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在成熟小麥般亂舞翩然的橘黃火炎下，紅葡萄般燒紅的炭落了一層灰下來。
伴著隨之而來的火星霹啪，暈炫的滋味衝擊腦袋，遠方響起那死亡的砲擊奏樂。無數蟲族大軍的嘶吼像極聖歌人聲合唱，在最高潮處閃出白光，照亮了部隊們躲藏的小屋，最終以低沉鳴鼓結尾。
沒有掌聲，狂風咆嘯後的死寂取代了該有的禮節。
詹中尉淡然從懷裏拿出一個扁型不銹鋼小瓶，轉開瓶蓋喝下一口。
「這後勁真猛啊。」
「看來地圖又要重畫了。」
看了窗外那朵磨菇雲的餘光，納悶自己剛測繪的城市街道圖還能不能用。
算了，現在就先敬杜康一杯，那瓶醇紅液體的滋味在舌尖上彈跳著，像紅塵僕僕的陪酒女郎對我獻盡秋波，讓心臟怦怦的跳。
反正城市也充滿著輻射塵，有沒有街道也沒差了。
「我們在世界的角落，兄弟。」
詹中尉啜飲瓶中之物，閉上眼睛將液體含在嘴哩，細細品嘗那瓊漿玉液，最後嚥下喉中。
「啊！這該死好喝的百年醇釀！這該死的核彈！」
我想，他在替那些被核彈燒灼而來不及逃脫的遊民吶喊。
「是啊，這該死的核彈，狗屁的鳥任務。」
傳暉排副倚在窗邊回應，那把重機槍靠在身上，隨時等著蟲族上門。
「我還是替那些遊民感到不捨，長官。」
詹中尉瞄了我一眼，隨即望向窗外。
被蘑菇雲壟罩的都市像帶有怨氣的靈魂集合體，不管是蟲族還是人類的不滿及憤怒，通通都已昇華並融合成一朵大蘑菇，陰魂不散的罩住這整片天空。
「這是任務……」
隨即他將眼神飄上天花板，享受酒精刺激腦勺的微醺，那飄飄然的鎮定。
「也是那天殺的使命。」
他輕聲地說著，往昔那美好的回憶化成痛苦的話語，輕輕地從嘴邊溜走，若非我努力集中精神注意聽恐怕也無法察覺。
「恕我直言，長官。」
詹中尉微微地將耳朵靠了過來，想聽聽我說些什麼。
「聽說這座城市是你的故鄉，但我們這次的任務是在這裡進行核彈雷射訊號標定……我……我覺得上頭的派你來執行這個任務不是很妥當。」
傳暉排副轉過頭來盯著我，喝了口啤酒後又將視線飄向窗外。
我覺得臉頰紅燙燙的，我一邊說一邊仔細思考怎樣才不會刺激到詹中尉，不過顯然的他並沒有什麼不滿，只把頭扭過來，雙眼銳利的對上我的視線。
他輕聲悶哼笑了兩聲。
「這次的任務是我自願的，小子，當你還是個菜逼巴在地上爬的時候，我就在幹訓班裡的泥地中打滾，然後再這天殺的爛隕石掉下來的前半年，我還只是個菜排少尉。」
他撐起身子，將戰術背心卸下隨意地放在地板上，T─118步槍被亂踢到一旁，走向窗邊看著這座被核彈餘光壟罩的城市。
象徵城市地標的三座高塔如今都已頹敗，鋼骨結構像折斷的樹枝般裸露，因高溫而扭曲。
「對我來說，這座爛水泥叢林炸了也好。」
他將扁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對著破敗的城市高舉，然後將手放開。
我不清楚他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確定的是，他在這座城市中肯定沒過上好日子，雖然他的童年生活大半都在這度過，卻不能算是稱為故鄉的地方。
「這座城市是個鳥地方，處處是沒人管理的空屋，遊民、呷毒仔、通緝犯、跑路的，你可以想到的犯罪份子和娼妓，都在這裡的東區，西區靠海邊的地方都是地方勢力住的地方，他們管很大。」
傳暉排副邊說著邊拆開包裝，捏下一塊C4炸藥放在淺盆架上點火，紅澄澄的燃焰中閃著白色火光，使我想起第一次喝高濃度的伏特加時，那股入口的燒灼及衝擊腦袋的後勁。
