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暗夜行路。忽而想起前些天研究所課程下課,在預備下堂課時,教授逕自拉了張椅子坐在我身旁,問我的狀況。我說我原先還想和她道歉。她說沒關係,因為她知道我的狀況。
我們彼此都了然於心。在學校,她稱得上是照顧我的教授之一,還曾有幾次相當關心我的情緒問題,要我有問題就向她傾訴。如此一提,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位教授,在我一次情緒低潮期,為了使我打起精神,她幾乎每天與我私訊,甚至推薦日劇給我。這自然是相當個人的鼓舞,事後憶起總覺可愛。還有一位也是女教授,在我生日時贈我生日禮物,還煞有其事地說:「若有同學問起,不要說是我送的,我至今沒送過學生禮物......」
再更早些時候,時隔三年多近四年回到母校,在放學後的辦公室裡與照顧我許多的教師閒聊,同時贈上當時的新刊物。只記得原先打算僅聊一個多鐘頭,沒想到話題自近年近況、台灣教育體系,甚至於各自的私人領域再更延伸有餘,以至於時候不早了,被要求陪她吃晚飯。
「不了,我家有煮。」其實也並沒有。
「那你就打回去告訴家人,是老師執意要帶你吃飯。」
那時,昏暗的辦公室在不知何時僅剩我們兩人,略為暗而纖細的她的身影,長而直的頭髮,較柔卻耿直的語調,記憶似乎又倒轉回到尚未離開故鄉,使我自覺一切皆好,與眾不同的那個時期。
可時序流動著。眾生流動著。一切生滅循環流動著。
研究所的課程教授拿著我的加簽單,上頭允許我上課的教師欄位尚未簽上她的姓名。而後,稍帶語重心長地,她說擅長寫作不代表擅長學問,如果不能走學術領域也不要勉強。我在想她是否要勸我退。
上學期我的表現可說是極差,作業或報告雖勤能補拙,可對於文本理解的敏銳,個人性格問題,使我還差點寫信給教授,請她將我給當掉否則會自感愧對於其他同學。
然而她將我留下。單子上寫下允許我入課程的姓名。
我和她說我會努力。心裡想著的,是已沒有他處可成全我了,現實生活已近乎毫無落腳之處,未有歸途,未有歸宿,而又想起自己拉拉雜雜仍有數十本書未讀,必讀之文學理論未讀,先前期許必讀魯迅未讀畢,屠格涅夫、夏目漱石、蕭紅......
在習得做人與日常生活上,我總是過得不大愜意的。有時僅是翻閱不同時代的文人作品,也總覺得他們活得不大容易,近期我總想著關於「成全」一類的詞彙,似乎只要碰上這兩字,一切都會美好似的。於是乎,近期也總是祝人想遠些,將有人能成全你的,會有地方能成全我們的。
那些文人之後,有被成全嗎?
然而不僅我如此,未被成全者太多,前輩不提,後輩與看似輕鬆的有閒者或許比我承擔更多也說不準,那些願包容與忍讓,而不加以批判我者,何嘗不是出自於人本性的憐憫與慈悲的厚道?
承擔像我這樣的人,使我有愧與不免覺得他們可憐了,但這也使我有關愛於他人,願稍稍承擔一點他人的重量。我想這是不壞的。只是在心存感激之餘,恐怕還是擔心著自己造成他人負擔,若能厚道些,沉默或免除他人的悲傷與煩憂,或許更好的吧。
——若我毫無價值,請忍痛將我割捨。
當某些時刻,你意識到這些包容與忍讓實是在這冷酷世間的待你不薄,或許會起心感念與感激,否則你獨身去應對照本宣科、教條式、一板一眼,甚至可稱之為極為正常而毫無人道關懷精神的世間,公事公辦,你不愛我?好,那我憑什麼愛你?當你不再被忍讓、安撫的時候,你才會想起你真正失卻了怎樣的好人,錯過了怎樣的緣分。
憶起川端康成《雪國》中,駒子在面對未婚夫以及島村這兩位男人時,無論如何努力最終只是消逝的徒勞,淪落風塵照顧多年的未婚夫死去,連墳墓也不敢去看。當時讀完,一時間無法抽身,一種悲哀的虛無梗在胸口無以宣洩,一回人世、一轉瞬、一念間即成眾生相貌,一切苦難喜樂將過去,一切將流逝,再也沒有執念,終是一切皆空。
可這空若帶有點虛,那努力不過只是徒勞,而絲毫不帶給人希望了嗎?這可稱之為成全嗎?一切回歸淨土,眾生平等。這於殘缺或一無所有、放棄所有努力者,或許才有用的吧。
魯迅〈祝福〉裡,兒子被狼活活咬死的祥林嫂,後半生都在說自己傻,逢人都說是自己疏忽害死了兒子,淪為乞丐以後的死前最後一刻都還在問人死了究竟有沒有魂靈,死去的親人是否能夠相見......
