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降日過後,陽威重返天際,令冬雪的最後一點驕傲消融於草葉之間。大地之上,綠意復萌,暖春之風已吹起於布里斯夏特拉的遼闊原野,戰爭之音亦相隨而至。
在起伏丘陵之間的平原地帶,已延展開了道道鐵灰人牆。此際,重騎兵正衝擊,從旁撕裂了整齊的陣列;重步兵正進攻,擴大被打開的缺口;弓箭手射擊,讓意氣風發的騎士落馬,與他的尊嚴與驕傲一同粉碎。旌旗颯颯作響、男兒血濺沙場,慘嚎、戰呼,刀劍之聲與號角之音,彼此交織成曲,譜出名為貪婪的悲壯血歌。
帥帳中,鐵具鏗鏘匡噹,與傳令報告同樣源源不絕。戰場上,總是如此喧鬧。海夫里亞心想。至少,對他而言總是如此。曾經何時,只有這些聲音才能夠令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如今,他卻再難以忍受此等紛亂之音。拋去多年黑牢生活所受的恐怖飯食與肉體磨難不提,歲月業已使他的膝蓋及雙肩不堪承受「榮耀」的枷鎖。
當然,他是不會傻到去承認:該是把事業交給下一代的時候了。
他看向跪在眼前的一眾騎士。
年輕人。他痛恨自己如此感嘆。如此地充滿活力,渴飲熱血、逐慕榮光,卻又冀望能淹溺在美色與財富之中。正如每個驍勇善戰的薩維安貴族,正如曾經的海夫里亞‧斯唐科夫。
除去那位在眾騎士之前的領頭者。
梅洛‧佛瑞阿斯是乃父唯一的孩子,亦是在場最年輕的一者。那張過於俊秀的臉蛋,實在不像是即將追隨主君衝入戰場的勇士,反倒更像是正要為公爵起舞的武伶。
「大人,您的命令?」
佛瑞阿斯的獨苗再次重複道。
命令?哼嗯,是該下命令了。海夫里亞摸了摸他乾糙的下巴。讓我回去吧,你們根本不該放我出來。讓我回去吧,讓這老豬仔待在他的歸屬地,讓鼠群蠶食這腐軀,讓蟲群鑽透這朽心。
直至今日此時,海夫里亞仍未想透,自己究竟是怎樣犯下那個錯誤。如果天將注定,他要再次害死這麼多人……
「大人!」梅洛再次重複,聲音變得些許急促:「大人,您的命令!」
海夫里亞撐起不知何時落下的眼皮,重新望向騎士們。年輕,太年輕了。包含梅洛‧佛瑞阿斯在內,半數人連他年紀的一半都不到,另一半即便已有妻女在室,仍然小的能當他兒子。他們各個引頸翹首,顏色各異的雙目閃耀相同的光芒,裏頭飽含著渴望與質疑。
喔不,我只能帶領你們走向死亡。
但……為什麼不呢?他真的甘心於黑牢中死去,任由肥鼠啃噬?不。海夫里亞更渴望與年輕人最後一次馳騁沙場。
「寧為鴉喙開腸肚,莫作鼠輩口中餐」吶。每個老薩維安人都喜歡念叨的一句,現在,竟也到了克蘭澤夫特之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刻。
來吧。
海夫里亞開口。
「梅洛爵士,打出旗號,該讓蓋拉希姆和盧曼加入戰場了。海歷‧基普里安,你前往加入驍騎營,務必確保蓋拉希姆大人能按照計畫來,不會衝過頭。倫貝克爵士,你將加入盧曼的隊伍,告訴他:如果驍騎營抵達戰線時,我還看得見阿拉曼的左翼……我不會放過他的。」
這或許是海夫里亞‧斯唐科夫最後一次的愚行,他希望能不受任何人干擾地完美演出。
「安達倫爵士,請告訴我:部隊已整備好了。」
「斯提克爵士已將部隊檢整完畢。」黑髮騎士回以肯定的答覆。
「很好。隊長,」海夫里亞對隨侍在旁的侍衛隊長吩咐道,「去把博諾遷來。」
