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滿月(上)〉
根據羅娜多的指示,薩卡必須在看得見研究所後面小巷、但也不至於太高的樓頂等待。於是此刻,他將一隻手肘撐在牆緣,眺望底下的昏暗巷弄。那裡有個相當大的金屬垃圾箱,就他所知,裡面垃圾不多的話,通常會有遊民鑽進去睡覺,當然因此也發生過睡在裡面的人跟垃圾一塊被倒入壓縮車的事故。就在他看著那個垃圾箱的時候,有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走向它,扶著箱體半彎腰乾嘔好一陣,然後翻開蓋子爬了進去。他一邊暗自希望那個人不會也被倒進垃圾壓縮車,一邊將運動外套的領子立起來。
離開研究所至今,薩卡把大部分的的時間都花在辦理通關手續上。瑟琳娜沒有身份證,手續理應很費工夫,但公部門畢竟並非密不透風,其中仍有人願意看在錢的份上稍稍放水,發給他緊急用的一次性通關證。只要兩人當天立刻在白楊區完婚並且補辦其他必要手續,瑟琳娜就可以獲得依親的合法居留權。交出診所鑰匙的時候,他也拿到了賽維斯那裡的推薦函。拿著這張推薦函,他可以去為幾位白楊區數一數二的富豪工作。不過,他打算去正派的醫院應徵,不想再跟賽維斯扯上一丁點關係。雖然在住處決定之前,陽陽還得寄放在老爹那裡,他仍然相信牠很快就可以加入他和瑟琳娜的新生活。儘管他不是喜歡做白日夢的人,這陣子也難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發現自己沉浸在對未來的想像中:母校的紅磚道、一個又一個位於街角的公園、各種明亮整潔的店家、晴朗午後的陽台……這些東西都近在咫尺。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是,瑟琳娜願意接受他的提案。
──出現了。
金髮的人影躊躇著步入小巷,看見後他立刻帶著背包往下爬,途中想辦法不時轉頭,確認她的情況。瑟琳娜左右張望了一會,立刻垂首走近垃圾箱,但是他跳到地上的時候,她正逃也似地從那裡爬出來,顯然是已經發現有人在裡面。她可能是為了尋找食物才爬進垃圾箱,卻踩到了睡得正香的醉漢。對方叫罵的聲音在垃圾箱裡轟轟直響,不過似乎沒有追出來的意思。光著腳的瑟琳娜往他的反方向跑去,他邁開步伐全速追上,搭住她的肩。
「喂、」
「離我遠一點!」
瑟琳娜毫無準頭地往後揮了一拳,卻被他立刻揪住手腕,並且攬過身子摀住嘴巴。他把她制在自己的胸前,低頭在她的耳畔說:「冷靜點。是我,薩卡。」
瑟琳娜的皮膚薄而冰涼,他摸得到明顯的雞皮疙瘩。她維持著被制伏的姿勢,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他不確定瑟琳娜是否能看懂,但還是放開捂住她嘴巴的手,作出一個帶有猶豫的微笑,想讓她安下心。可能是那個微笑太蠢了,她慢慢綻開笑容,隨即掙脫並回抱住他。
「我以為你沒來。」大概是因為把臉埋在他的胸前,瑟琳娜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以為你沒來,所以本來想去找點東西吃,然後再……」
「待會再說吧。」他把自己的外套讓給她,仔細為她拉好兜帽,接著將背包背在身前,蹲下做出要她攀住自己的動作。「來吧,別待在這裡。」
他立刻就感覺到她的手在他的鎖骨處交叉,並且往他頸邊吐出細微的氣息。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衣領後面濕了一片,背上也不斷傳來企圖克制卻只是更為明顯的顫抖。
「抓好了。」他裝作沒有察覺,只是拍了拍瑟琳娜光裸的腿。
瑟琳娜依言抱得更緊。「薩卡身上真暖和。」
他盡量藏身在陰影裡,避開其他行人,真的躲不了時,就爬到高處繼續前進。瑟琳娜輕得過分,簡直就是皮包骨,揹著她行動並不困難,走著走著他甚至會不由自主回頭,察看她是否還在自己的背上。
不知不覺間,瑟琳娜已不再發抖,鼻息也趨於平穩。到達離研究所有好一段距離的大樓樓頂後,薩卡想放她下來,卻發現她早就跟隻無尾熊似地睡著了。他讓她背靠牆壁,幫她把運動外套拉得嚴實一些,接著在她身邊坐下。
