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樣才能給予另一個人全然的信任?最純粹、最不加掩飾的那種。
與人相交,最忌猜疑。尤其對方還是最最重要的一部份,在生命中。割捨不下。何須割捨?遠遠地瞧見記憶的影子,在夏季蒸騰的天空下閃爍。早知道一條絕對不要跨過的界線,脾氣倔得像復活島上巨人的側臉,剛直。
知道自己控制不了發達的想像,只得深深埋藏,縫進時間的縫隙裡。
終於知道詩人們何以總是以此為題,不是無病呻吟,亦非矯揉造作。這樣不羈的情感只是脫韁之馬,稍一閃神便已疾馳至草原的盡頭,餘下迆邐了一地的綺麗,一地的無可收拾。
把輪廓燙金,錶在心牆上。甚至不敢將炯炯的光芒綴上,深怕筆一落,海豚似地靈敏一躍,便躍上藍天。
「已讀」的確是千古以來的一大陰謀。只消一眼,只消等不見回音的一瞬間,就足以擊碎。而螢幕永遠閃著無害的光。無害的光映著無數等待的臉龐,臉上兩枚晶亮的銀圓,映著那無害的光。憔悴,為誰消得?是自己,是光,是影子。
絕非為伊。
錯得離譜。虧了那三個月的鋼琴課,至今連譜也讀不懂。然後呢?像是一語驚起夢中,突然明白了艱澀難解的詩句,不過是隱喻罷了。
要不要來打賭,賭我今天下午寫多少才肯罷休?寫到筆記本塗滿潦草的墨跡,寫到新買的冒牌鋼筆一下子為字燃燒殆盡。還是寫到腦中不再滿溢著搶飛的字彙,寫到油盡燈枯,寫到江郎才盡,寫到悶熱的台北終於忍不住悲慟而號哭,八月的午後一聲響雷,一陣暴雨如淚,將滿腔怨懟都洗刷去為止?
小情小愛,何足掛齒。
日前二十餘萬人將那條我曾昂首闊步過的康莊大道積成了一地晶瑩的白雪,在暗夜匯聚成令人難以逼視的光芒。閃閃爍爍著的依舊是那無害的光。樂音颻颺,透過螢幕看見的是紛飛的音符,爬了滿坑滿谷,鼓動著躁動著,一如一雙雙含著鮮紅眼淚的眼在泣訴。
膽怯如我,沒敢站出去說些什麼。有些事情太過遙遠,事實太不明確,無從評斷。曾經有過切身體驗,曾經有過啞口無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站在哪一方?哪一方是真相?哪一方是正義?擾擾嚷嚷的不是失了準的音頻,不是憤怒的旋律,是內心的公理和正義--或說是自以為是的正義。
現實和利益永遠脫不了鉤,於是不屑一顧,於是保持距離,於是故作清高裝作大隱隱於市。於是逐漸忘了追尋人生的意義,忘了存在的價值。
或許每個人在生命中的追求有所不同,但一定有什麼是普世的,是無可辯駁的,是符合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才對。因為害怕犯錯,所以害怕表明立場;因為害怕評判,所以裝聾作啞。
然後就忘記了。忘記了自己曾有過理想有熱忱。忘記了自己擁有小根小芽,有改變世界的力量。狂熱也好,至少有為一個明確的目標付出努力。
冷漠是最令人不齒的。沒有資格冷漠,所有人。因為人是群居的動物,課本有教。起初我傻呼呼地當成教條,銘記在心,長大後學會批判性思考,學會質疑教科書,學會將自己埋入書中離群索居,然後失敗了。於是終於學會,人是需要人的。
人是群居的動物,因為我們太脆弱。
浩瀚的歷史恆河沙數,盡是人。歷史是由人寫得的,由人上演,再由人所載。但是年紀輕輕,不知好歹的我哪裡曉得,世界從何開始,又在哪兒終結,只能記得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們。
緣慳一面也好。以及以所有方式接觸過的人們。像是家人,像同學,像老師,像朋友。又如路人甲路人乙,又如早餐店的親切阿姨。再如網友,再如筆友,再如愛與不愛之書的作者。好多好多,多如繁星多如沙,如數也數不盡的夢想。
每個人都是一個夢想。我是說,每段與我相交的生命,都是我的夢想。
有沒有可能徹底瞭解一個人,一個迥異於自己的思想,的心靈,乃至於其全部?不可能的。小時候的我天真相信著肯定的答案,然而噙著淚踽踽走過這些年歲,發現自己把自己囚禁在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
悲哀嗎?倒不盡然。也許當兩個人真正心心相印了,才是真正淒楚。複製了另一個自己的心靈,將多空虛啊?