海夫里亞起身,接過侍衛隊長遞過的頭盔和家傳戰斧。黑鐵打鑄的斧柄入手,冰涼而沉澱的手感將自疑與疲憊一齊壓下。最初承接這柄戰斧時,曾經湧動的熱血,重新激盪在了他的心頭。
「梅洛‧佛瑞阿斯,我在此任命你為掌旗官,賦予你豎立斯唐科夫家族之旗,並予以守護的職責。西茨爵士、亨里克爵士、艾布納爵士,你們將加入我的旗衛隊。」
「遵命,大人。」
「現在,都給我站起身辦事去。我們要在克萊克開始駝背以前結束這場戰爭。」他大步走出營帳,聽見身後騎士們起身時的盔甲摩擦聲。對他而言,其實仍舊是挺悅耳的戰爭之音。
侍衛替他遷來戰馬。海夫里亞審視著博諾,來自科騰河畔的雄駿戰駒以炯炯有神的大眼回瞪。這個與他最鍾愛的兒子同名的傢伙,是他被從深淵裡拉出來後得到的獎賞之一。
海夫里亞拒絕侍衛的推扶,逕行將戰斧插入鞍座後方,一腳跨上博諾。戰馬跺動兩下前蹄,昂首嘶鳴,聲勁雄渾,宛若號鳴。在侍衛與騎士們安心的眼神中,他壓抑住一聲喘息,險些握不住韁繩。
「真是個適合衝鋒的好天氣。」他聽見基普里安說道。
身後的騎士們正互相道別,而海夫里亞衷心希望,那不會是年輕的基普里安最後的有價之言。曾經,他的身旁也圍繞著這麼一群人,一群天殺的臭石頭和小流氓,像這樣互相調笑、裝硬漢。大部分的人都沒機會像自己一樣去嘲笑這些後起之輩了。
「願庫爾菲之光明耀你的道路。」西茨‧海洛華斯說道。
「別把所有阿拉曼人都踩扁了。」安達倫‧亞德安說道。
「活下來再說吧。另一頭見啦,小子們。」海歷‧基普里安說道。
年輕騎士們互相敲擊了胸甲,上馬離去。
海夫里亞轉頭看向整裝待發的侍衛隊長,問道:「雷。」
「大人?」
「你可同意年輕的基普里安之言?」
「是,大人。真是令人懷念的好天氣。」侍衛隊長說出這句話時,如天空一般蔚藍的眼睛始終望向前方。
是啊,適合衝進地獄的好天氣。海夫里亞抬手抹掉額上的汗水,瞇眼望向高掛於空的驕陽。看來克萊克的精神仍舊好得不像話。
十年前,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他摔了這輩子最慘痛的一跤。那一跤,讓他拉著連同兩名兒子在內,超過一萬人的英勇倒楣鬼,陪他一起滾進了深淵。最後,卻只有他活著爬了出來。
海夫里亞摸摸下巴,感受到陽光在他的禿頂灼燒。自從波巴諾的黑暗蟲窩令他生滿蝨子後,他再也沒在身上留下任何一絲毛髮。(除了鼻毛和眼睫毛)
現在可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他瞇起自己仍算精明的老眼眺望戰場,正好瞧見蓋拉希姆的如白色洪流自森林中突入戰場,瞬間擊潰阿拉曼人疲弱的右翼。驍騎兵從側翼發起衝擊,將負責保護麥拉斯將軍後撤重整的雅維達格傭兵衝散。顯然這些蠻族現在才明瞭,他們那高大的體型與蠻勇完全無法阻撓驍騎營的前進。眼下,驍騎兵正緊抓著他們的戰果。海歷‧基普里安與他的騎兵衛隊奔馳離去,海夫里亞只希望他們能及時趕到。
望向北方,他卻沒看見盧曼的旗幟。已方右翼依舊在與阿拉曼的左翼鏖戰。
「嗯……看來那混帳是不打算遵從命令了。亨里克爵士。」
「我在,大人。」
海夫里亞瞪視炬光塔領主茂盛的髮鬚。
「你帶著你的人去加入盧曼。告訴他:如果在雷波斯隊長吹響號角前,他還未加入戰場,他那兒子就準備去見他的妓女老媽了。」
「遵命,大人。」亨里克揚起殘酷的微笑,領命而去。
海夫里亞轉向侍衛隊長,說:「雷,你真的不考慮完成我的心願,趁我還活著的時候?」