土生土長的繁華區居民普遍有缺乏日曬的毛病,他自己剛去白楊區就學時,也曾被看他不順眼的人叫過「白鬼」,還有人問過他在太陽底下怎麼不會熔化。然而,即使是以繁華區的標準來說,瑟琳娜的外貌都算得上毫無血色,簡直就像調白顏料時加了太多水。她手背上浮凸的靜脈呈現出陶瓷般的藍,指甲的甲心則是接近蒼白的淡粉紅,跟薄唇的顏色很相近。稻草似的金色短髮蓋在頭上,蓋不住手術留下的各種痕跡。若是不說話也不動,她就像一張隨時都會被吹到街上的紙片。
薩卡湊近了些,伸出手指梳理瑟琳娜的瀏海,他以為這個動作會弄醒她,但實際上沒有,於是他又更加大膽,用拇指拭淨她頰上的痕跡。
結束以後,薩卡退回原先的位置,瑟琳娜也恰好睜開眼睛。
「……很亂嗎?」
見瑟琳娜笑著捏起自己額前的髮綹,薩卡這才發現她早就醒了。他不好意思看她,所以拉過背包假裝要檢查,回了句:「有一點。」
「這個包包真大,我剛才就想問了,你把陽陽帶來了嗎?」看見他的背包,瑟琳娜很快就像是裝上新電池的玩具那樣彈起身,跪在它前面,問都沒問就拉開拉鍊。「真是的,居然一點空隙都沒留,你這樣會害牠悶──咦?」
背包裡並不是瑟琳娜心心念念的那隻馬爾濟斯犬,於是她垂下雙肩,不可置信又不能諒解地大嘆一口氣。
「陽陽呢?這些是什麼?」
「衣服鞋子是給妳的,換上吧。我整理一下包包,不會偷看。」
薩卡把條紋薄長袖和牛仔褲塞給瑟琳娜,另外也把小尺碼的靴子放在一旁。背包頓時空了一些,他低頭調整物品的位置,用手指抵住下巴忖度,是不是要到最近的雜貨店再多買幾樣東西。終於整理完,他轉頭,卻發現瑟琳娜仍抱著那些新衣跪坐著,一動不動。
「怎麼了?尺碼不合嗎?」他拿過上衣,展開來比劃她的肩寬,端詳著說:「就算不合,應該也不至於差太多,湊合著穿吧。」
瑟琳娜拂開他的手跟衣服,把牛仔褲放在面前的地上,低著頭,聲音也沒有方才那麼輕快而高亢。
「你打算做什麼?這些東西是什麼?」
「總得稍微整理一下。我知道不夠,不過以後需要什麼可以再買──」
「我的意思是,」瑟琳娜加重語氣。「你打算帶這些東西去哪裡做什麼?」
「……瑟琳娜?」
「你騙我對不對?」
瑟琳娜雙手成拳,手背上的靜脈像是隨時都會迸出來。
「你騙我說羅娜多要讓我死在外面,要讓我死得像個人。可是這些是什麼?」
薩卡沒有回答。事實上,羅娜多說的是「帶著瑟琳娜出去生活」沒有錯,但他告訴瑟琳娜的是,他會帶她離開研究所,讓她死在外面,以一個人類、而不是一份實驗材料的身分死去,離開前有他陪在身邊。那時他這樣承諾,是因為他想通了瑟琳娜本來為什麼不想與他相認,而如果他把羅娜多原本的計畫告訴瑟琳娜,她一定不會跟他離開。
因為她不想拖累他。
面對他的沉默,瑟琳娜逕自繼續,說著說著她的手緩緩鬆開,但立刻又緊握起來。他很想握住那雙手,最後總算忍了下來。
「我剛才還在想,為什麼你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要殺了我的話,明明帶去哪個隱密的角落就好了。就算醒來的時候,發現你要把我丟進棄屍用的那個排水溝,我也可以接受。我是預感到了,你想做的事情好像跟說好的不一樣,可是我不知道會差到這種地步。薩卡,你不會是想說,你改變主意了,還是希望我活著吧?」
薩卡知道自己暫時不可能說服瑟琳娜換上新衣褲,於是將它們疊好。把那套衣服疊得整整齊齊以後,他才沒有起伏地問:「如果我說是呢?妳難道是因為想死才活到現在的嗎?」
「不然呢?」
瑟琳娜的臉和脖子因為怒氣而泛紅,呼吸也顯得有點紊亂,她的嘴唇顫抖著,眼神就好像正在看一個謊言被揭穿的騙徒。但是,薩卡反過來用目光攫住她的時候,她反而迴避了他的注視。
「就算想活著,我又能怎麼辦?我在繁華區根本待不下去,他們或許猜得到我根本沒死,我才不要一邊害怕被抓回去一邊提心吊膽過日子。還有,我要怎麼養活自己?去做見不得光的工作,按照我媽媽那種方式生活嗎?如果那樣的話,我這十年又算是什麼!我一開始去賣不就得了!」
她一邊說一邊戳著自己的胸口,不去聽那內容的話,他大概會以為她其實在泣訴。
「我可以幫妳,我不會讓妳自己一個人面對這、」
薩卡還是伸出了手,但是,瑟琳娜卻立刻避開他並且站起身,抱住自己的手臂,接著又抱住頭,使勁抓亂短短的頭髮。他收回手,撫摸已經折好的衣物,試圖從它們柔軟的觸感獲得少許安慰。