「傳暉，想不到你也在東區混過。」
「我在那邊做過幾門生意，得罪了那時候的警長，只因為我沒塞紅包給他，長官。」
詹中尉笑了幾聲，他用指尖從臉上朝左斜的劃了下來。
「是不是那個叫家豪的，臉上有條這樣的刀疤？」
「對，就是他，若不是那條刀疤，到處都是叫家豪的。」
傳暉排副把M2重機槍擱在一旁，伸伸懶腰，隨手拿了只瓷瓶放在燃燒的C4炸藥上加熱，帶點米香的酒味蔓延整個小屋。
「你就是沒跟家豪醉過，只要一起茫過就是兄弟了，排副。」
「就這麼簡單？那我當初賣酒要多少就有多少……」
這時詹中尉直接打斷。
「他就是看準這點，所以才利用公權力和法令施壓，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跟你討個兩杯，只可惜你從沒參透他的意思。」
「哎呀，那時候我就慷慨點拿幾罐龍舌蘭，一起喝掛就是兄弟了。」
傳暉排副待C4的火焰熄滅，輕輕拿起瓷瓶倒進酒杯，品嘗燒酒的米香味說著。
「但家人喝掛了卻不是家人。」
似乎是站累了，詹中尉拉了把椅子雙腿跨過椅背坐著。
「在七歲那年，我被社工安排住進收養中心，每天被迫做手工十六個小時。我後來受不了便逃了出來，住在廢棄公寓的頂樓，我每天都會在太陽升起之前起床，站在頂樓看著曙光幻想自己是世界之王，統治這無比破敗的爛都市，奴役這群像水道老鼠的卑微居民。」
詹中尉打開印有XO字樣的酒瓶，咕嚕咕嚕地灌入喉中。
他舉起酒瓶示意，我只好接過來喝了一小口。
「還有妻妾成群的後宮，以及最正的皇后，前凸後翹的完美體態……」
傳暉排副對著一瓶我剛喝過的紅酒曲線瓶用雙手描繪出女性的體態，詹中尉拿走了這個酒瓶並粗魯的灌了下去。
紅色的液體就這樣滿溢在他的臉上，像是想以神聖之血洗盡他的種種回憶？抑或是洗掉那揮之不去的鳥事。
「哈！完美的皇后！這酒真的讓我想起那個婊子！」
他粗魯地將酒瓶放在桌上，轉過身來翹著二郎腿。
「我在這骯髒城市的角落中發現了人間天堂，就在那充滿著銅臭味的地下室中有群人們正在追求最大的賭博，有個住海邊的賭輸了，居然把他的女兒拿來抵債，那時候我就在那裏看熱鬧，穿著風光的艾森豪夾克看戲。」
「去他的艾森豪夾克，話說詹中尉你還真敢穿進去？」
詹中尉笑著站起身，抖抖那汙穢不堪又遭受蟲族瑩綠體液的迷彩服，他拉了拉領口整理回應：「我是衣錦還鄉，去探望唯一的親戚，也就是我妹。」
「後來呢？」
這段故事的開頭到讓我有些興趣，迫不及待的想讓詹中尉繼續講。
「富家女被送到一個小房間裡等待，這時候她哭得要命，彷彿被自己父親判了死刑似的。當然這種事情我在東區看多了也不當一回事，我只是想看看她長得漂不漂亮而已。果然富家女非常的不一樣，皮膚很好，臉蛋端正，而且身材非常姣好，就跟仙女一樣。」
我又想起那遠在天邊，不知在哪服役的女友，經過這麼多危險的任務後我只想再見她一面，但除非是任務完畢放長假或重傷，否則就要一直進行任務，再說我已經很久沒收到她的來信了，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這讓我有點開始想當好人，我在東區裡掙扎了那麼久，頭一次想為這個女生出頭冒險。於是我趁看守員不注意，開了後門把那位女生拉走，因為我從小就生活在那，熟門熟路地避開追捕，我帶著她逃向以前我住的廢棄公寓，然後她就在那裏獻給我第一次。」
傳暉排副輕輕吹了聲口哨。
詹中尉細細啜飲那瓶紅酒，他閉起眼睛享受那份回憶。
紅酒不烈不澀，久了便熟透了，但詹中尉眉毛抽動了一下，想必還有些澀味在酒瓶裡頭。