「我做不到,大人。」侍衛隊長回道。
「你真該死,你知道嗎。真操他媽該死,雷。」海夫里亞說道。「再說一次:為什麼不接受我的冊封?」
「因為財富與權力使人墮落。」嚴肅黝黑的老戰友回答,聲調平淡一如既往:「我為您而戰,大人。但並非為了金錢或頭銜。」
「哈!這句話倒真是聽不膩。最後的薩維安武士啊,哼?」
他們並肩騎下斜坡,來到整裝待發的主帥旗衛面前。位在眾掌旗手與旗頭面前的,是他碩果僅存的兒子斯提克,他的懷裡抱著全罩式頭盔,面無表情地等待。
面對下方投來的一眾目光,海夫里亞‧斯唐科夫挺起正發出尖叫的背脊,擺出那副唬弄年輕人的老勇者姿態。
「雷,老友。」
「大人。」
「答應我——看在去他惡魔老子的深淵名義上——戰鬥結束後,給我接受那該死的騎士頭銜。」
「我拒絕,大人。」
「啊,你這狗娘養的混帳。」海夫里亞拍馬向前。親愛的,僅存的小斯唐科夫向他低頭行禮。
「向您報到,大人。」
老斯唐科夫隨便點了下頭,開始例行的戰前巡視。當他來到戰士們面前,沒有人更加驕傲的挺起肩膀,只是自然而然地維持著標準的姿勢。總共一千七百員步兵,皆是久戰沙場、訓練有素的雇傭武士和重裝步兵;八百員騎兵,包含了有名有姓有頭銜的大小貴族武士和菁英自由槍騎兵。井然有序,嚴整以待。擦得雪亮的劍矛鋒刃與盔甲盾牌看來煥然如新,卻掩蓋不住深浸入靈魂之中的陳年血鏽味。
一支強悍的軍隊。海夫里亞心想。一支強悍、並非真心服從他的軍隊。
「你們都知道這裡。你們都知道這裡曾發生過何事。」
他開始說話。
「十年前,夏爾‧格里姆斯曾在這裡擊敗了我。」
海夫里亞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演說者,從來不是。克萊克威爾比他更勝任這項工作。
「四萬好漢追隨我出征至此,卻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活著撐過了那場戰鬥。」能成功返回家園的,更少。「我不是聖職者,或是那些深淵的力量操弄者。但我仍能聽見他們的聲音,看見他們濺灑於此的鮮血。」
他看著將最先衝入戰圈的旗頭們:莫拉斯伯爵、貞淑塔的海歷‧埃勞德、巴林翰的貝林、布蘭德‧維古莫茲與艾洛斯‧厄茲布魯尼……全是赫赫有名的戰將驍士,全都參與過十年前的惡戰。如今再次聚首於此,他們的表情神色輕蔑、不安、躁動、冷漠,少數則隱於面甲之後。唯獨本該擔任統帥的羅倫茨‧約基努斯不同。狹湖選侯保持一慣的和善面容,眼神與嘴角透露著肯定,在海夫里亞看來如此諷刺。侯爵那對驍勇英武的雙胞胎隨侍在側,令他驚訝自己如此忌妒。
「我不會以任何理由掩飾我的錯誤。但你們都聽過那句話:『只有夏爾‧格里姆斯能見敗海夫里亞‧斯唐科夫,只有海夫里亞‧斯唐科夫能擊敗夏爾‧格里姆斯』。
除了我,沒人能夠擊敗親愛的老格里姆斯。這,就是為什麼我站在這裡,而不是繼續待在波巴諾為我準備的溫馨客房裡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說,而你們在這聽的原因。」
「所以,讓我們別在廢話。」海夫里亞說。「讓部隊前進,斯提克爵士。」他對兒子下令,然後戴上頭盔。
人們沒有為他歡呼。
薩維安人只在嘗到勝利的甜美後,才會對已死的敵人露出微笑。
他們很快便進入戰場中央,三萬餘薩維安人與阿拉曼人的好漢在此濺血廝殺。