「我就是不想這樣才不找你幫忙的。你不是都要去白楊區了嗎?你明明就應該知道,幫我考慮這些事情只會讓你惹上麻煩。我真的沒有口是心非,我希望你殺掉我。那樣就好。我不想你為我惹上麻煩,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我明明全部、全部都不想要……」
「我沒有說我要讓妳自己一個人在繁華區生活吧?」薩卡抬起頭糾正。「我已經計畫好了,全都安排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到白楊區去,我還──」
薩卡沒有接著說完自己原先的計畫,因為瑟琳娜看起來根本聽不進去。他並沒有天真到以為這種言論可以徹底說服瑟琳娜,但他真的衷心希望,聽到這件事後她的態度會至少有所軟化,或者甚至可以流露出一絲感動,但現況證明他簡直大錯特錯。
他沉默下來後,她才深吸幾口氣。那幾次吸氣很深很長,長到他開始覺得,她想好好整理接下來要說的話,又不想在寂靜中面對他。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但就算是我,也知道有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做了會有回報,什麼事做了最後只會是一場空──白楊區對賽維斯家族算不上多遠,除非到城外那種地方,否則我和我周圍的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真正安全,被抓到的話一切都會徹底完蛋的。看清楚你自己吧,薩卡,不要因為一時的憐憫跟激動,做出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事來。人的心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堅強。」
「如果我說我就要呢?」
「別開玩笑了。」瑟琳娜用力搖頭,隨後仰望著空曠寂寥的黑夜,像是想通什麼似地笑了一聲。「我要走了。你不願意幫忙的話,我會自己找個地方結束。別跟上來。」
「妳才別開玩笑──知道妳變成這樣以後我怎麼可能自己活得好好的。妳以為我不知道當年妳給我的那張通行證價值多少錢嗎?放到現在那都不是一筆小錢,我前天才辦到一張,我怎麼會不知道?妳現在這種情況跟我也有關係,我一直在想,搞不好就是為了幫我妳才變成這樣──」
說著說著薩卡不禁起身,對著已經走遠、手都搭上樓頂門把的瑟琳娜大聲說。
「妳是我的責任啊!」
「……責任?」
瑟琳娜垮下肩膀,回過頭,笑得就像在問「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這樣說呢」。
「你的意思是,做到這種地步,不惜冒這麼大的險……是為了還我的恩情?你覺得我會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你的關係?為了給我賠罪,因為感到內疚,所以做到這程度?這太……可笑了,簡直──」
話還沒說完,瑟琳娜忽然跑了開去,衝向樓頂的另一側。他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叫出聲,以為她要縱身躍下,幸好那裡有裝設鐵絲網,所以她只是靠在鐵絲網上,宛如渴求自由的籠中狗,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瑟琳娜!」
「別過來!不要、靠近我……」
瑟琳娜緊抓住鐵絲網,此刻它開始搖晃作響。
「責任什麼的──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為什麼你們總是這樣,為什麼你們誰也不相信我?我不要你們回報我,我不要!如果是為了那原因留下我,那不如立刻就把我給殺了!」
她的話語聽來滿是悔恨,就像在問自己會如此一事無成。