好了。
沒有任何放不下、過不去、渡不過的,願眾生安好、願平安喜樂、願一切貧苦終有歸宿、願一切清幽終能坦然、願一切未能成全者,予之成全。
願使我寧靜,站在一段安全的距離才得以發自內心祝福。若涉身其中,會喜悅與悲傷,會嫉妒與佔有,一切祝福皆成私有之苦。
私。
例如,你心愛的她者此時無伴,有位富貴少爺與你共同追求她,而你一介窮書生,假若你已預料到她與少爺一塊,她會比與你交往更為幸福,但她與你一塊便能成全你的幸福,只是較沒如此快樂,但不至於痛苦,在成全兩人與成全你和較低的一人的幸福感抉擇下,你在最大利益與私人利益的選擇中,抉擇後者便是私。
亦或,你明知事情的樣態如此,或事物的外貌如此,平時相處有些安逸的距離,彼此愉快而無罣礙,還自覺親近與理解,因為它不被你私有,你們相互安全,但當私心一起,開始珍惜就不願有人搶走,於是將它抱得緊緊的,連一點也不願別人看它,可你明知它的本相,但此刻因為你的擁抱而碰傷了自己,心裡卻又私心想著要改它。
私。
願你們幸福快樂,但我自知,有人的幸福必然包藏著別人不幸,不帶惡意,只是幸福必將壓迫他人,眾生為己,誰能無私,但求好過與無愧,不惡意罷了。但總會有傷的。成全以前,仍有人需割捨,要殘缺,要注定不全,才得以成全他者或己身。
我想自己過於氾濫的悲心又開始泛起了,於愛有悲,於傷有悲,總想著祝福與成全,但那是因為我不在其中,若不是,我能祝福與我利益衝突的人嗎?
不行,完全不行。上面的兩個例子,若我在其中,全部都是私心。
當同學和你告知,教授只會回應你的招呼,只會在你未到課時輕嘆口氣。你若無其事,卻稍微揚起嘴角笑了嗎?對;家裡那麼多本未讀的書都是教授送的,放著生灰塵捨不得丟,對嗎?對;教授對其他作家介紹說你是她的優秀學生,說過想要了解你內心裡是怎樣的靈魂,是不是產生優越,並希望教授對你最為看重?對;當你不再受寵,教授感覺更願意培育其他學生,你暗自洩氣與貶低自己了嗎?對。
都是私心。尤其是重要的人更是如此,太世俗的佔有與低賤了。你想站在稍遠的距離宏觀全局,結果每次都身在其中了嗎?對;你想談稍微精神層次的戀愛,卻因為她和人出去就崩潰嗎?對;你知道每次喝酒都會被人嘲笑,卻還是想喝酒逃避嗎?對。
有時,精神層次的下降,用極端世俗的態度去應對他人,哭訴、撒嬌、抱怨、討好、嫉妒,實在是沒有餘力或萬不得已的吧(心靈太脆弱了)。
友人M在與我談到我們圈子外的人時告訴我,誰只是普通人。但這自然是我們彼此共通的語言,只代表對方無法涉入我們共通的世界。但,我們是否真不普通?我們或許稍微特別,但別人也如此認為自己,我們認為自己善良,但少有人認為自己邪惡。或許我們內心都沒有自己想得這麼複雜,精神境界亦沒這麼地高,反而大多是相當世俗,且與我們眼中的真正正常人、世俗者無異。
我們真的發自內心地真誠且替所愛的人著想嗎?我們真的不願意傷害人嗎?他要離開你的時候,你鬆手不恨嗎?他若不愛你了,你還說愛他嗎?恐怕許多人皆是明知,也不大老實與純粹善良的吧?
願我終能在擔憂他人進無可進之時予以空間喘息,在他人迫我退無可退之時將所有盡吞其中。他人憂傷時給予調適,而我憂傷時試圖解消。
一切眾生苦惱,一切真惡與偽善,不全然純淨的關愛,理解了以後化作煙塵,希冀能成就龐大個人,盡吞、盡受、盡滅,心甘情願。
成年以後,一切繁雜世事與情愛,一下疏離與貼近,旁觀眾生一下又入其內,繁忙與怠惰成一種慣性,深刻的事件或體悟,導致深刻的反省,這種情況其實越來越少了。
仔細一想,這輩子的傷害其實也並非沒有。沒理由的惡,不懷好意的善,連續數年的提心吊膽,午夜夢迴驚醒了仍是落淚,哭也哭過,氣也氣完了。
沒什麼不能原諒與接受的。但萬一真有什麼不能原諒,我擔心無法為任何人祝福了。
不打緊,總有地方成全我們。
要緊的是,怎麼到成全我們的地方。那個沒人存在的虛空是嗎?當我不身在其中,就能立即成全了嗎?
我暫且相信會有個更適合我們的地方,無論是成全或是死滅。有時我的確認為蒲松齡或許是對的,人的確不如《聊齋誌異》的神鬼那樣有情有義,像竹青就挺好的,但更好的還是太宰治版本的竹青,不過,我想反倒是人的人性更為立體且可愛的吧。身邊有個不完美的存在是也好,至少自己也並不完美,彼此是彼此的港灣,殘缺總能撫平與相互成全的。
我該怎麼成全你呢?
願一切未能成全者,予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