在他們前方,狹湖騎士、守湖人劍士與封國徵召兵仍然同阿拉曼公羊軍團糾纏混戰。但不久前,狹湖騎士團的第二次折返衝擊擊潰了右側的阿拉曼步兵陣列,使得海夫里亞和他的旗衛得以繞行至與廝殺場地成對角的平坦地帶,準備對毫無準備的阿拉曼中軍發起攻擊。而在他的身後,則是戰況依然膠著的右翼戰線。
海夫里亞抽起戰斧,準備下令。此時,盧曼伯爵的旗幟總算飄盪在了戰團的上空。在重裝步兵與戟兵帶來的殺傷壓力下,右翼戰局急轉直變。阿拉曼左翼開始放棄戰線後撤。
很快地,他聽見那熟悉嘹亮的號角聲傳遍戰場——在戰線壓力倍增後,夏爾‧格里姆斯終於也投入了所有的預備部隊。
「加入戰鬥!」海夫里亞高舉戰斧,侍衛隊長拿起腰間的鑲銀黑號角,用力吹響。
哺嗚——哺嗚哺嗚——
霎那間,海夫里亞的雙耳滿灌各式各樣的戰呼。他自己則發出原始深沉的嘶吼,回想起遺忘許久的興奮,感受全身血液正為即將到來的殺戮洶湧澎湃。
伴隨孤歌城與巴林翰弓箭手灑下的最後一輪箭雨,海夫里亞與亞德安黑獅率先撞入了戰圈,穿梭於矛光劍影、聲聲嘶豪與飛濺血肉。手中黑斧起起落落、劈斬砸削,斷首殘肢齊天狂舞。
他見到幾個倒楣傢伙被拉下了馬,瞬間被或砍或砸地化作一攤肉糊甲泥,也見到一個正與敵軍纏鬥的守湖人被友軍從後一起捅了個透心涼,而那名身上鏽著三顆金色獅首徽記的騎士,很快撞倒了幾名不及閃避的友軍,隨後被敵軍刺落馬下,由守湖人割開了喉。
侍衛隊長端坐馬鞍之上,充滿磨損缺口的巨劍被他以單手舞作狂風,擊退所有近逼的長矛和撓鉤,冷靜有效地展開殺戮。西茨‧海洛華斯矯健地跳下受傷的座騎,滾地起身後,以盾撞倒那名公羊,以劍了結對方,隨後迎戰手持斬馬大斧的破陣者。手執斯唐科夫家戰旗、身穿星燄花戰袍的梅洛‧佛瑞阿斯同樣勇不可擋,手中利劍劈顱斷臂,行雲流水、毫不受滯,幾名敵軍在騎士面前轉身逃跑,卻被一一追上、刺穿後心。
衝殺良久,海夫里亞劈落不知第幾人的手臂,發現自己與集結在旁的近衛隊已衝出混濁戰圈。史諾特的巨角公羊旗被棄置於地,殘破而任人踐踏。鏖戰已久的阿拉曼中軍,在增援已不到百步的距離時開始潰退。而接連不斷劈殺敵人後,疲憊亦開始席捲海夫里亞。他分神喘氣的時候,一名公羊軍團撓鉤兵試圖將他挑下馬,但旋即被他一斧盪開、踐踏馬下。
當海夫里亞發現已經到了需要大口喘氣的時候,不禁咒罵起自己上了年紀的身體。此刻,周身的情景已化作迅捷幻影,聲音宛若模糊黏膩的風聲。
他再次陷入恍惚時,海洛華斯來到他身邊,為他擋下一支從右刺來的長矛。失去坐騎、徒步而戰的騎士以盾牌擋開矛頭,一劍斬斷矛頸、刺穿對方胸膛,衝他大叫。
海夫里亞回過神,調轉博諾,才發現其他部隊並沒有跟上。公羊軍團正在重新組織防線,繼續糾纏起他的中軍——以及被他拋在後頭的主帥旗衛。現在,海夫里亞身旁只有百餘名斯唐科夫侍衛和亞德安黑獅,狼頭、草叉、車輪等旗幟正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海夫里亞呼吸一窒,時間在名為恐懼的寒冷中緩慢。他幾乎就要窒息,於是摘下了頭盔,隨意地丟到一旁,毫不在意是否會有一支箭就這樣將他送回深淵。
「盧曼!」海洛華斯嘶叫道,迴身劈開從後襲擊的阿拉曼人。
海夫里亞順言往北方看去,憤怒卻毫不意外地看見,綠底紅騎士旗正迅速遠撤。往南方望去,基普里安終究沒能阻止驍騎營。如今驍騎營將雇傭步兵拋在後頭、勇猛地追逐著麥拉斯的雄鷹旗幟,然後迎頭撞上蓄勢已久、兩倍於己的阿拉曼預備軍。
最後,他收回視線,看向前方——為什麼你會沒有發現?