「你我都沒有欠彼此什麼,這段時間裡我沒有在等你來找我……所以你少自以為是了……我、我是自己想要這樣做,我是想要向我自己證明繁華區人也有可能成功,為了那緣故所以利用了你,我會變成今天這樣完全是我自己的過錯,你不要把無關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薩卡,我很開心你成功了,因為至少,我的人生裡面,還有一樣成功了的東西,那就是你。所以……謝謝你,謝謝你努力到現在,謝謝你,沒有讓我失望。」
八年是那麼漫長,曾經他們都以為,若是留在這片永夜中,自己便不可能再迎來光亮。
但此刻,他們的眼中都閃著光。
「但已經夠了。你不需要……不需要為了責任繼續那樣,我不是屬於誰的東西,誰的、重要的人也好,責任也好,都不是……我做錯過很多事情,但我始終認為,自己已經為那些事情受夠了處罰。所以,現在的我跟這世界,早已兩不相欠了。我說過的吧?要是不把我生下來然後留在這裡,我媽媽就會在白楊區當老師。她會嫁給一個溫柔體貼的人,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在那個晴朗的地方,幸福地生活。」
他盡可能躡手躡腳靠近她時,聽見她濃重的鼻音。她似乎是用力吸氣以便把話說完,卻哽咽得更厲害。
「所以為什麼啊?為什麼要生下我?當初如果我不做鬥犬就好了,我不要這麼任性的話,或許凱恆也就不會死了,羅娜多也可以去過想過的生活。我真的努力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努力做過一件事情。但是,努力活著什麼的,最後沒有讓誰變得快樂,還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活像個傻瓜……而且,如果最後連你也害了,那我、那我──」
瑟琳娜的頭撞在鐵絲網上,雙腿發軟地將身體往前靠。
「我受不了啊……!」
薩卡沒有從身後抱住她,只是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說道:「妳也說了吧,妳不過是做妳想做的事情,妳想幫我,不要求任何回報。我也是,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明明就不一樣,你難道不懂嗎?我怎麼做結果都不會有差別。當時我欠約翰的錢根本是天價,我不想去賣,所以求他讓我打比賽還錢。因為這緣故他把欠款跟利率都提高了,唯一鬆綁的只有還款的期限,就算我不去弄那張通行證給你,我也一定會死在比賽裡面,欠一百萬跟兩百萬,根本就沒什麼差別。我說過了,我寧可死得像隻鬥犬,也不要活得像一隻狗,我不想……像我媽媽一樣。」
瑟琳娜轉過身,背靠著鐵絲網,從額頭流下的血似乎流進了眼睛裡。但是,同時她卻咧開嘴,像在嘲笑著什麼。
「可是你不一樣,你可以去白楊區,那裡是很棒的地方,我知道。把我忘掉然後去那裡,開心地生活的話,我也會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嘴上說著「高興」,她臉上的笑容卻靜靜消失,平坦的胸部劇烈起伏,僅能蔽體的單薄衣物和凌亂的髮絲在頂樓的風勢中不斷翻飛。
「不要看我可憐就想帶上我,不要因為有罪惡感就這麼拚命要幫我,不要因為你比我富有就同情我。你做的已經很夠了,所以不要再勉強自己報答我,算我拜託你。」
「瑟琳娜,妳討厭我嗎?」
他不再企圖爭辯,而是朝瑟琳娜拋出看似沒頭沒腦的問題。
「什麼?」
「我是在問妳,妳討厭我嗎?不相信我嗎?覺得跟我在一起只會變得更悲慘嗎?」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討厭你?」瑟琳娜大概是以為他誤會了她剛才的話,連忙解釋。「能跟你在一起的話當然很好了,但是你跟我在一起的話,肯定不會有好事發──」
「我現在是在問妳,覺得我沒辦法讓妳幸福快樂嗎?我看起來是那麼不可靠的人嗎?如果是的話,我會反省,我是說真的。」
換作其他時候,瑟琳娜或許會忍俊不禁,因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表現出一本正經的態度。不過,要說服瑟琳娜,需要的或許正是這種應對方式。
