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蒂杵在校場上,靜靜地望著群聚在自己眼前的人們。她的手並沒有按上劍柄,因為自己明白弗司妲絕對不會傷害自己。至少現在還不會,但如果繼續隱瞞下去,或許哪一天就會叛變了吧?她不怨懟,畢竟和靈相比,她跟這些人相處的時間真的太少太少了。尤其最近更是如此。
靈走上前,跟其他人相比,她並沒有配戴任何武裝。除了那身黑斗篷,底下也就是緊身的皮衣褲,連原本綁在腿上的匕首都卸下了。那頭雪白的長髮躺在斗篷上猶如夜晚的星河般,耀眼無比。
「妳需要給我們一個解釋,裴蒂。」她側過身,攤手指著後面的所有人。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武裝,但臉上卻有著各式各樣複雜的表情。
裴蒂抿起了嘴唇。這支隊伍中,有男有女。她給了他們一個家、給予了這些人一個即使在這殘酷時代裡,也能堅強活下去的目標。那是一個理想、一個夢。而稍早的所作所為似乎破壞了這個夢──她成了背叛者。
她環顧著周遭,迷霧隨著晚霞而退去。裴蒂視線經過了矗立在這山道正中央的城門與城牆、高聳入雲的山壁、馬廄、倉庫,最終轉身看著自己身後的指揮所。守門的亞人們仍舊站在那裡,原本人類群聚起來已經夠讓他們緊張了,當裴蒂轉過頭來時,他們瞪大雙眼,似乎已經準備好展開一場死鬥。
但裴蒂卻僅是回過身,直直地望著靈。她沒有說話,只是堅定地看著。從那雙眼眸中,裴蒂看見了疑惑,然後靈跟著自己剛剛的動作一樣環伺四周,最後還多看了指揮所幾眼。
靈眼睛微微睜大。
裴蒂嘴角揚起了淺淺的微笑。「你們無需質問我的忠誠。它從來沒有變質。」
不等她回答,裴蒂轉身朝兵舍走去。耳朵似乎隱約聽見了人們躁動的聲音,但隨即又被靈給安撫了下來。她不敢回過頭去望著其他人,因為裴蒂害怕看見更多指責的視線,而這些很有可能會動搖她的信念。但現在不能動搖,也許計畫有了許多變化,但從來都沒有脫離掌控。
她走入了兵舍,望著牆上燃燒的火炬與斑駁的牆面。任由火光從自己的視線中脫離;聽聞房內嬉戲的聲音,裴蒂原本塵封在內心深處的回憶又浮現了出來。那是自己在生下瑟薇安、起義失敗以後做過的工作。
身體被無數男人蹂躪,看著他們歡愉的臉、感受著那飢渴的猛獸不斷地宣洩著慾望。裴蒂在這之中從未感受過一絲快樂,只有那曾經的軍人使命不斷地責罵自己、譴責自己是如何變的懦弱。
踩上通往二樓的石階。她對這座矛尖城寨過於熟悉,而這座城的每一棟建築、每一塊石磚她都有印象,但也正因如此,這裡的東西才如此深深地刺痛著自己,讓她想起過去失敗的種種,而菲梅爾的妓女更是讓她回憶起那曾經的糜爛人生。
這都不是「裴蒂」這個人應該去過的生活。
她走上二樓,然後輕輕地靠在牆邊。臉頰上感受到了石磚的冷,裴蒂閉上了眼。菲梅爾的笑臉、凱瓦爾緊蹙的眉、莉茵的諷刺以及弗司妲人的目光,這些東西似乎在同一時刻襲向自己。
好痛。
好痛。
門打開的聲音讓裴蒂嚇了一跳,她睜開眼,看著一個小身影站在那裡。瑟薇安穿好了外出用的皮衣褲,但卻沒有披上斗篷。在瞧見自己時,那嬌小的面容也浮現了詫異。
瑟薇安眨了眨眼。「媽媽,妳哭了。」
裴蒂吸了吸鼻子,用手粗魯地抹去臉頰的淚水。她走到了女兒身前,蹲了下來,傾身去擁抱她。聞著女兒身上的味道、感受著女兒的體溫與心跳,裴蒂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又有力量可以繼續前進了。
或許她給了弗司妲一個目標、一個保護,但在這個時代中,人類就必須要面對這些歧視與苛責,這些先族的業障都由她獨自一人承受。裴蒂曾想過這也許就是領導的責任,做為一名改革先鋒者的義務。
只是,她也會想休息。
「媽媽,怎麼了?」她又問。
裴蒂搖搖頭,然後抱起女兒。「沒什麼。」
「騙人。」瑟薇安瞇起了雙眼,然後用她的小手彿過裴蒂的臉。「媽媽哭了怎麼會沒事?」
裴蒂微笑,邁步走進房裡,當她反手準備把門關上時,卻感受到有人拉住了那扇門。她疑惑地回過頭,發現靈就站在那裡。裴蒂有些歉疚地垂下眼簾,但隨即恢復了平常的面貌,然後朝床的方向走去。
她坐在床側,低頭輕輕地蹭了蹭女兒的頭髮。裴蒂感覺自己受到了安慰,滿滿的負面情緒就像被清水沖過一樣,儘管她明白問題仍舊存在,可這短暫的休息確實讓裴蒂有了繼續往前走的力量。
