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風和雲
「我們約好囉，見面的日子……」
如雲如煙，妳說話的身影逐漸消逝，再怎麼用力追尋也無法拚好妳的影子。
即刻被黑暗包圍，某種重力拉扯我向下摔落，手腳不受控制的抽蓄，我猛然起身，滿頭大汗的坐在床邊，手上還緊抓著一張紅單。
不忍再去看手上的東西，我為此糾結了很久，甚至忘記如何入眠。
窗外已不復明朗，沉重的破布蓋住整片天空，上頭的水庫破了大洞，正往凡間倒下那無窮無盡的水。
陰暗的房間中只剩處在悲痛離別的人，或許說在這個地區有幾十萬的青年都受到世界的使命召喚而無所適從。
「算了……在這裡耗著，倒不如鍛鍊身體。」
我喃喃自語舉起啞鈴練習，動沒幾下便放棄了。
後來還是開了電腦看看文章和新聞，當然首要做的就是要看看她在不在線上。
好友名單的上方有著她專屬的欄位。
她是特別的。
這七年的光暈，她像尊童話世界中降臨人世的貓女。在我健全的時候守候，在我傷心孤單的時候磨蹭撒嬌，在我憤怒的時候安撫，在我失落的時候給予祝福。
即使你我的話語如此地貼近，可惜的是我們未曾見上一面，是科技給了人們千里傳音卻不見龍首虎尾。
點開對話窗，細細品嘗著歷史訊息。
一分一秒逝去皆成歷史，妳的話語在這裡永久留存。
發現妳正在線上，我傳了句日常問候語過去。
『早，明天要記得喔。』
『我不會遲到的，在中山街那邊等嗎？』
『嗯。』
她如往常一般，不論何時都說早安。
我跟她約好了，在明天早上的時候進行第一次會面。
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因此她才答應見面吧？我心碰碰跳，就像第一次碰到喜歡的女孩子，貪婪地想把時間更往前拉進一步，但這樣也會更接近紅單的警示日，讓我感到有些揪心。
但是期待明天的到來還是勝過了紅單警示日，她是我深知所愛、心之所慕的女孩，即使將跨越生死，我都想要永遠跟她在一起。
隔天，我緊張地站在街口上，看著往往來來的人群。
不斷的吸了口氣又吐出沉重的鼻息，昨日重雨已然停歇，灰霾天空依舊沉悶的壟罩這座都市叢林，妖捲般的灰雲似乎又開始醞釀另一波驟雨。
人們肆意歡樂聊天，往往來來塞進了百貨公司、電子遊樂場，彷彿世界即將崩毀，做最後一刻的享受。
我仔細打理衣服，把看不見的線頭扯斷，拍了拍疑似頭皮屑的灰塵，如果我露出半點拙樣的話那可就難見人了。
「早安。」
冷不防的，她出現在面前。
「噢！早、早啊！」
大概是她認出了我的左胸上的小紅點貼紙，此為辨識之用。
她的身材修長，別著一頭馬尾，表情有些緊張又有些木訥，她曾在網路上向我透露有點文靜所以不太會說話。
五官相當清秀端正，臉龐如青澀桃子般白皙透紅，臉頰兩旁垂落流蘇，隨著股股陰風飄動。
「那我們就……」
「去科學博物館，那裏人比較少。」
我跟她都喜歡待在人少的地方，科學博物館大概是最適合的場所。
「嗯……嗯！」
「怎麼了嗎？不喜歡？」
她的眼神無言地盯著瞧，讓我更加緊張了。
「沒有！我覺得這提議非常好！就讓我們去那邊吧！」
我拉起她的小手，白白嫩嫩的，不太像是經常進行護理工作的女孩，我對自己這麼主動的行為感到驚慌，連忙放開與她的悸動連結。
「對、對不起，我太自作主張了。」
「我不介意……」
於是我輕輕拉起她的小手，這次她擅自把指頭伸進掌心，十指交纏相扣不願再分開。
一路上，我還是很難放鬆，因為實在太在意她了，我偷瞧一下她的側臉，發現她也一直盯著人行道的磚塊，每次踩下去時會避開縫隙。
回過頭時眼前迎著電線桿，反應不及硬生生地撞上去，眼前頓時冒出許多星星還有點昏頭。
因為太痛了不由得蹲下來摀著額頭。
「沒事吧？」
她彎下腰遞出一張手帕，我搖搖頭說不要緊，因為鼻子沒有出血。
「把手拿開，我看看。」
我聽話的拿開手，紅紅的額頭腫得像麵龜，結果看到我這樣子小嘴發出噗疵一聲。