「跟妳在一起會怎麼樣,妳不說我也知道,我這幾年可不是混假的。但是,妳覺得我是那種會憑著衝動做事,一點都不深思熟慮,稍微遇到一點威脅就悔不當初的人嗎?危險不危險什麼的,我都已經到了這裡,怎麼可能還會去顧慮。就算危險那又如何?賽維斯的人真的追來的話,我們就逃到城外去,就算最後只能去城外也無所謂──城裡也好城外也罷,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我們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我答應過妳,會帶妳去沒有人可以傷害妳的地方,我不是在騙妳。就算這樣,妳還會覺得我單純只是為了報恩?只是想要報恩的話,會做到這種程度嗎?」
瑟琳娜的神情充分說明她聽懂了他的話。但那還不夠,只有聽懂是不夠的,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這個我行我素的人,要展現可以壓倒她的意志和決心。趁瑟琳娜被他這一大段話弄得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他抬高音量,乘勝追擊。
「我是把妳看成我的責任沒錯,但跟妳所想的那種責任不一樣,別混為一談。我雖然有恩必報,但我絕對不會單純為了償還別人的恩惠而跟她結婚!」
「結──」瑟琳娜瞠目結舌,很顯然已經完全被弄迷糊了。「結什麼?」
「結婚。」他不容蒙混地強調。「就我所知,我我們對這個行為的定義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分歧,所以我就不特地解釋定義。那是少數幾個能讓妳可以合法待在白楊區的方法之一,但是我樂意之至。」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原本以為自己佔了上風所以態度居高臨下的瑟琳娜立刻亂了陣腳。她抱住手臂,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醒目的潮紅從脖子迅速蔓延到臉上,最後連耳根都紅通通的。他才往前邁開一步,她就大聲要他不准靠近,最後乾脆在原地蹲下抱住頭,似乎正把臉埋在雙膝之間尖叫。
薩卡自己不是很能明白她的情緒所為何來,但仍高興能看到她總算放棄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太狡猾了,那樣說的話太狡猾了……」良久,她稍微抬起頭,大半張臉都還是埋在交疊的手臂後面。「為什麼薩卡老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因為不那樣說的話妳又要丟下我不是嗎?八年前丟下我,讓我自己一個人活到了現在,妳沒有想過我的心情嗎?陽陽也是,我們始終在想為什麼要被丟下,就在這裡一直一直想著,卻得不到答案。如果感到有所虧欠,那就待在我身邊,哪也不要去!」
就算是這樣靠著彼此彌補而延續的關係,就算是這樣絲毫不健康的關係,他也不想放棄。做出選擇的剎那,他就已經發誓不再後悔,那樣的心情只會傷害瑟琳娜而已。
他知道,瑟琳娜已經不需要更多的痛苦。
「妳能明白,看著妳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嗎?妳就像一個不在我身上、卻會讓我覺得痛的傷口,如果不把妳留在身邊,把妳給治好,我怎麼可能受得了?我想看到妳開心起來、想要完成妳的所有願望、想要在妳害怕的時候陪著妳、想要可以隨時抱住妳。瑟琳娜,告訴我,妳真的能把那種心情單純當作所謂的責任感嗎?」
薩卡原本以為瑟琳娜會回答是或不是,但她用手腕擦了擦眼角,顫巍巍地起身,忸怩地問道:「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他不是很明白。「結婚的話,一到白楊區就可以辦──」
「不是結──哎呀!我是說、」瑟琳娜立刻打斷他的話,絞著手支支吾吾又問了一次。「我是說,你什麼時候有那種心情的?我們明明,已經那麼久沒有見到了。而且我剛剛才想起來,以前我是裝成男孩子,還是說薩卡你其實喜歡男人?」