海夫里亞望著隨血腥熱風飄揚的狼頭旗,看見了他。
看見了夏爾‧格里姆斯。
他沒有戴頭盔,柔順的金白色的捲髮披洩而下,任風吹拂。身套鍍黃金邊飾與紅色釉彩的盔甲,沒有配戴任何武器。跨下所乘並非戰馬,而是一頭雄壯結實、全身披覆銀白鱗甲的巨狼。乘於巨狼之上的格里姆斯看來神俊不凡,猶如天將下凡。
這是他們第二次在戰場上相見。偉大睿智的夏爾‧格里姆斯從不親陷前戰場中心,不在乎是否能夠爭取榮光,將帥帳設置在安全無憂的大後方。然而,如今他卻身在此處,睥睨著海夫里亞。
此刻再見,十年仇辱化作雄騰怒燄,幾乎將他的靈魂吞噬。但轉瞬,便化為無法洩出的苦澀。
他將格里姆斯移出視線,看見海洛華斯爵士跪倒在地,從後貫體而出的長矛使他難以起身,安達倫‧亞德安與幾名黑獅圍繞在他身旁。斯唐科夫侍衛僅剩下三分之一,在雷波斯隊長與梅洛‧佛瑞阿斯指揮下集結為防禦圈,將海夫里亞圍繞在內。
夏爾‧格里姆斯高立於丘坡,俯視一切的淺藍雙眸不見絲毫波動——就連跨下那頭自死神屁眼生出的畜牲也一樣。
不,不。我等了十年,可不是為了看你再耍一次威風啊,格里姆斯。
「雷,吾友。」
「我在,大人。」侍衛隊長以一記猛擊敲暈了向他進攻的阿拉曼人。
「你到底他媽的接不接受那頭銜?」
「不,大人。」巨劍劈開另一名身罩家紋戰袍的騎士的臉,隊長如是答道。
「很好。」海夫里亞大笑起來,重新感受到陽光在禿頂燃燒,憤恨在胸中爆裂。「你最好想想怎麼設計一個夠威風的紋章,因為等這一切結束後,我會讓人把它釘在你那顆石頭腦袋上。」
海夫里亞轉動戰斧,瞪視格里姆斯。
「現在,隨我來。讓我們一起向死神和他的屁眼發起挑戰!」
「樂意之至,大人。」雷波斯隊長說。不過他忙於應付一名頭戴鐵盔、身披狼皮斗篷的雅維達格人。
海夫里亞策馬奔向冷漠俯視一切的格里姆斯。
阿拉曼人群起大叫,試圖攔阻海夫里亞的去路。雷波斯隊長將巨劍斬進雅維達格的上半身,再次吹響號角,梅洛‧佛瑞阿斯高舉戰旗,安達倫‧亞德安在此時帶著海洛華斯殺進了防禦圈,然後帶領著黑獅們在海夫里亞兩側衝鋒,為他清理道路。
聚集在丘坡前的近衛弓箭手朝海夫里亞射擊,一支箭擦過他耳際,他感受到箭頭撕裂了耳廓,卻毫無痛楚。兩支箭分別命中了他的肩甲與胸甲,衝力使他一震。兩支箭命中了博諾的脖頸與胸腹,但卻無法停下科騰河雄駒的衝鋒。
一名看來像是酋長的雅維達格人,揮動著雙刃大斧朝他衝來。海夫里亞步閃不避,正面發動一記回手劈,在蠻人緩慢的重擊到來前,破開了那粗壯的牛頸。博諾腳步飛馳,使噴濺的血泉只能沾濕他的後腦。
海夫里亞高聲吼出他的怒火,揮舞戰斧,接連砍翻兩名前來攔截的紅袍騎士,身披鐵甲的博諾則毫不費力地撞開所有膽敢上前阻攔的步兵。
踐踏著慘叫的阿拉曼人,海夫里亞即將踏上丘坡。
「格里姆斯!」
真諷刺,海夫里亞‧斯唐科夫最後的戰呼,竟然是仇敵之名。
而格里姆斯終於行動。巨狼一躍而下,海夫里亞舞起戰斧朝巨獸揮去。
斧刃嵌進狼爪之間粗厚的肉掌,傳來一股奇怪的觸感。隨後,海夫里亞感到下身懸空,向後飛去。那個瞬間,他以為自己被一分為二。
但他聽見博諾的悲鳴聲,然後重重墜地。撞擊使海夫里亞一陣眼花,暈眩與嘔吐感同時襲來。視線忽暗忽亮,聲音變得遙遠。散發鐵鏽味道的液體哽住喉頭,他張嘴想要咳出,卻發現無法動彈。隨後,巨大的狼爪壓住了他,銳利爪尖連同滯留箭頭一同刺穿胸甲,穿入皮肉。疼痛反倒使他清醒了不少。