說得鏗然,卻無力抵抗萬般無奈。猜心最為煎熬,卻不得不然。
所以視每個人為自己的夢想。
想像一個專屬於自己的角色,而不去想像其所有面貌,太痛苦太複雜,也毫無必要。我心目中的你就是你。在我面前展示的你,與我交談的你,眼裡映著我形象的你;哭著的你笑著的你,難過的你快樂的你;我接納所有展露在我面前的你。
只要是毫無掩飾,真真切切的你,我都全心全意地接受。然後,像是精工捏製著陶藝品,將每個光影捕捉,每個角度保留,每個色澤調控,送進印象的火爐裡,窯燒出我心裡獨一無二的你。
所以說,你是我的夢想,每一個你都是。不求瞭解一個人的全部,因為不願發癡,不願緊扯著胡思亂想的衣擺作白日夢。
有本書非常吸引我,書名是關於生活中的隱喻。文學讀多了,腦袋也讀傻了,看什麼都覺有詐。想像自己瀟灑的一皺眉,發覺案情並不單純,但也基於這種發達的腦中小劇場,我遲遲下不了決心翻閱。開玩笑嗎還沒讀就已經神經兮兮,讀了還得了。
常常裝瘋賣傻,不是為了說服別人,而是為了說服自己。神經過於敏銳其實是很累人的事,特別是當自己不願猜測他人,更顯痛苦。所以好喜歡與心思單純的人交往,一方面是羨慕,另一方面是喜怒形於色,不費解,好愉悅。
或許我表面看起來遲鈍吧,但或許這不過是我希望自己成為的樣子。
埋著頭自顧自地在紙上畫了近兩個小時的筆觸,其實也沒什麼動筆的初衷,大概就是太久沒握筆,練練字,以免將來到國外去丟人現眼。
最擅長沒重點地傾吐心聲了,後來發現這居然也是種訓練寫作的技巧,叫作free writing,用英文寫難度簡直指數成長,幸好寫不知所云的日記時,可以用親愛的母語。
天花亂墜的好處是,發洩完心情,因為話題早就哼哼哈哈快樂地脫離軌道,也就不太容易再陷回陰鬱的情緒裡。所以dear diary真是個值得推崇的紓壓方法。
缺點是,脖子好痠、肩背好僵,右手更是快殘廢,好羨慕那些字寫得又快又好看的人耶。哪像我拚了老命揮毫,只得出狂亂的字跡和極小篇幅,抄筆記吃虧死了。
原本抱定要搭上捷運遠走的,一出門卻全盤改變。信步走到休館的楊三郎美術館,駐足凝望一會兒,目光反倒為巷口一家舊書攤給吸引了去。
鐵定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假日舊書市集受了震撼,現在只要是瞅見精裝書皮,哪怕是驚鴻一瞥,都足以燒斷腦袋的理智線,整個人像是相反磁性的吸鐵往目標飛去。像是入了寶山,興奮難以自持地一本本拿起來翻閱。是我最抗拒不了有人過敏最承受不了的舊書氣味!
撲鼻而來的馨香,似蘭斯馨。
然而精裝書並不是文學,亦非哲理之書也不甚學術,而是市井小民的大眾叢書。雖有些失落,但是呢這些書卻也挺有意思,讀來興味盎然。其中有本「常識之書」之疇,裡頭記載的是一些日常用品普及的歷史,饒富興味。
坐在書攤旁怡然讀著報的,是位白髮蒼蒼的老伯。看那泰山崩於前亦不動的態勢,定非等閒之輩;炎炎夏日細讀著油墨字跡,氣定神閒,彷彿時光停滯,連溽暑的空氣都結成沁涼的露水。
為什麼換作「劫餘小舖」呢?沒有問出口。只直覺認為繁華永和之中仍矗立著如此身影,本身已若劫後奇蹟。
甚喜愛陽光鞋落在硬皮書角的一幕,醞釀著某種特殊的,縱貫古今的氛圍。佐著滿牆瓶瓶罐罐,從飲料到蒜蓉辣椒醬,調和出令人懷念不已的童年的色調,像是回到十年前巷口那家由一對老夫妻經營的「吉安」。
若是捧起一瓶龜甲萬,你說說看,我會不會就能牽起姊姊的小手一起蹦跳著回家?能不能就這麼走回已開始泛黃的小時候?
差點就在錯綜複雜的羊腸小徑裡迷了路。面對著似曾相識的環快,自顧自思索,某個在機車後座迷路的夜晚是否也曾路過。
循著人跡走總沒錯吧!秉著此一信念,我信心滿滿地沿著學校圍牆走入死胡同。但是我一點也不擔憂,因為有阿波羅陪著我,如此耀眼,驅走黑暗與不安,雖然硬要追達芙妮的祂是個變態。
扯遠了。
喜歡小男孩剛學會走路,舉步維艱的樣子;喜歡一旁守護著的老奶奶,笑彎了眼凝睇金孫的樣子。也喜歡小姊姊追著小弟弟嬉鬧的樣子,還有推著小小弟弟嬰兒車,跟在後頭的媽媽的笑靨。喜歡側寫人們的喜怒哀樂,尤其是某個時點的切面。
我只是迷了路的路人,但他們一樣,都是我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