說到「喜歡男人」時,瑟琳娜的臉好像是喝了特別苦的藥水。薩卡告訴她自己在《理想國》裡面發現她與父母的合照,並猜到她其實是女兒身的事情。
「妳走了以後,我跟我自己說妳死了,肯定是死了。」他仰起頭,又深又長地吸了一口氣,發現聲音還是很奇怪,於是又吸了一口氣。「但是很奇怪,我怎麼樣都忘不掉妳。妳記得我跟妳說過我被甩了嗎?讀醫學院的時候。那個甩掉我的女孩子,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懂的很多、很喜歡照顧貓狗、放假時喜歡研究烹飪,長相還是我喜歡的類型。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安心,幾乎沒有煩惱過相處的事情,也沒有吵過架,老實說,放棄那麼好的女孩子讓我覺得自己很過分。」
「我就說了,薩卡講話很難懂,而且又很不會逗女孩子開心,所以人家覺得你很無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聽到他誇獎別的女人似乎讓瑟琳娜很不爽快。他偷看她的表情時,發現她癟起嘴盯著旁邊的空紙箱。「我才不會同情你。」
「不,她不是嫌我無聊,才和我分手的。她會甩掉我,是因為她覺得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都在想著別人。」
薩卡趁著瑟琳娜不注意時向前走了一步,一步,又一步。瑟琳娜發現他靠近時,不自覺將身子往後貼在牆上。他將手放在她的臉上,強迫她正視自己。
「然後我說,她說的對,我在想一個跟她長得很像,但是跟她天差地別的人:不懂的事情就乾脆地不去弄懂、很少照顧自己說要養的狗、也不會烹飪,興趣是讀一頁只有一兩行字、剩下都是插圖的書。我說完以後,她賞了我一巴掌,然後把我給狠狠甩掉。」
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撫著早就已經消腫的臉頰。如今他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跟那個女孩道歉過。
「那天我才明白,就算是白楊區,就算有著理想的伴侶,就算有順利的未來,只要缺少最重要的東西,就會全都變得很空虛。妳不在以後,我還是去上課,也還是去讀了醫學院。我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少了妳也不會死……」
就算是人體內的器官,也有即使缺少一大半仍能運作的肝,以及少了一邊還可以讓人正常生活的腎。身為醫生的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所謂不可或缺、沒有了就會死的東西。人類這種生物可以多麼頑強,他再清楚不過。
「但是不會死又怎麼樣?為什麼要活著,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手緩緩垂下,眉毛也跟著低下來。「妳再看到我的時候,不是很高興嗎?我不能至少當作,妳也有那麼一點在意我的事情嗎?認為妳可能會願意和我結婚,難道真的很可笑嗎?」
他問完以後,瑟琳娜用力撥開他的手,額頭撞在他的胸口上,但他很清楚,胸膛此刻的痛楚並非是因為被撞了那麼一下所致。
「我想活著。」瑟琳娜緊揪著他胸前的衣料,一頓一頓地說:「剛進研究所的時候,我本來,可以死的,羅娜多那樣問過我,問我要不要死。我本來,就要答應她了,但是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想活下去。就算痛苦孤單,我也想活下去,因為我想,薩卡也、仍舊活在繁華區、或是都城的某個地方。只要想到你,我就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總是想……如果可以再見到就好了,或許哪天,來到我面前的醫生,就會是你,就算你不會認得我……我一直也、那樣期待著……」
我只是想著,活下去、然後,再見薩卡一面就好了。
直到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瑟琳娜才終於放鬆了始終緊繃的肩膀。