她笑了……燦爛的笑容，像冷冰冰的水仙花綻開，健康自然的紅唇流出絲絲的溫暖，我一直以為她都在裝蒜。
「哈哈哈，不、不好意思……」
她連忙用手帕擦了擦嘴，也關心我一下好嗎？
「這裡按下去軟軟的。」
「拜託，會痛耶……」
「可是我忍不住。」
我邊阻擋她的按鈕攻勢邊走來博物館，我敢說她看到不能按的紅色按鈕時，會一臉漠然地按下去。
不過也多虧這下電桿直擊才打開話匣子，我跟她談論著最近的趣事，天氣的轉變，還有家人與小時候發生的糗事。
只有未來，我們連提都不敢去提。
她並不像網路上講的那麼沉默，她很可愛、有趣，能擺著撲克臉去做令人發笑的事情，只有私底下才會做，她很愛面子的。
我們到娃娃機夾了她最喜歡的小狼寶寶，看起來像隻凶狠的哈士奇，我還是很難分辨哈士奇與狼的差別，為此還被她白了一眼。
博物館的中央建築是天文館，平時人煙稀少，此時更是半個人都沒有。
我跟她都知道原因。
三層樓高的電視牆不斷的重複報導最近發生人類史上最大的慘案，這也是最近天文學不斷努力探究的議題，卻也是我手上那張紅單的來由。
「一年前的九月二十一日，巨大的彗星撞擊了智利布宜洛斯艾利斯，造成全市約一千萬人口消失，最驚人的是由這些彗星之中湧現而出的是巨大不明的四腳生物……世界聯合國將其命名為宇宙蟲族，至今已蔓延中美、墨西哥，東南亞沿岸也已發現其蹤跡……這是既土星光環變化後的另一項天文奇觀，也是人類在二次大戰後面臨的最大災難……」
「六個月前，地球接獲一項遠距無線電波訊息，經過影像解碼後呈現的訊息……」
身材高瘦，長相動人的公主出現在電視牆上，由於宇宙射線干擾的緣故因此影像斷斷續續。
「我們……願幫助地球……度過蟲族的難關……（干擾）……我們……已派出艦隊……泰坦星……位於土星……和平……」
影像到這裡中斷了，留下令人費解的問題……還有不安。
「聯合國秘書長公開要求各國應該聯合出兵抵抗蟲族，安理會投票表決強制徵兵法案通過……」
近幾個月來一直重複撥放的影像，打破了原本的祥和，使世界變的更亂了。
我們還不知道來自土星環帶的泰坦星究竟是不是真的想幫助地球，聯合國對抗蟲族的擴散也屢屢挫敗，連北美的強國也束手無策，幾個月內就聽聞好幾個軍團全滅。
因此……聯合國對所有國家發出了強制徵召令。
那纖纖小手與我相互緊扣著。
烏雲中雷光一閃擊中了附近大樓，雷聲炸裂了四周的空氣，響亮的迴盪四方。
她嚇得將頭埋進我的胸膛之中，她曾說過害怕雷聲。
緊接著天上的水開始倒了下來。
為了躲雨，我們跑來騎樓下的石椅上坐著，悶了好久都沒開口說話。
這是相當沉重的話題，年輕一代的我們即將被派往參戰，除了身障及家中傳承子嗣者。
有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年輕的生命在煙花與巨噬中湮滅，有些人回來了，他帶著殘疾，無論身心都無法挽回。
「你……被派去哪裡呢？」
她首先打破了這道沉默，終於讓我們可以不用悶著肚子轉著話。
「聖地牙哥。」
她沉默了一下，那是戰況最激烈的地區。
「我的射擊成績很好，我的體能也足夠應付高強度的戰場……只是……」
我不願再說下去了，不久前聯軍在那裡投放炸彈之母，因此危險的程度超乎想像。
「跟你說，我也有紅單子……」
「嗯。」
我不意外，但我非常希望她可以避開徵召，只可惜一般人沒有任何關係是沒辦法避開的。
「我很自私，我很想多活久一點……和你這樣坐在一起……久一點……」
她小小聲地說著，帶著一絲愧疚、那輕聲的嘆息代替她擠出所有想說的話。
眼角不爭氣的落下淚來，我知道男兒哭是軟弱的象徵，但我已經無法控制。
「或許，有點慢了，但我依然希望……我們早一點……」
我將她擁入懷中，那急遽起伏的氣息，暖呼呼的胳膊，多麼脆弱的身軀，未曾準備好的意志，如今卻要她上戰場與蟲族拚搏！
肩頭也感到些濕潤，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她猛的推開肩頭，將那白皙雙手捧上我的臉龐，點點滴滴的靠近，兩片胭唇貼上。
