼在他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格外憔悴，也格外絕望。
「艾因斯，你聽我說。」我擋著撲面而來的狂風，試圖踏穩腳步，一面支支吾吾地說：「我覺得，我們等調查結果出來⋯⋯」
話都還沒說完，空氣忽然恢復了平靜，原本的喧囂狂暴在頃刻間回歸沈寂，就好像召喚元素的主人終於放棄了抵抗。我放下遮擋的手臂，還來不及看見艾因斯的情況，訓練精良的衛兵就從原本東倒西歪的狀態，井井有條地將他層層包圍起，沒有多少功夫，就把人給帶走了。
我杵在原地，喪失言語能力，甚至沒有印象自己是怎麼踏入首都的。
（第四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口頭報告前不更新小說要幹嘛？（逃避現實）
看來安的冒險隊伍又要重新排列組合了（？）
因為其一重寫鋪了新梗，要改寫的地方有點多，希望不會爆字數QQ
謝謝大家的閱讀～（愈來愈敷衍的小後記）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