「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為了你活著什麼的,聽起來太沉重了,我已經發誓過不要再成為別人的負擔,但是、但是……明明我的願望已經達成了,為什麼發生了之後這些……我明明已經告訴過自己,我不可以再盼望更多,不可以再任性。可是為什麼,我會變得貪心了?我開始想著,如果可以跟薩卡在一起,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不管生活怎麼樣,我一定會很幸福。但是,如果我成了你的累贅,我該怎麼辦?如果我活著只會讓你的人生變得更悲慘,那該怎麼辦?我活下來已經拖累了我的媽媽、拖累了凱恆、拖累了羅娜多,讓那麼多人為了我而不幸──明明我想著這些,卻還是無法拒絕你的請求,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這就是我的答案──我答應你,我們一起走。假如哪天我拖累了你,拜託你,就像決定要帶我走一樣那麼果斷地丟下我,請你……答應我。」
他沒有答應她,只是抱緊她似乎變得更加瘦小的身體。瑟琳娜就像隻好不容易回到主人身邊的寵物狗,伏在他的胸膛抽泣,指甲深深刺進他的襯衫甚至肌膚。
「明明我想變得堅強一點,不想在你面前那麼沒用,可是為什麼,你要逼我變成這樣……把我變得不堪一擊,就真的那麼讓你開心嗎?」
瑟琳娜就像隻被拔光了刺的小刺蝟,仰頭衝他露出責備的神情,隨後想推開他把臉擦乾淨,卻被他抱得更緊。
「如果我說這樣的確會讓我開心呢?」他說:「如果我說因為很害怕妳又開始我行我素、想去哪就去哪,就寧願妳變得不堪一擊、哪裡也不敢去,妳會生氣嗎?」
「如果你答應我,不要丟下我,我就不生氣。」
「那是我應該說的吧。」他拍了拍她的頭,提醒她之前不告而別的人是誰。「不要丟下我。不要用妳認為那樣比較好之類的理由擅自離開我,我也有思考能力,如果分頭行動的效益比較大,我一定會同意。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使是被賽維斯追殺,我們一起行動都會比較好,明白嗎?」
瑟琳娜點了點頭,之後就乖乖隨薩卡去拿原本要換上的衣服。他背對她坐著等的時候,她叫了一聲,彷彿突然想到什麼早該記起的事。他連忙轉頭去看怎麼回事,卻發現她還沒穿上衣服,眼睛都還來不及閉上,臉就被她脫下來的舊衣服砸個正著。
「我還沒好啦!」
「不是,」薩卡拿下頭上那塊沒比破布好多少的東西,解釋道:「妳剛才突然叫那一聲,我以為怎麼了。」
瑟琳娜宛如被幼兒三輪車壓到尾巴的小狗,發出可稱之為悲鳴的聲音。「我剛才突然、突然想到,結婚的話,不是、不是要……不是會有孩子嗎,但是我以前做過手術,醫生說我未來不用擔心會有孩子,所以……」不知道是出於後悔、心虛抑或其他原因,她越說越小聲,後面的內容他根本聽不到。
他哭笑不得。「就是這件事嗎?」
「這、這件事明明就很嚴重吧!結婚以後沒生小孩的夫妻很奇怪。」
「妳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個小孩,有第二個妳的話也太累人了。」
「你說誰是小孩啊!我都已經二十四歲了!」
「以為長大就不會再被當作小孩的話,就代表還是個小孩。快換衣服,會著涼。」
薩卡背後的瑟琳娜聽起來氣呼呼的,活像隻發怒的貓。她似乎很想再拿個什麼扔他,但苦於手邊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只好乖乖換上衣服。等到他終於獲得許可轉過頭時,看見她拉著衣服的下襬,問他看起來會不會很奇怪。有了和氣質相稱的新衣服,她總算比較像個普通的女孩子,於是他笑著說:「不會,很好看。」
離開大樓之前,他從背包拿出用夾鏈袋裝著的東西,遞給瑟琳娜。
「妳看看這個。」
瑟琳娜頗感不解地捏著裝有發黴披薩的袋子,用眼神詢問他這要用來做什麼。他拿回夾鏈袋拉開封口,把那塊薩拉米披薩拿出來,盡力不要太在意上面的白黴與酸腐的味道。
「妳還沒吃飯吧?」
她點點頭,將披薩湊到唇邊,張開嘴巴,但沒有咬下,反倒發出了作嘔的聲音,這個反應讓他在心中比出了勝利手勢。他把披薩丟回夾鏈袋,死死封上袋口,並給瑟琳娜一張紙巾把手擦乾淨。