霎時，在永恆的當下，如煙如雲，我終於追逐到妳的身影，拉著妳的小手，開心地湊著臉，我們吻了又吻，不再看著妳消逝。
濕潤的雙唇依然貼在嘴邊，又碰了碰臉頰，我們依然活著，傳遞彼此的體溫，我們依偎著。
一時半刻過後，我們相靠著身體，久久不願分離。
「「咕嚕咕嚕咕嚕……」」
我們的五臟廟不爭氣的打著鼓，大概是吵著要共同舉辦廟會，需要奉獻些祭品。
「我們去吃一頓吧？」
「嗯，同意。」
趁著雨勢暫歇，我們走到來客稀稀落落的小吃區，這裡就算沒多少生意，攤商們依然守著這裡招呼客人。
我們點了份最近很火熱的烤焦章魚，將章魚烘烤微焦並點綴魚蝦等海鮮拼盤，翹起來的八隻腳端正的擺在餐盤上，添加一點黑橄欖及佐料調味，在頭上還插了根國旗，不知有何用意。
「這根國旗，大概是代表勝利吧？」
她聽到我打趣的說著，微彎的上弦月俏在臉上，是最令人動情的七分微笑。
「祝我們旗開得勝。」
「我們會贏的。」
她舉起果汁杯，我們杯碰著杯，輕敲一響致意。
一飲而盡之後我們將那頭章魚大卸八塊，開開心心的吃了個飽足。
「妳是什麼時候準備飛？」
戰場在國外，大家都喜歡這樣隱晦的暗示。
「明天。」
「真巧，我也是。」
我們走在街上，深淺不一的鏡子散佈在柏油路上，微微透光的破洞預告著晴天的來臨。
「欸，你知道那條長滿蒲公英的河堤嗎？」
我點點頭，那條河是以前慢跑常經過的路徑，有條被漆成彩虹色的橋橫跨兩岸。
「明天早上八點，在一座蘑菇造型的涼亭下等我。」
「嗯，我會準時到。」
雙手緊緊著，下定決心向前走出數步，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在創造新的回憶。
新的歷史。
※
隔天早上，我在那座涼亭下等候多時，這次穿著公發的迷彩服，也毋須顧慮是否有頭皮屑上肩，反正迷彩永遠能掩人耳目。
七彩的虹橋被陽光熱情的招待，亮彩奪目跨在清澈河道上。
蝴蝶在開滿蒲公英的坡道上肆意飛舞，雲朵在晴空中飄搖變形，一下子被晴風隻手捏成球，一下子又被捏成貓。
「早安。」
我被她五指交扣的動作及在耳邊吐出的氣息驚嚇。
她靜靜地走來身旁，悄悄的與手指交纏，她既愛捉弄人又想陪伴在身邊。
「早、早啊！妳不能用正常的方式打招呼嗎？」
她又彎起可人的七分微笑，這次帶了酒窩。
「我喜歡。」
「妳喜歡什麼？捉弄我？還是看我驚嚇的樣子？」
「嗯……都喜歡，但使窩……我也喜歡……喜歡你……」
平時總是帶著一號表情，現在卻是帶點潮紅的低下頭，努力的把這一點話擠出來。
梗在喉頭的話語猶如微風輕拂尖梢，傳進耳裡卻堅強了我的決心。
「我……我向妳保證，不管怎樣我都會回來！然後、然後我們一定要一起生活！」
「那勾勾手。」
我們小拇指互相勾著，這一次，我主動貼上她的胭唇。
「這是宣誓。」
「好薄弱的宣誓。」
當然，我們面對的可是前所未見的蟲族，是人類歷史上的大災難。
「你能保證，那我選擇相信。」
她接著說，最後又吻了一次。
來接駁的公車到了，底下的弟兄們正與家人道別，很多人傷心的哭泣著。
而我的家人──當然，我心有所屬。
「我的班車到了。」
我向前走去，她又牽了我的手一次，有坨紙被塞進掌心中。
「記得，每個禮拜寫信給我。」
「我會的，這比作戰還重要。」
「笨蛋，你要先想辦法寫下去吧。」
我們相視而笑，這一離別，要過多久才能再見到她呢？不，我不能這樣想。
「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還會在這裡相遇，說好囉。」
晴風好像回應我的話語，帶著雲朵飄向他方，捲起一朵朵的白色小傘飛向未來。
「我這人從不食言。」
即使那片未來充滿苦難又痛徹心扉，也能將陰鬱的烏雲吹走，以晴風和雲重回光明。
創作內容
【短文】晴風和雲
永恆之歌-巨大艾維卡之夜 (18)