海夫里亞艱難地轉頭,看見博諾倒地的身影。魁偉戰駒的脖頸扭曲成可怕的角度,碎骨透穿了皮膚,頂起了鐵甲。海夫里亞看著他噴吐著血沫,呼吸漸漸衰止,訝異地察覺到淚水正凝聚於眼眶。
他還能再做些甚麼?他又一次失去了博諾。
阿拉曼元帥從巨狼的背上跳下,紅色鋼靴落在壓爛的草地上。他仍舊不發一語,彷彿是在等海夫里亞開口。
喔,是啊。為了那重聚於此的博圖‧辛薩維亞大軍,為他那忠心耿耿的老戰友,一眾年輕愚蠢的騎士,無數的薩維安好漢們,更為了他最後一個兒子,最蠢、最不該出生的兒子。他應該要求饒。
去死吧,全進深淵吧。海夫里亞閉上了雙眼。
他累了。
至少在失去一切之前死去。海夫里亞想起那個古老的爛笑話。巨狼悶熱的呼息傾吐在他的臉龐,幾乎令他窒息,但出乎意料的,卻並沒有任何腥臭味。
一匹吃素的狼啊。
海夫里亞苦笑。
「殺了我吧,你這從死神屁眼降生的狗雜種。」海夫里亞張大雙眼,瞪視那有著森白巨齒與腥紅舌頭的血盆大口,聲音嘶啞令他想割開自己的喉嚨。
格里姆斯輕輕點頭。
沒有任何餽贈予死者的話語,巨狼抬起前掌,準備拍掉海夫里亞光禿的腦袋。海夫里亞凝視那令人恐懼的巨爪,屏息等待黑暗的擁抱。
緊接著,那隻畜生就這麼跳開,任由一支飛射而來的長矛插進海夫里亞腦袋旁,搖晃不只的矛身幾乎緊靠著他破碎的左耳。
夏爾‧格里姆斯跳上巨狼,一人一畜三兩下就回到了原本的所在,重新俯瞰著世界,任由他繼續躺著。海夫里亞絲毫沒有起身的念頭,他只想繼續躺著,直到深淵之闇壟罩他為止。
可惜渾身浴血的雷波斯隊長來到他身邊,將他扶起。
「告訴我那支矛不是你射的,雷。」海夫里亞仰望格里姆斯,這動作令他的頸子喀喀作響。
「是您的兒子,斯提克爵士。」海夫里亞轉頭看向後方,他的蠢兒子斯提克正駕馭坐騎,一手高舉戰旗、一手揮劍追殺著阿拉曼人。安達倫與梅洛也跟在他身旁。凝視細看,戰旗上還綁著一顆人頭。
「該死,瞧他那模樣。」
「史諾特將軍已被斬殺。」侍衛隊長說道。「蓋拉希姆大人已擊潰了敵方預備軍,截斷了主要退路。大部分的阿拉曼人已潰不成軍、四散逃逸。」說完,侍衛隊長倚著巨劍,調整著呼吸。看來是因為上了年紀,而非戰傷所致。薩維安部隊正將仍留在戰場上的阿拉曼人以格里姆斯為中心包圍。
情勢逆轉,突兀地可笑。
「大人,阿拉曼敗了。」斯提克下馬來到他跟前,盡管仍喘著氣,但掩不住臉上的狂喜,那佈滿血絲與大開的嘴角,和戰前的他判若兩人。「我們贏了。蓋拉希姆抓到了麥拉斯,他的部下都已棄械投降。驍騎營在清掃倖存的頑抗者,但敵軍左翼正在撤出戰場。勝、勝利——」
「已為我們拿下,大人。」侍衛隊長接道。
海夫里亞以輕哼回應。
「格里姆斯,你聽見了?」
海夫里亞深深呼吸混雜著各種令人不適的氣味,直瞪那雙眼。
他大可下達那道命令。
他可以下達那道命令。
為了十年前血葬沙場的薩維安好漢,為他在波巴諾牢中受的苦辱,為了克萊克威爾,為了博諾。
哼,是啊,我該這麼做。我就該這麼做。去他的,讓阿拉曼的鮮血浸滿深淵吧。
他開口下達了命令。
太陽傾斜,逐漸落下。戰場上,寂靜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