結束後,她似乎也有點感覺到他做這件事的目的。「……為什麼會這樣?」
他搖搖頭,又拿出一包繁華區很常見的巧克力條,撕開包裝。「這次試試這個。」
堅果誘人的香氣與巧克力的甜香是天生一對,這種味道組合令瑟琳娜立刻被吸引,將巧克力條拿過去,狠狠咬了一口。試探地看了他一眼,確認可以把整條巧克力都吃光後,她幾口就把巧克力條分解完畢,吃得整個臉頰都鼓了起來,然後又因為半硬質點心塞滿嘴巴而開始使勁咀嚼,用力到眼睛都閉得死緊。
他忍住笑意,再次問:「吃起來怎麼樣?」
瑟琳娜努力吞下巧克力,又舔掉包裝袋口沾到的部分,這才把袋子揉成一團,稍顯侷促地擠出回答。「甜甜的,很好……很好吃。」
「這樣妳就能相信了吧?妳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之後也不會再一樣的。活著的話,以後還能吃到其他更多好吃的東西,會吃得妳變胖,然後開始問我妳是不是該減肥了。」
瑟琳娜整張臉都亮了起來。「真的嗎?」
「如果沒有的話,到時讓我怎麼給妳賠罪也沒關係。」
「……那就說好了哦。」瑟琳娜伸出手踮起腳尖,勾住了他的脖子。
今天,繁華區的黎明依舊沒有到來,可是明天會如何呢?誰也不曉得,或許明天太陽就會升起、或許不會,但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儘管機會渺茫,卻仍舊如此期盼,期盼得連最最微小的希望,都不忍心放棄。
I don't wanna be incomplete
I remember what you said to me
I don't have to fight alone
換做以前的瑟琳娜,到她不熟悉的地方時,一定會東張西望,拉著薩卡問個不停。但是出於各種原因,現在的瑟琳娜在陌生人旁邊顯得坐立難安,不僅把外套衣領豎起來,而且半張臉總是埋在他的手臂旁,手更是緊抓住他的袖子不放。他提醒她這樣看起來很不自然,並向她保證這裡沒有他見過的賽維斯的人,就算有他們也不可能會認出她,因為根據羅娜多的計畫,她消失的事情還要再過幾天才會曝光。見他說得信誓旦旦,她才勉強不繼續貼在他身上。
他趁隊伍還沒有動靜時,提醒瑟琳娜待會要拍照,盡量一次過關,否則對方會起疑。幸好拍照的時候他可以跟進去,於是他拚命在攝影師後面用手指做出微笑表情,但大概是他的笑容太蠢了,瑟琳娜不小心笑得太誇張,攝影師還回頭瞪他,發著牢騷的嘴型像在說:「情侶了不起啊?」
拍完照、通行證查驗結束、領到遮光用的墨鏡後,他們就走近通往白楊區的入口。進去前,瑟琳娜回頭看了最後一眼,薩卡也跟著望過去。在中心地帶的方向,能看見絢爛的霓虹燈兀自往夜空投射光亮,彷彿對他們的離去毫不在意。
從繁華區前往白楊區,需要走過一條漆黑漫長的通道。薩卡已經很習慣穿梭在通道中,但瑟琳娜還是第一次。奇怪的是,她似乎對這樣的通道並不陌生,問她原因,也只能得到「我以前常常夢到這樣的通道」的答案。
他讓她走在前面,在後面扶著她的肩膀。走著走著,瑟琳娜忽然叫他。
「薩卡。」
「……嗯?」
「答應我一件事。」
「好,我答應妳。」
「笨蛋,你應該先問『是什麼事』吧?」
「抱歉,是什麼事?」
「如果啊……以後啊,要是我們沒有、」
她沒把剩下的話說完,反而加快腳步。
「對不起,感覺真掃興,還是不要說比較好。薩卡都這麼努力了,我也要加油。我再也不說悲觀的話了,我要打起精神。」
「好。」
「雖然你說還有要辦的事情,可是到了以後我們可以先去吃飯嗎?我肚子餓了。」
「好,我也餓了。吃完以後我帶妳去吃點心。」
「好!」
這種稀鬆平常的談話內容,對他們而言卻是得來不易,為此他不禁笑了,她聽起來也笑得更加開心。很快地,他們的身體與話語,都緩緩沒入白楊區平和安穩的空氣中。
So I surrender my soul
I'm reaching out for your hope
I lay my weapons down
I'm ready for you now.
──from Ashes Remain〈On My 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