「那時剛好結訓，我有兩個禮拜的長假可放，所以我們就窩在公寓裡瘋狂的搞，舌尖相互交纏，她向我說著青春的愛情故事，而我則是教導她新世界的美好。我們纏在一起，到哪邊只要忍不住，也會偷偷躲起來做。她似乎也很習慣也很喜歡做，到後來她甚至都會忍不住向我索求，當然我也樂於回應，畢竟在軍中是很難與女人有什麼互動。在那當下，我甚至認為我跟她是天生的一對，若不是我放假了，而她也剛好被賣了才會遇見彼此。」
這時遠方突然有些騷動，我們都站起來警戒，發現也只是被些枝椏被風吹著戲弄，遠方的輻射塵漸漸地向外擴散，過不久這些被核彈轟炸的陰魂就會抓住我們吧。
我們重新坐回位子，緊張的心一下子鬆開來，詹中尉又開口把故事說完。
「後來我的假期結束了，她懇求著我不要離開，但如果我不趕快回連上那麼全師團的人就算把整座城掀開也會抓到我。我也不想就這樣離去，心想下次回來那我就會跟她結婚，所以我就向她求婚了，還花了十萬美金打了一只鑽戒當訂婚戒指。那可是耗盡我的所有積蓄。我也給她一點生活費，然後就回部隊了。」
我和傳暉的臉色都很差，因為回部隊簡直就與女友天人兩隔，彼此都被限定通訊，然後不安的心就會開始浮動。
我起身取了一個高腳杯，把紅酒倒進杯中，晶瑩紅澄的液體幾無雜質，詹中尉卻開始用不屑的眼神看著這杯酒。
「在我回部隊受訓的期間，她也繼續寫信給我，當信被人傳閱，而且發現她寫著一堆煽情的文字之後，我在連上甚至是部隊中，走路都頗有風的。大家都知道我有個非常騷的女友……更正，是『未婚妻』。每當我打電話給她時，她也會發出興奮和嬌喘聲來挑逗我，每次都能讓我願意犧牲那寶貴的睡眠時間，只為了去使用廁所，紮紮實實的把一疊衛生紙用掉。」
詹中尉這時才去碰那杯紅酒，他拿起一旁的XO白蘭地與珍貴的紅酒混合，胡亂地喝下去。
「長官，這是一瓶上好紅酒，201X年份的，這麼做也太浪費了吧？」
他腳步不穩，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知道他開始茫了，連忙攙扶卻被他一手揮開。
「201X年啊……這、這也是種巧合，跟她的年紀一樣……該死，我都想到我們做之前都習慣喝上一杯。」
他迫不及待的想把故事說完，我這時也不說話了，靜靜地聽他做個結尾。
「一個月後我結訓了，放假回到廢棄公寓，才剛要開門的時候就聽到嬌喘聲，偷偷把門打開一個縫想給她個驚喜，卻發現有好幾個男人在裏頭，他們輪番的在……」
說到這，被一群人聯合戴綠帽子的情況下，任誰都會憤怒，而且未婚妻沉淪於肉慾之中，詹中尉的報復猶如剛入口的純麥威士忌，他緊握著雙拳，因憤怒而顫抖，因酒力而紅了身子。
「我開槍了，用身上的貝瑞塔手槍。一連三發，就在那不到兩秒之間。」
平息憤怒之後，詹中尉淡然地把最後的紅酒倒個乾淨，然後緩緩地喝下肚。
「你……不，長官，你也把那位小姐……」
「我沒有幹掉她。」
詹中尉舉起手來打斷。
「但是她嚇跑了，我們的關係也就止於此了。」
這真是一段不怎麼愉快的回憶，我也開始想著那遠的要命的女友……不，最好不要去想。
「東區發生的事情並不會追查到我身上，這是家常便飯，而我親手了斷了。」
詹中尉走向窗邊看著最後一抹夕陽餘光，顏色就像陳年三十年以上的干邑白蘭地那樣甘醇，喝起來卻像苦艾那般。
我開了瓶酒壺拿給詹中尉，他卻搖了搖頭婉拒。
「我戒酒了。」
我與傳暉排副相互對望，詹中尉可是在軍中嗜酒如命的人啊！
對他而言，這一切都結束了。
連酒也是。
創作內容
【短文】酒
永恆之歌-巨大艾維卡之夜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