或是有了面對人的力量。
「裴蒂,在這裡的話就不怕有人竊聽了吧?」靈低聲說。
裴蒂用下巴指了指門外。
靈微笑。「放心,外面我安排了兩個人。」
裴蒂嗯了聲,伸手摸了摸瑟薇安的頭。「計畫必須如實進行。」
「妳的意思是……」靈瞇起了雙眼,看起來是想到了什麼,之所以發問純粹只是想再做確認。
「槍。」裴蒂眨了眨眼。「就像我剛剛說的一樣,你們無需質疑我的忠誠,因為它從來都沒有變過。」她左手輕撫著瑟薇安的髮。「所以,計畫必須繼續進行。菲梅爾的補給應該這兩天就會到了,然後……妳在笑什麼?」
靈眨了眨眼。「啊?噢,對不起。」她先是低頭望著腳邊,然後吸了口氣,抬頭看著裴蒂。「對不起,一開始抓住莉茵的時候懷疑了妳。我那時候真的嚇到了,以為妳是真的想投靠菲梅爾。」
裴蒂迎上了瑟薇安那疑惑的眼眸,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當時之所以不要妳跟過來,就是希望弗司妲不用淌這渾水。我想跟凱瓦爾閣下說些話,但菲梅爾卻出現了,在那麼剛好的時間點,我認為她是有意如此。而且那女人也強迫了我做出選擇。」
「強迫妳在她和洛索達與精靈之間做出抉擇嗎?」
「沒錯。」裴蒂的臉冷漠了下來,想起那時候的困境,她更是不自覺感到怒火中燒。「只要我選擇了凱瓦爾閣下,那我們就會直接被送回南境了。這樣就跟斷了盟約沒啥兩樣,所以我選擇菲梅爾。」她抬起頭看著靈。「而要做,就得做的徹底。」
「但……這樣不會太過火嗎?」靈用手勾起了自己的白色髮尾。「英雄凱瓦爾、精靈大使莉茵,這兩個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結果被我們抓起來?這擺明了就是撕毀盟約吧。」她無奈地挑眉。「真要跟他們對著打?」
「怎麼可能。」裴蒂覺得有點好笑。對抗洛索達?對抗精靈?瘋了才會這樣想。「但願凱瓦爾閣下能理解我的暗示,如沒有,那也只能到時候再解釋了。」
「暗示?」
裴蒂點點頭,用空出來的那手拉了拉黑色斗篷。「這是皮洛恩閣下送給我們的,我發現凱瓦爾閣下的軍隊也穿著類似的服裝,所以在準備抓他以前,我有拉了斗篷。」她的語調變得有些不安。「畢竟那時我別無選擇。」
「莉茵呢?洛索達即使搞定了,精靈那邊起內亂也不好處理吧?」她問。
裴蒂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容。「莉茵或許也發現了吧?知道我們的處境,知道了我的選擇。」看著靈疑惑的眼神,她笑意更濃。「別擔心,我相信她知道的。」
「妳哪來的自信啊?」靈翻了個大白眼,擔憂地說道。
裴蒂沒有回答,畢竟接下來靈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她希望這個人能更專心地去做好搶奪的預備動作。而這次的計畫,瑟薇安也需要出一份力──或者說她攸關著這次行動的成敗。
摸著女兒的頭,裴蒂輕聲問:「瑟薇安,這次妳睡得很久呢?」
「嗯,有點累。」瑟薇安抬起頭,然後撲向母親懷裡。「但現在沒事了哦,我可以繼續幫助媽媽了。」
「不要勉強,知道嗎?」她擔憂地問道,畢竟瑟薇安睡了那麼長一段時間是從來沒有過的。但或許也該歸咎於自己的軍旅生涯,導致這孩子從來都沒睡過一次好覺。
瑟薇安嗯了聲。「我精神很好。」然後她離開母親懷中,看著裴蒂。「那我要做什麼?」
裴蒂看著女兒清澈的雙眼,其實她並不希望再次加深這孩子肩上的罪孽,貧民窟那一次應該就要是最後了。但莉茵那天說得沒錯,如果弗司妲想推翻掉菲梅爾的北境侵略計畫,憑藉著百餘人的部隊實在能力有限,而且風險太高。瑟薇安是龍原神子,也是她們唯一贏過菲梅爾的手段。
她必須在此時此刻下決定。
牽起了女兒的小手,裴蒂溫柔地說:「孩子,其實媽媽不希望妳跟我一樣,雙手沾滿了血腥,尤其妳還那麼小,還有許多美好事物在等待妳去體會。」她艱困地搖頭。「但現在,人類需要我們做出行動,而媽媽也需要妳去幫我做好這件事……」
瑟薇安的小手反握住了母親。「要做什麼?」
裴蒂深吸了口氣,然後說:「不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